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林森、新海洋文学与当代新现实主义
作者: 张丽军 朱山坡等主持人:
张丽军(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对话嘉宾:
朱山坡(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
陈崇正(广州市文艺报刊社副社长、作家)
唐诗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青年批评家)
林 森(《天涯》杂志主编、作家)
对话人:
陆王光华(暨南大学文学院2021级博士)
刘禹彤(暨南大学文学院2021级博士)
陈雪洁(暨南大学文学院2021级博士)
陈佳佳(暨南大学文学院2019级博士)
李 超(山东师范大学2019级博士)
王薪茹(山东师范大学2020级博士)
张丽军:感谢今天出席对话的各位嘉宾和同学。这个学期,我有一门博士课程,主讲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这门课程主要是围绕百年中国文学思潮,特别是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展开进行的。在学期结束之前,我们以对话的方式,把对文学理论的感知与当前的文学创作进行结合,做一次实战性研究。
今天的中国,正在从一个大陆型国家走向大陆与海洋兼具型的国家。然而,当下中国的海洋书写还是非常不够的,这方面有深度的作品也非常难得。近些年来,南方作家的写作非常兴盛,也非常有影响力,林森就是其中很突出的一位。我读过他的海洋文学作品以后,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今天我想把我对林森老师作品的阅读感受跟各位作家和博士们分享,一起来关注当下中国文坛最有活力的青年作家群体,感受他们作品的独特风格和气质,同时对他们的作品进行分析,一起来探寻它们的意义和价值。这是我们这个课程,包括这次讨论会的初衷和缘由。
林森的《岛》通过吴志山这个形象,写出了中国版的“老人与海”,展示了中国人永不服输、与命运抗衡的精神。读到吴志山的时候,我想到了《鲁滨孙漂流记》中的鲁滨孙。小说写了吴志山如何去应对岛上的台风,去挖鱼塘,去寻找生命的空间,作品里有一种坚守与证明:在历史中,在和人的交往的过程中,因为找不到一个言说的空间,找不到一个还自己清白的空间,主人公选择通过在岛上经受暴风雨洗礼的方式来坚守自己的内心。《岛》中的台风、森林等意象写得非常精彩,体现了林森小说的价值和意义。
林森老师最近几个中短篇也写得非常好。在《唯水年轻》中,作者对于岛上的乡村和海里的乡村的描写,其实是对消逝生命记忆的还原。小说中的叙事高潮一个接一个,有很强的可读性和震撼力。《海里岸上》将老船长对于台风快要来临的预感、海上亡灵对其的提示都展现得非常精彩。林森这样一位年轻的作家,将我国的海洋文化、海洋民俗,以及对现实的隐忧都写了出来,给我们提供了非常好的文本。从这个角度来说,林森的海洋书写是一个很重要的拓展,也是很重要的创新。下面就请我们的嘉宾和博士同学们来进一步展开讨论。
朱山坡:很高兴能来到暨南大学的文学课堂。张丽军教授一直身在中国当代文坛一线,身在当代文学的现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当下海洋文学书写的变化,发现了林森海洋文学作品的价值,并且将目光精准地定位到了《岛》《唯水年轻》《海里岸上》等几部作品。这几部作品在国内引起了很大关注,特别是在谈到“新南方文学”写作的时候,林森老师是绕不开的一个作家,他这几部作品也是绕不开的重要作品。尤其是《岛》中吴志山这个人物,是非常值得我们去探讨和分析的一个人物形象。另外,林森在作品中对于我们今天所生存的外部环境和内在心灵境遇的探讨,也非常值得去关注。《海里岸上》是林森老师的成名作,作品当年一经《人民文学》发表,迅速被各大选刊转载,并获得了多种文学奖项,可以说,《海里岸上》是当代海洋文学一部具有开创性的作品。林森的作品是我们一起在北师大读研究生的时候写成的,所以可以开玩笑地说,我觉得我也“参与”了他的创作,并在一定程度上鼓励了他。林森老师的三部作品,已经构成了林森的“文学地理图”,也构成了“新南方写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张丽军:我很认同山坡对林森作品的定位。中国文学史上,每个作家都有他自己的标识度,有他自己的文学空间。我们今天提及的作家的时代感,也需要借助作家所开创的文学空间来定位。下面我们请崇正兄和我们交流一下。
