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舍离(短篇小说)
作者: 贾福英约有一盏茶时间,杜宇睁开双眼,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才逐渐看清四周环境。这是一个长三米高三米宽仅一米半的屋子,或者称其格子间最合适,室内除了一把皮制高背老板椅,四周空空如也。老板椅宽约90公分,两侧扶手略宽,所以即使杜宇想越过老板椅到后面的空间里去,也必须侧身甚至缩紧肚子才行。头顶很宽阔,幽暗的光,使得三米的长度显得极其纵深。室内所有的墙面都贴了浅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是赭石色木地板,似乎头顶也是。在三米尽头处,有磨砂玻璃隔开的卫生间,约一米见方,有洗漱盆、便池和淋浴器,墙壁最高处,有窄窄的横窗透进光亮。
这是进来的第一个下午,时间是下午五点。一同进来的有七个人,分别住在不同的格子间里,杜宇住3号。杜宇放下包,敲敲墙壁,似乎很厚,不透声,只能听到门外传来的说话声。左手墙壁高处有两个钩子,可以挂衣物,杜宇将外套挂上去。右边对称处有一巴掌宽的平台,放有一沓纸和笔。
熟悉环境之后,杜宇换上拖鞋,便试图穿过老板椅到后面的空间去活动。杜宇认为,只要心是宽阔的,足可以将三米的空间变为广袤的原野,想象的力量无穷,任何环境都不会困住思想,困住身心。只是老板椅两边的空间实在有限,杜宇个高,胖大,将肚子缩了又缩,才勉强挤过两边有限的空间。这让杜宇很兴奋,努力地穿过一圈又一圈。杜宇想,照这样锻炼,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穿行自如,说不定还会练出好看的腹肌。
绕了不知多少圈,累了,杜宇便坐在老板椅上休息,老板椅是坐躺两便的那种,可以放倒当床用。杜宇按动扶手上的按钮,椅背向后跌落,略高于椅面便停止了,座椅脚下一块板子升起来,低于椅面停止。这形成一个极好的缓坡,又类似于一张床,头高脚低。杜宇一屁股躺进去,使劲扭动几下身体,挺舒服,也不感觉狭窄。老板椅很结实也很坚固,甚至没有一点声响,睁开眼,看到墙壁顶端中央空调细细的方格和两边墙角笔直的T字线,门上方有电视,这是仰躺观看电视的最佳角度,不由感叹设计者的匠心。
六点整开饭,有餐车推至门前。送饭的人戴着很大的帽子和口罩,穿着类似医生穿的白大褂。饭菜很丰盛,有肉有青菜,还有一个大鸡腿,说不够还可以要,但不能出去吃,只能从门上放下一个类似高铁椅背上的小长桌当饭桌。吃完后,将所有餐具丢进一个垃圾袋,挂在门外,再由服务人员取走。
手机上缴了,没有电脑,除了腕上的手表指示时间,与外界一切现代化的信息隔绝。
饭后杜宇看了会儿电视,躺进老板椅,从天不亮一路折腾到现在,确实有点累了。杜宇盖上毯子,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清晨,杜宇被开饭的声音叫醒。房间没有窗子,没有阳光透进。从门上的玻璃向外望去,远处有一抹暖色,应该是晴天。杜宇抬腕看看表,时间是7点。杜宇很奇怪自己这一晚睡得很沉,一夜没醒也没上卫生间,这是很久以来少有的现象。有一段时间,杜宇感觉自己和睡眠几乎绝缘了,脑袋像一部整日不停旋转的发电机,耳朵也嗡嗡作响。父母亲友都为杜宇忧虑,陪杜宇去各家医院检查,安眠药吃到身体产生抗体,土方、偏方也都不管用。杜宇想自己必须要离家独处一段时间了,让身心来个彻底休整,来个脱胎换骨。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要扛,不能让自己倒下。于是在一个清晨,杜宇背着包,拿了简单的行李,给家里留下一个字条,便消失了。
杜宇端着碗站在门口,边喝粥边向外望去。门外是一个大厅,有粗大的柱子,直通到屋顶,门窗也很大,但都封了钢筋。3号房间的位置很好,可以看到大厅里的一切,还可以看到大厅外的一个很大的院子,有绿树红花,有假山喷泉。因为大厅深阔,距离门窗远,所以厅内显得有些幽暗,大厅中心有吊顶,很华丽,但还没见它亮过。大厅里不时有人走过,但是没有人往杜宇他们住的这些房子这边看。
