擦伤(短篇小说)
作者: 霍君1
前面是一座大桥。车子到了桥头,没有继续直行,而是自作主张地选择了右转弯,沿着蓟运河的堤顶土路,颠颠簸簸地与尘嚣渐远。
孟作文把车窗摇下一半,将堤下河水的流动声,路边青草、野花和禾苗混杂的香甜气息一起放进来。不得不相信,大自然真的有治愈疗效,把着方向盘的男人竟然安静下来。一河的碎金子。副驾驶上的孟作文说了一句诗意的话。下午四点多钟,正是太阳最勤劳的时刻,不知疲倦地在河面上铺展出一层由金色阳光织成的魔毯。在微风吹拂下,整条魔毯碎了,碎成一块又一块的金锭子。孟作文的脸偏向左侧,既可以欣赏河水的美,又能看到驾车人的表情。尽管男人暂时停止了喋喋不休的泄愤,面部却依旧被一层沉郁的壳子罩着。壳子很坚硬,有点像核桃皮。
渐渐地深入堤顶路,尘嚣终于被彻底抛弃。碎金块撞击的水声,野草野花禾苗的香气,这些带有治愈功效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汇集,变成一把小铁锤,敲打着男人面部坚硬的壳。在持续不断地敲击下,壳子的坚硬逐步瓦解。终于,壳子包裹的内核露出来。一张毛孔粗大的面皮,在难得的放松状态下,随着车子颠簸的节奏震颤。猛然,男人踩了刹车,车子不动了。然后,一颗体量比一般人大的头,慢慢靠向座椅背。闭上眼睛,陷入静默。是该好好静静了,这样想的孟作文,不准备打扰他。目光投向更远处的田野,在齐腰深的玉米禾苗中,捕捉到一个头戴草帽的农人。距离太远了,农人小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托起来。
抱抱我,好吗?
男人用的是征求的口吻,身体却没有征求的意思。未等孟作文反应过来,肥嘟嘟的肉身已经歪倒在她的腿上了。除了自己婚内的男人,孟作文还从未有过和其他男人如此密切的身体接触。第一个反应是,推开他。可是,孟作文没有那样做。此刻的男人,是这般无助,这般衰弱。他把无助与衰弱毫无保留地暴露给她,背后是非同寻常的信任在支撑。他只是太疲惫了,想在她腿上歇歇,不是吗?于是,她抱住了他。一只手轻轻地在他后背上拍打,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妈妈,会吗?他叫她妈妈。会的,肯定会的。
泪在男人的眼底打转转。左转转,右转转,好像迷路的孩子。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孟作文慈祥地安慰男人。慈祥的安慰果真起到了引领作用,让迷途的泪水找到了出口。孟作文头一次看见,原来人的泪水在某种爆发力的作用下,可以飞溅出来。有几朵泪花落在孟作文的唇上,她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咸咸的。孩子哭成这样,这是受了多大委屈,孟作文喃喃自语,也红了眼圈。我想回到童年,永远都不要长大,泪水汪汪的男人,用充满童稚的一对肉肉的小眼睛注视着孟作文。孟作文一边回应男人,一边用手抹去男人脸上的泪痕。
妈妈,我饿了。
男人真的回到了童年。孟作文刚要说,乖啊,一会儿回城妈妈给你买汉堡吃。未等孟作文的话出口,童年版的男人,已经有所行动,一颗大头在她的怀里拱。拱着拱着,毛茸茸的手伸进孟作文的衣服里,摸摸索索。衣服底下,藏着每一个孩童的向往。那片神秘的区域,充满色彩明艳的诱惑。这个举动,完全出乎孟作文的意料。她惊呆了,也吓到了。后来,孟作文回忆起整个过程的细节,她该在这个环节及时制止男人的行为,推开他,并向他发出严厉的警告。偏偏她没有。男人的胃囊由于受到刺激,食欲突然就爆棚了,摸摸索索已经不能果腹,它要吞下更多的食物。男人坐起来,毛茸茸的手拎起孟作文,将小女子面对面地放在腿上,然后狼吞虎咽。孟作文的迎合,来自一种被餐食的舒适感。身体的迎合,和灵魂无关。那一时刻,灵魂失去了控制力。直到男人停了筷子,大体量的头颅再次靠在椅背上,眼皮倦倦地垂下。与孟作文双目相对的,是油汪汪的粗大毛孔。从毛孔伸出来的黑色毛发,随着风儿的吹拂摇摆。奇丑无比的毛孔,奇丑无比的毛发。