陈崇正:林森的作品确实为海洋文学创作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我觉得林森是一个很特别的作家,他不忌惮和别人分享他的写作素材,他一直是跟我们在以一种“敞开”的方式和姿态进行交流。尽管几个故事看起来比较简单,但是实际上创作的时候是很有难度的。我觉得近几年林森写作中的某些探索,包括他的叙事,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很宏大的东西,让我们对海洋文学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在此之前我们对海洋文学的认识其实是有偏颇的,有些人在跟我交流对林森作品看法的时候,说林森写的关于“岛”的故事,是陆地文学,不是海洋文学。我觉得这种观念非常陈旧,他们概念中的海洋文学,作家一定会描写一个人驾着船,到海上去捕鱼,那样才算是海洋文学,或者像鲁滨孙一样,在一个远离大陆的荒岛上生活,才算是海洋文学。我觉得海洋文学更重要的内核在于它的海洋性,它内含着我们所面对的这样一片大海对人类、人类生存的影响,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离开了人,离开了人类的生活,离开了人的这种传承,去谈一种孤立的海洋文学,我觉得是不客观的,甚至是不科学的。林森的创作提供了海洋文学的样本,它包含着丰富的人类生活,这里边有我们祖辈的传统,我们从他的写作中可以看到这些印记。作为一个海边人,特别是作为一个潮汕人,我对此深有感触,我们的文化有共源性。大海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因为海洋的存在,让我们这里的人才更加勇于冒险,勇于创新,勇于去探索新的、未知的区域。也因为有风险的存在,所以我们对神明敬畏,对祖宗崇拜。潮汕有很多华侨,因为在陆地上生存艰难,只能向大海讨生活,所以才有了很多关于大海的故事。其次,是作品的隐喻性。《岛》这个名字具有隐喻性,在我看来,以“岛”为名,其实是存在一定风险的,很容易和其他作品的名字重叠。林森的《岛》这一题目背后的语义隐喻是显而易见的,相对于大陆来说,海南的存在与生活方式,是一种“岛”的存在和生活方式。另外,这个作品当时出来的时候,疫情刚好发生,《岛》的隐喻性就更强: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座孤岛,在不断地被隔离以及自我隔离。第三,我想谈一下写作资源。林森的写作资源是得天独厚的,并且,林森把这种得天独厚的资源充分进行了使用。另外,还有要补充的一点是,我觉得林森的写作体现出了对先锋文学的一种继承:《岛》中的老人形象跟《生死疲劳》里的蓝脸有些相似;吴志山这个人物的设定,与先锋文学中很多坚韧不拔的老人形象,如苏童《黄雀记》里的祖父、余华《活着》中的福贵,在技术处理上都有着某些承接关系;此外,作品对“孤独”这一主题的处理和思考,也有一些先锋文学的影子。
张丽军:谢谢崇正兄。海洋性是海洋文学一个很重要的特质,海洋性对于人、人的生命情感是一种带血的印记。崇正还谈到了《岛》的隐喻性以及作品对中国当代文学中一些老人形象的一种传承,为我们今天听课的同学提供了很多启示。下面请青年批评家唐诗人进行交流。
唐诗人:通过前面三位作家的分享,我们了解到了林森海洋文学的创作历程、经验以及想法。林森的《海里岸上》,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海里,这是非常有意思的设置,它不仅仅讲述了海上的故事,也讲述了岸上的故事。中国的海洋文学中有非常浓重的乡土意识,包含着很深刻的乡土文化。《海里岸上》即便是写海洋,也要关联到岸上。林森的几部作品中,都包含着非常浓厚的“寻根”意识,这个根在哪里?这个根就在“岸上”。这里的“根”,不仅仅是传统的体现,还涉及我们所面对的现代化的问题。这意味着,目前很多海洋题材的作品,都会必然关联到我们所生活的“岸上”的现实问题,这也是中国海洋文学的独特之处。大家刚才都谈到“新南方写作”中的“海洋性”特点,那么这个“海洋性”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认为,它不仅仅是在写海洋,它还是作家写作意识中的某种精神向度,这种精神向度包含着不同的文化意识。如果说真正要开辟出一个“新南方”或者“新海洋”的话,我觉得在这个“根”的问题上,可以做更多维度的思考。比如说,中国沿海的生命之根到底是在岸上,还是在海上呢?林森的小说大多数时候可能还是在思考关于“岸上”,这就会引发我们去思考另一个问题:面向大海、面向南方的写作,可以带来什么?我个人觉得它(海洋书写)可以带来更开阔的关于对人的生命的理解。这种对人的生命的理解不仅仅面向传统,还面向未来,面向世界,面向更广阔的人类性问题。所以“新南方”往往关联着一个未来性,这就是我对于“新南方写作”与“海洋性”的想法。
张丽军:谢谢诗人兄。他提出了《海里岸上》中“岸上”与“海里”对生命之根探寻的精神向度问题,以及对“新南方写作”与“海洋性”的理解,这让我想到了苏童的《河岸》。在我看来,“岸上”和“海里”是有机统一的,在一个大陆文化很强势的国度里,我们的根与土地有着很重要的联系,特别是“岸”这个命名,把土地与大海连接在了一起,这恰恰说明了海洋或者是河岸文化的独特性。《海里岸上》中的年轻人,他要经受海洋的考验,他要成为一个海洋人,他要发生一个根本性的改变。同样,岛是海洋的一部分,它把海洋的气质、情感、生命、活力和血脉传承了下来,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海洋文学。下面有请林森老师发言。