饭后杜宇绕着老板椅锻炼身体,小步跑、压腿、弹跳。狭小的空间,做个俯卧撑很难,脚蹬着后墙,头就伸到老板椅底下。就着头顶的灯光,杜宇看到老板椅不是普通的老板椅,是精钢打造的,仅底座中轴,就有普通老板椅两倍粗,由此延伸向上的椅背骨架,都粗壮有力,衔接处有厚厚的皮垫和润滑油,怪不得躺上去没有一点声响。让杜宇高兴的是靠背高处横梁上,有一道缝隙,双手伸进抓住正好做拉伸。长期的伏案工作及加班,使杜宇落下颈椎腰椎病,每逢阴天就疼,比天气预报还准。医生建议做拉伸。杜宇一会儿拉伸颈椎,一会儿拉伸腰椎,折腾到浑身大汗方止。进卫生间冲个澡出来,然后缩进老板椅看电视。由于晚上睡得好,杜宇感觉自己精神很足。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打扰,不能老闲着,得做点什么。他伸手摸到纸笔,想凭着回忆继续之前未完成的一个设计,但没有图纸,数据在脑子里乱跳,拿起笔画了几个图,兴味索然。
大厅里忽然传来苍老响亮的哭喊声:“儿啊!儿啊!你可要好好的啊!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呀?你这是要了妈的老命啊!”杜宇直起身,贴到门前,见几个人架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手向前伸着,身体瘫软,总往地上坠。他们走出去很远了,老太太悲怆的哭声,仍断断续续传来。杜宇忽然想起该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来前因心绪不佳惹母亲生气,不知道她消气了没有。
杜宇把请求写在纸上递出去,但没有得到同意,回复说,不得与外界联系。
中午的饭菜有鱼,这让杜宇很欣喜。杜宇喜欢吃鱼。母亲做鱼最是拿手,鱼在杜宇的童年就是人间美味。那时家里穷,父亲在煤矿工作,过年能发福利,比如几根带鱼。父母知道杜宇喜欢吃鱼,只要煎鱼,总是让杜宇多吃,每次看着杜宇吃得香,他们就欣慰地笑,那笑容温暖又慈祥。因为父亲是矿工,他们家成了当时村里少有的能烧煤取暖的“富户”。每年冬天晚上,家里总是聚了很多人,有坐在灯下写作业的,有围着炉子唠嗑的,还有坐在偏远处抽烟的。屋里暖烘烘的,一屋子欢声笑语。他们不知道,这些煤炭是父亲和同事一起用地排车拉回家的——父亲不舍得租车。常年劳作,父亲的背早早驼了,鬓角还有了白发。杜宇忽然有点想父亲了。
杜宇想起上中学时贪玩逃课,整日带着一帮小兄弟走南闯北“行侠仗义”。那时社会上流行武侠风,金庸的武侠剧,杜宇几乎看了个遍,什么一指禅、铁头功、兰花拂穴手、无招胜有招……比课本上的文章背得还熟。他们帮东村的牛盾打抱不平,帮西村的韩昕写求爱信,帮尚村辍学的马可士家割麦子,帮夏村的林垦看护山林。林垦家在山里,四周山高林密,空气清幽,泉水淙淙,被他们视为修行的好去处。周五放学他们就去,周一再回校。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学习,毕业时,杜宇差点拿不到毕业证。单位招聘要求至少专科毕业,父母又送杜宇去专科职业学院读书。
事情的转变就在那一年。有一天杜宇带同学到校外骑车兜风,不小心跌进路边的深沟里,小腿骨折,只好请假回家休养。半大的小子,每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还得母亲端水端药。就在这时,传来伯父家二弟被工业学院录取的消息。堂姐来送喜糖,母亲说恭喜贺喜了,二小子真有出息。堂姐兴高采烈地说:“是呀,我们一家铆足劲儿供他上学,我们都给他讲,别看人家供几个,不如咱一个。”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母亲讪讪地送走堂姐,转头深深看了杜宇一眼。杜宇感觉仿佛一个耳光凭空抽来,脸霎时红了。
杜宇有两个姐姐,大姐卫校毕业,还没正式工作,二姐读高三,成绩也不很理想。三个孩子,成了父母心头的负担。家里的收入,除去必要的生活用度,几乎全用来供三人上学。杜宇的自尊心被激起,翻出中学课本,重新学习。人若有心,天也助。以前看起来那么难的数理化,这一刻看上去并没有那么难;而需要背诵的古文和史地,也老朋友相见似的很快都熟悉。腿好返校后,杜宇出人意料地进入前十名。杜宇变得积极乐观且乐于助人,不久被选为学生会干部。
有一天父母来学校给杜宇送药,不舍得住宾馆,摸黑赶回家。望着父母佝偻的背影,杜宇满眼是泪。
父亲难得在家待几天,煤矿有制度,每月只能休四天假。父亲要骑着自行车,用半天时间往家赶,再用半天时间往回赶,实际在家时间不足三天。家里更多的是母亲一个人操劳。杜宇一向野马一般,村里第一个打起背包要去少林寺被母亲苦苦追回的,是他;第一个骑着摩托车满大街转圈的,还是他。当他骑着借来的摩托车飞一般远去,母亲总是小跑在后面千叮嘱万叮咛地呼喊。那时自己真是不懂事呀。
杜宇突然想流泪。他想和邻居说说话,消解一下内疚情绪,但都不认识。左边似乎从来就没停过看电视,有时是球赛,有时是电视剧,声音一阵一阵传过来。右边感觉是个女的,常有歌声幽幽怨怨传来。杜宇使劲朝左边的墙捶了三下,对方也咚咚咚回了三下。杜宇隔着门喊,哥们儿。对方回,兄弟。杜宇笑了。