孟作文一阵恶心。
2
车子调头时,孟作文不经意看了一眼远处劳作的农人。头戴斗笠的农人,依旧小得可以放在掌心上托起来。她可以看到小小的农人,小小的农人看到车子里的她了吗?这个问题如同蒲公英,刚一在孟作文的脑子里飘过,由羞耻合成的一架架小伞便纷纷坠落。她赶忙将目光挪向别处。
顺着原路返回。勤劳的太阳,河面上的碎金,野草野花禾苗混杂在一起的香气,都成了陌路者。孟作文关闭了视觉和听觉。她一语不发。男人也一语不发,经历了疾风骤雨式的抱怨和风卷残云般的餐食后,大概是太累了吧。仅剩的一点气力,刚好用来驾车。间或,男人会吐一口气。每一口气都吐得悠长悠长,气息里夹裹着几个世纪积攒的疲惫。
孟作文不再对男人吐出的疲惫有所回应。她紧紧地抓住衣角,抵御在眼前晃动着的奇丑无比油汪汪的毛孔,以及从油汪汪毛孔上滋生出来的,同样奇丑无比的黑毛发。
3
男人姓蒋,名三国。
孟作文第一次见蒋三国,是在某个小型文化沙龙上。孟作文在文化部门工作,她所在的科室,是单位连接形形色色文化人的一个纽带。在科室工作久了,便和一众文化人混了个脸熟,大家有什么活动,都愿意喊上孟作文。这个人可了不得,研究三国的专家。主持人介绍蒋三国之前,孟作文已经注意到这个人了。注意,是因为他太特别了。大家都兴奋得眼睛放光的场合,却一个人独霸一隅,憨憨地暗自孤独。嗯,憨憨的。憨熊的那种憨。憨熊似的人,居然是研究三国的专家,主持人可真敢吹。孟作文见得多了,文化人在一起其实也很俗,互相吹捧夸大其辞之风,刮得并不比职场逊色。
刚开始,憨熊男人的表现,也验证了孟作文的判断。慢慢地,憨熊摆脱了憨态,眉也飞了,色也舞了,口也若悬河了。从卢弼的《三国志集解》《三国志集注补》,劳干的《魏晋南北朝史》,到陶元珍的《三国食货志》,马植杰的《三国史》,再到张大可的《三国史研究》,不是简单地列举别人的研究成果,他的言论带有批判性。敢于批判,是源于深厚的思想和积累。看来名叫蒋三国的憨熊,大肚囊里除了肠子,还是有些干货的。但令孟作文大开眼界的,不是蒋三国拥有的三国学识,而是他的那种沉浸式状态。进入高潮的他,浑身激动得颤抖。肉眼可见的颤抖,惊到了在场所有的人。未必所有的人都对三国历史感兴趣,让他们鸦雀无声的,是讲述人的激情。不感兴趣的那部分人,与其说在倾听,不如说在观赏。
主持人如果不智慧地打断,沙龙就成了蒋三国谈三国的专场。失去了舞台的蒋三国,再次坐在角落,憨憨地暗自孤独。几分忧伤,在孤独表层下悄然涌动。职业习惯使然,孟作文觉得自己挖到了宝。她悄悄接近蒋三国,先是由衷地赞美,然后互留了手机号码、QQ号码。那时,微信还未流行起来。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作为伯乐的孟作文,通过各种方式,鼓励蒋三国写一部研究三国的专著。专著是蒋三国的成绩,也是她所在科室的成绩。勾住孟作文的是,蒋三国有写的意愿。但是,他表示,现在自己没心情创作,家里出了点问题。孟作文从不打探别人的隐私,但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或许蒋三国发现了孟作文这个优良品质,也或许他急于找个人倾诉,两个人便碰撞出了火星子。