林 森:感谢张老师组织这次活动,非常荣幸能够和暨南大学的同学们一起交流。刚才唐诗人和张老师都谈到了很重要的一点,即中国有着强大的乡土文学传统。很多年来,中国文学都是跟土地联结得特别紧密的文学,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都与土地息息相关。相较之下,中国的海洋书写确实特别少,即使有,也大都是站在岸上写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是在岸边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是在岸上看。作家们并没有真正“驾着船”,或者像郑和一样,真正去感受海洋。近年来,海洋书写在逐渐增多,《小说月报》总结了2021年中国文学的十二个关键词,海洋文学就在其中。除了我的《海里岸上》《唯水年轻》,近年来,还有其他作家写了不少关于海洋的文学作品。比如,发表在《收获》上的《潮汐图》(林棹),这部作品用的是广东粤语方言,以一种特别华丽的方式,面向珠江,面向南海,面向更广阔的大洋,激活了一种异样的美,使得我们眼前一亮,令人感叹珠江畔竟然可以产生出这样的故事;还有王威廉《你的目光》,描写了疍家人终身不上岸,祖祖辈辈在船上生、老、病、死的生活方式;孙频这几年也开始书写海洋,今年她发表了中篇小说《海边的魔术师》;另外,浙江舟山作家杨怡芬的《离殇》也是很不错的。可见,不管是沿海的作家、岛上的作家,还是内陆的作家,不管年龄大一点的作家,还是年轻的作家,都开始书写海洋,这与作家创作意识的改变以及读者的期待都有很大关系。作家和读者们都希望能够看到“新”的作品,无论是在题材上,还是在写法上。作为编辑、作者,同时也作为读者,我个人也渴望看到一种新的变化。
新的海洋书写,可能会提供给我们一些新的东西、新的气息,其原因有三点:第一,海洋书写是对叙事空间的一种拓展。我们前面也谈到,在大量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中,作家都在处理人跟土地的关系。《白鹿原》中人跟土地的关系是紧密的,小说一开篇就是抢夺良田。《红高粱》通过红高粱强烈的视觉冲击,使人感受到人的生命张力。在土地传统特别浓厚的中国文学中,海洋文学的出现,提供了一种新的、更加开阔的叙事空间;第二,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将有可能随着叙事空间的拓展而不断被打开。当下的创作,作家们在处理现实性很强的题材时,往往是去写家长里短,或者是写中年人的倦怠感,来展现人与人之间的挣扎、纠葛,但是当我们“出海”之后,随着叙事空间的被打开,生命本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岸上相比都会变得很不一样。在海上,所有人都在一艘船上,彼此之间是合作的关系,人们要一同面对变幻莫测的大自然,只有团结一心才能存活下来。此时,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就会被弱化,人与自然,人与天地之间的关系就显得尤为重要,自然的庄严感、神秘感也随之凸显;第三,海洋文学可以同时实现向内挖掘和向外铺展。向外铺展,神秘莫测的海洋会随时威胁人的生命,激起人的内心的变化。另一方面,对海洋的书写,也是一种思考人与天地、人与生存相互关系的内心写作。
《岛》是有原型的。2014年,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和朋友见到了小说中人物的原型。我们当时到达岛上时,台风已经把他的房子摧毁了,他暂时被他的家人接到岸上的渔村中居住。我们去的时候,他因为生病在县医院住院,探望过他之后,我们决定到岛上参观。我们在岛上看到了他用捡来的石头垒成的像长城一样的鱼塘,这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震撼。试想,一个人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每天捡石块,徒手垒起一个偌大的鱼塘,是多么不容易。鱼塘一次次被台风摧毁,他一次次重新垒起,在与时间的摩擦中,人的生命产生了张力,这是触发我要写这部小说的重要原因。在鲁迅文学院时我开始着手进行这部小说的创作。《岛》这部小说,我处理的是人与存在的关系;《海里岸上》,我处理的是人的“根”在哪里、人的生存空间的问题;到了《唯水年轻》,我把小说的时间推到了明朝,让后人重新去看这座沉入海底的村庄,我想通过海底摄影师的视角,把四代人的生活呈现出来,展示我们与海底村庄息息相关的关系。这个小说其实可以写得很长,可以写成一个跨度几十年的家族史,但是我只写了三万字就结束了。现在我的第三个中篇正在写,我想把它们组成一个中篇三部曲,结束对这个题材的书写。我希望这三个中篇能够体现出中国人跟海洋的关系,能够体现出当下作家一种求新求变的思考。我希望能够为当下的创作带来一些新的气息,这也是“新南方写作”的特质之一。我先谈这些,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