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作者: 陈春成一个园林设计师无意中发现一部谍战剧中的取景地正是自己曾经失败的作品——那片园子源自她的设计图,并完美实现了她心心念念却妥协于现实的设计理念。于是,她决定用一个周末的时间去寻找这片神秘的园林。是谁偷走了她的梦,又重新创造了它?
一
她记起自己名字的由来,是在飞往湖南的夜间航班上。
院里给订了九点多的票,落地得十点半往后了。长沙的项目本来与范圆圆无关,负责绿化的同事病倒了,明早的会,副院长要带两个人去,临时找的她。不重要的例会,露个脸,记记笔记就行。她手头有别的事,本可以推托的,可她想了几秒,马上就答应了。答应之爽快,连领导也讶异。她平时没这么好说话的。其实范圆圆早就想去一趟长沙了。那里有一个悬而未决的疑团,让她记挂了快两年,正好趁这次去探个究竟。明天周五,会后她可以自己留下过个周末,周天晚上再回。中午她赶回出租屋,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花一下午改定了图纸(免得周末再找她),就出发了。
整个十月,范圆圆过得很惨烈。进入十一月,她也病了几天,这周终于从一个项目里脱身。是一个植物园的景观改造。做这行多年,她不再追求虚妄的成就感,误以为自己建造了什么,每一次熬过那些夜晚和争执,得到的是一种幸存后的恍惚。她此刻就尝味着这种恍惚,让自己悬浮在事件与事件之间的真空地带,水母一样悬浮着,虚弱得接近透明。她决心好好享受这摆脱了手机信号的一个半钟头。尽管领导和同事就在前边不远处。降噪耳机将引擎的隆隆声和现实感一并隔开。点开头顶的阅读灯,让一小束光落在怀里,她掏出《梓翁说园》,一本早想看而总也没看的小书,看起来。可半小时后,她还是关了灯,把酸涩的眼转向窗外。
透过舷窗,透过云层罅隙处,不时望见夜间的城市,如一些发光的藻类,聚在黑沉沉的水面上,微微骚动着。那灯火渐疏的外围,她辨出几道光的细流,像江水的分支,各自蜿蜒着远去。是通往其他城市的公路吧。她凝视着其中一道,在黑底子上描出一缕金线,闪烁不定,忽然被茫茫的云影一截,全都不见。只剩机翼的灯呆呆地一眨、一眨,她头一偏,瞥见窗玻璃里自己的轮廓。三十三了,今年。
就在这时,她记起来了。
她的名字曾和一条江有关。范圆圆五行缺水,刚出生时,家人想了一堆带三点水的字,正拿不定主意,当过农村教师的外婆提了一个“沅”字,大家觉得好听又好写,也雅。父亲说,“沅”是《楚辞》里的字,“男诗经,女楚辞”嘛。就定了叫范沅。外婆在四年后一个早春里去了。
范沅小时多病,人总是呆呆的。六岁时,算命的对父亲说,你们姓范,姓里就有水,名字再带水,水势就太盛了,女孩子压不住,改个名就好了。父亲回来和母亲商量,觉得平时叫“沅沅”也叫惯了,不如换个同音字。于是就叫圆圆。这名字她倒不讨厌,平实,简单,读音上扬,听着挺柔和。当然也谈不上喜欢。而年幼时的名字,在她三十三岁飞往湖南的这个夜晚之前,至少有十多年没有想起过了。父母也一定忘了。
她偶尔会想起外婆。范圆圆和家人的关系都不太亲,有那么几次,工作中受了极大委屈,或对恋情茫然无措时,她向想象中的外婆哭诉过。其实外婆的印象已经褪得很淡,只有两个残存的片段,分不清属于记忆还是幻觉。
“沅啊沅,你怎么这么乖啊。”一个嗓音轻声念着,一只手摸着她的头。是午后,一个石板铺的院子里。是哪里的院子?桂花树漏下一地的光斑,悠悠地晃。眼睛跟着那些光斑,马上就困了。那时的她有随时随地睡去的能力。天气暖融融的,一两声猫叫。她抱着什么睡去了。
另一次是在老家公园的水潭边。一清早,她坐在草地上,看着水波,感到草尖刺着大腿。一旁有个瘦瘦的身影,蓝布衣衫,灰白短发,弯腰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捡起一枚石子,甩手扔了出去。石子在晨雾初散的水面上一下一下地跳着,点出一串涟漪。那人回过头来冲她笑笑。那笑脸和黑白照片里的外婆重合在一起。这一笑并不确凿,也许是多年后补上的幻想。