原来,蒋三国正陷在婚姻的苦恼中,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不是有一句话,男人出轨可以原谅,女人出轨却不可以,因为男人动的是下半身,女人动的是真情。蒋三国提出离婚,老婆却坚决不肯。蒋三国开出净身出户的条件,老婆还是不肯。不仅不离婚,一怒之下还把蒋三国给打了。蒋三国有着憨熊的体态,却没有憨熊攻击时的勇猛,吃了败仗。孟作文脑补了这个场景,不厚道地笑了。她甚至把这个桥段,讲给了当医生的老公,说从朋友那里听来一个段子,如此这般。防止泄露秘密,隐去了当事人的名和姓。为了孩子,还是别轻易离婚吧。她只能这样说。蒋三国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离,排除万难也要离。他跟孟作文讨主意,怎么做才能尽快摆脱女人的死缠烂打。
孟作文感觉,明明被戴了绿帽子,又拿女人毫无办法的蒋三国,和激情讲三国史的蒋三国判若两人。生活中的他,憨得让人心生怜悯。孟作文想帮蒋三国做点什么,赶快把他从泥潭中拖出来,洗洗该干什么干什么。这回她没有再给医生老公讲段子,而是用旁敲侧击的方法寻求帮助。这样做很危险,老公又不傻。虽然自己很清白,但你凭什么那么热心,要协助一个男人拆散他的家庭。孟作文只能打外援,借着和大学同学聊天的机会,看似漫不经心地把话题往这方面引。男的如果能捂住裤裆,不给女的机会,那这个婚离定了。这句话启发了孟作文。
孟作文毕竟是女的,表达方式要符合身份。她委婉地问蒋三国,你们分居了吗?我说的是那种分居,很彻底的那种。蒋三国回,偶尔不分居。通过QQ聊天的孟作文气笑了,你要彻底,不能有偶尔,坚持几个月看看。果然,半年后,蒋三国被出轨的女人给扫地出门了。拿到离婚证的蒋三国给孟作文发信息,你的办法还真灵。
4
出了泥潭的蒋三国,在孟作文的建议下,发挥自身专长,开始进校园进社区进厂矿,讲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课。初时,孟作文主动为蒋三国牵线搭桥,渐渐地,蒋三国有了名气,请他讲课的单位络绎不绝。台下一副憨态的蒋三国,台上慷慨激昂,天生为讲台而生。而且,蒋三国绝对不是一个课件走天下的那种,每一堂课都不重复。蒋三国前边讲,孟作文后边整理他的课件。孟作文踌躇满志,她认定做好蒋三国这篇文章,一定会为她正科长的竞选加分。忽然有一天,蒋三国向她发出邀请,请她出席婚宴。孟作文才知道,蒋三国闪婚了。闪婚的女子,也有离异经历,在蒋三国的某一堂讲座中,被蒋三国的学识和激情所吸引,随后俩人开始了电影《魂断蓝桥》般浪漫的恋爱。
蒋三国结婚,孟作文靠蒋三国加分的梦想破灭。
蒋三国不再和孟作文联系。QQ不联系,后来加上的微信不联系,电话更是一个没有。你还好吗?孟作文试着发个消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很多天过去了,一直没收到蒋三国的回复。随着自媒体的盛行,孟作文的单位也建立了公众号。文化工作覆盖面广泛,和许多部门乃至下边的街镇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关注本单位之外的公众号,也成了工作任务。一个公众号的矩阵,浩浩荡荡地形成了。矩阵最新发布的信息,在第一时间弹出来。孟作文吃惊地发现,蒋三国的踪影就在这些矩阵里。最近两年,传统文化之风香香地吹遍了城乡,哪家市直单位哪个街镇举办了一场传统文化讲座,都会在公众号发布个动态消息。信息有文有图,热热闹闹。国学专家蒋三国频频地登上各大公众号,听说因为实在抢手,讲课费也日益美丽。顺应潮流,蒋三国还创建了本市首个国学堂。国学堂开业那天,市委宣传部部长亲自给揭牌。孟作文单位的一把手、相关科室的负责人,也都应邀出席。唯独把孟作文落下了。