第二天,杜宇想起单位还有工作没交代好,想和同事联系一下,但还是被拒绝了。杜宇有点小小的恼火。
从专科学院毕业后,杜宇应聘到一家市级重点企业,并且很快在众多工人中脱颖而出。杜宇利用业余时间完成专升本,拿到本科学历,又读研。杜宇努力工作,为企业搞出两个专利,获得市局表彰,也得到局长青睐。那一年杜宇28岁。有传言说杜宇会调任市局,还有人说杜宇将来会成为下一任厂长。杜宇无心理会,只想好好再为厂里创几个专利。
有一天,杜宇发现自己的几个创意被老总嫁接给了别人,这让他很郁闷。
被嫁接了创意的人,是比自己晚进来一年的小蒽。小蒽自己没有多大成绩,反而把老总给的一个项目带砸了。奇怪的是,参与项目的其他人都被处罚,小蒽却升了一级。小蒽能言善道,见人自来熟,说不上漂亮,但耐看。老总出席活动总是带上她,后来招聘人员的面试工作也交给她,这让她比别人多了一道光环。
传闻面试时她很有气势,一次居然把一个女孩子问哭了。她问,当你的母亲得了急病,而厂里的业务也急切需要你时,你怎么选择?女孩哭着跑出去,女孩的男友不干了,冲进来指着小蒽鼻子就骂,你妈才得急病,你们公司不正常,有这么面试的吗?小蒽也拍案而起,没有这种准备就不要来面试。保安冲进来将女孩的男友拽出去,小蒽也气得流泪。后面准备面试的人员见状都悄悄走了。人没招进几个,小蒽却得到老总嘉奖,老总还摆了一桌,请公司里的中层作陪,为小蒽拂去委屈。有同事说小蒽是老总的人,杜宇不信,反觉得老板有人情味。
老板再一次把杜宇熬夜设计的创意方案给了小蒽时,杜宇按捺不住了。他摔下方案,大声说着要辞职,不顾别人阻拦冲出了老板办公室。
那天杜宇没有回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半天。后来去了导师家,满肚子苦水倒给了导师。
“职场上都喜欢比自己弱,又对自己无害的人。你的优秀威胁到了谁,谁就会对你不利。说白了这是人心的狭隘。而别人越了解你,就越知道怎么伤害你。有些人的出现,就是为了让你知晓人性的狭隘之处。”
“但是,我是在为他工作,为公司着想、谋划、出力……”
导师摇摇头:“但他不会这么认为,他的观念里,人,归根结底都是在为自己努力。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爱,不是爱,是偏爱。”
“偏爱?”杜宇十分诧异。
“对,偏爱才会什么都相信你;偏爱,才会不顾一切对你好;偏爱,才会什么好处都想给你。”
见杜宇有些平复,导师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社会很复杂,有些东西,是说不清楚的,甚至说不出口。但它一定存在。人啊,总要咽下一些委屈,然后擦干眼泪往前走。所以你要相信,人生就像一杯茶,不会一直苦,也不会只有甜,苦乐相间才是茶的滋味。”
杜宇就是这个阶段来到这里的,老总派人约谈,杜宇以身体糟糕为由婉拒了。回味导师的话,杜宇决定,出去后和老板好好沟通一下,心病需要心药医。实在不行,再跳槽。他很心疼自己设计的方案,如果搞得好,与国际接轨,能把公司提升一个台阶。他望着门外黑漆漆的夜,失眠到深夜。
第三天起来,杜宇有点昏昏沉沉,摸着胸口的玉石,有点想女友媛媛了。她会不会急坏了?我的电话会不会被她打爆?可是手机上缴了,自己收不到一点信息。杜宇忽然有点反感这个制度,还是过于苛刻了。但转而一想,什么都不缺,都和平常一样,到这里来还有什么意义?
大厅里从昨天下午就在扎架子,好像在搭舞台搞活动。早饭后,大厅里人员陆续多了起来,搬东西的、摆物件的,穿梭往来,人声鼎沸。这是一个订婚现场。以前杜宇只知道有结婚典礼,却想不到订婚也要这么大张旗鼓。自己整日忙于钻研业务,真是与社会脱节了。主持人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口吐莲花,妙语如珠,掌声一阵盖过一阵。从祝福词到男女主角介绍相恋经过,到双方父母登台握手交换聘礼,一个环节接着一个环节,欢快又搞笑。激动人心的环节是两人互赠结婚戒指,然后“一吻定情”,男孩要手持玫瑰花穿火海过雪山,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起来欢呼。火海是九个不停旋转的圆环,装饰了火花彩纸,煞是好看。男孩必须双脚从每一个圆环跳过才算成功,一个不成功便重来。雪山光滑无抓手,爬过去真难。男孩亲友团集体出动,以爬雪山过草地的人梯精神,终于让男孩站到雪山顶上,和心爱的女孩真情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