新版农夫和蛇的故事。孟作文决定拿出对等的制裁,回击以忽略,再忽略。从此,那个叫蒋三国的人,在她生活中将是空气一样的存在。然而,这个周六午后,去医院值门诊的老公刚走,孟作文就收到了蒋三国的一条信息。方便出来吗?有要事找你。信息的后边啪啪啪甩了三个叹号,以示事情的严重性。
孟作文忘了自己划下的制裁红线了吗?应该没有。好奇害死猫的冲动,在阅读信息的瞬间占了上风,她倒要看看蒋三国有什么重要的事,同时也想了解一下对她置之不理的原因。说了解好听,实则是质问。毕竟,道义的主动权握在她手里。孟作文回复蒋三国,让他一刻钟后来楼下接她。在一刻钟的等待时间里,孟作文化了个淡妆,搭配好衣服鞋子。打扮和蒋三国没有关系,孟作文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邋邋遢遢出门,哪怕上街买个菜,也要把自己收拾得优雅得体。
拉开蒋三国的车门,扑面而来的烈酒般的愤怒,呛得孟作文差点流泪。她犹疑了片刻,才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孟作文来不及系好安全带,车子已经冲了出去。粗暴的驾驶风格,一点也不像记忆中憨态可掬的蒋三国,当然,很符合彼时被愤怒燃烧的蒋三国做派。孟作文骇然,出现在她面前的,难道不该是春风得意的蒋三国吗?怎么变成了一只火药桶?慢点开,太危险了。孟作文善意又胆战的劝阻,根本无济于事。在哗哗的车流中,蒋三国把车子开得横冲直撞。会不会开车!不怕我撞死你啊!憨态全无的他,加入到了路怒症一族。他骂变道的车,骂和他车子抢道的行人。用脏话骂,骂得歇斯底里。孟作文提心吊胆,唯恐出什么意外。
车子冲出了城区,蒋三国才将谩骂的主体,从往来行人变成第二任老婆。他一张口,孟作文就明白了,这是把她当成了垃圾桶。积蓄了几个世纪的垃圾,要野蛮地向她倾倒。既然是野蛮,他妈的这样的词汇,理所当然地高频次出现。简而言之,他妈的就是第二任老婆的代名词。为什么不联系孟作文?现实生活中的女的,通讯录中的女的,她都进行围追堵截。每天的通话记录必查。看着名字像女性的,号码直接给拉黑;名字中性,不太好分辨的,她用自己的手机,或是扮成销售,或是扮成保险推销员,给回拨过去,判断是女声,号码便在蒋三国的通讯录里消失。千万别想着进家门前删了通话记录,她会在每个月底到联通大楼把通话清单打出来。删了,说明心里有鬼,后果会更严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她给升级了,说不定蒋三国讲课的场所,就成了演出的舞台。防止蒋三国被女粉丝诱惑,她居然辞了工作,如影相随地跟着蒋三国。每一堂讲座,台下都不曾缺席她。世人所见的她温柔极了,给蒋三国开车,替蒋三国拎水瓶,让蒋三国专注事业。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甘心付出的伟大女人,众人眼里的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和蒋三国有业务往来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每逢和这类女人联系,蒋三国手机都要开着免提,让她一字不落地收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