外婆的生平,她仅从母亲简略的描述里知道一点。外婆和母亲都是寡言的人——范圆圆也是。她只知道外婆很小就没了妈,随父亲到湖南做药材生意,寄居在沅江边上一个小村子里。六七岁时(抗战爆发前),曾外祖父攒够了本钱,推了一架板车,历时数月,带着她回福建老家定居。此后她再没离开过那个多山的小县城。她过了怎样的一生,有过什么念想,甚至性情如何,连她的后代也所知寥寥。母亲提过外婆是顽固和小气的。就这两个词留下。有一点可以推测,关于沅江,想必外婆有过一些很好的回忆。她的童年在那里度过。机身一阵颤动,范圆圆望着窗外绵绵的云,在一瞬间明白了,并且毫无根据地确信:就是在那时,在沅江边上,一个小女孩学会了打水漂。半个多世纪后,当她给外孙女寻找一个名字时,眼前或许闪过了一片波光。
范圆圆闭上眼,裹紧了毯子,身躯在幽暗中下沉,她想,究竟为什么要让我和一条遥远的江同名呢?只是为了一个纪念吗,还是另有什么寓意?比如,希望我能像那条江一样?下降时的失重,让她感到体内激起了波澜,层层叠叠,又渐渐平复。她在心里问,那又是什么样的呢?清澈?宽广?平静?顺遂?已经无从知道。
震荡过后,机舱里亮起来。众人揉着睡眼与乱发,呻吟着站起身,去够各自的行李。
二
范圆圆有很多本子。
她的本子都是一个样式的。
牛皮纸的封面,16开大小,厚60页。棕色封面的用来记工作上的事,绿色的是她自己抄东西和练手绘用的。有一回领导因工作疏漏,点了她几句,她取出棕色本子翻了一会儿,指出这事她曾在某月某日向他汇报过,令领导语塞、同事侧目。绿本子是她从大学就开始用的。除了抄一些风景园林相关的笔记、画几张树木和建筑的速写,也记一些琐事,如锻炼计划、日常开支、衣物清单,也抄歌词和诗句。后来工作久了还抄养生知识。写满了,就依次码在柜子里,封面上都标好了使用的年月。她喜欢井然有序。这些年来,棕色本子增加的速度,远远超过了绿色。
昨晚睡前,在酒店的台灯下,她打开绿本子,把网上搜到的沅江简介抄了下来。
沅江是湖南省内第二大河流。发源于贵州省都匀市斗篷山,主源在都匀,称剑江,都匀以下称马尾河,至岔河口与重安江汇合后,称清水江,逶迤流入湖南省,至黔城,始称沅江(她一面抄,一面想:换了好多名字),沿途接纳水、辰水、武水、酉水等支流,干流全长一千零三十三公里(也有别的说法),最后注入洞庭湖。
她查了一下地图,从长沙市到沅江流经的几个市镇,都不算太远,几小时的车程。赶一点,可以当天来回。范圆圆没来过湖南,这是她距离沅江最近的一次。不过,她不打算真去一趟沅江。郑重其事地去见一条和自己同名的江水,固然富于仪式感,可预设的仪式感里往往包藏着失望。她在提防失望这方面很有经验,马上提出了几种假设:比如,万一江水不怎么干净,漂着垃圾或油污;或者更糟,是一条平常的江,平常地流着,与她见过的江全无分别;最尴尬的是,江水很美,可她无动于衷,人与江漠然相对,无处掩藏自己的麻木。综上,还是不去的好。就让沅江停留在一个符号,一道长而透亮的影子,蜿蜒在一个陌生的省份,而不是裹挟着无数细节向她涌来。隔许多年,偶尔让她想起一次,神往心驰一下,就挺好的。
何况,她在长沙还有别的任务。
范圆圆在会议上走了神。这在她是罕有的事。笔尖自己游出去,在纸上画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线条,从一堆植物名称、修改意见中穿过。没人能猜出这是沅江的干流。昨晚她在网上查到了它,记住了它,随手可以画出,像一个抽象的签名。会议室里众人的话语,和他们不断吐出的烟雾,一并在半空扭成不可解的造型,又一并消散了。可那些语句也和烟味一样,渗入一切缝隙。有时在临睡前,发呆的寂静里,飘过只言片语的残响,“有机整合的空间体验感”“在地性的先锋表达”,在耳廓里反刍。最后,总是这样,老是这样,一只烟蒂拧在一缸灰烬中,像烙上一个句号,“今天的会先到这儿……”
下午,踏勘现场。晚上有施工方请的饭局。她推说不舒服,要回房间自己点外卖。领导知道她脾气,也没留她,临去时说:“那好,我们明早撤了,你自己待着吧。去按个脚放松一下。下周还有好几个事……”“好。按什么脚?”“长沙洗脚业很有名的,你不知道吗?”他嗓门很大,耳后夹着根烟,边说边往包厢走去。
范圆圆回到房间,洗完澡,到阳台透透气,试图把身体里的什么摒除出去。拧开一瓶水,慢慢地喝着。湖南的十一月,夜已经很凉了。一盏老式的壁灯,垂下乳白色光,照见阳台椅上有一些黄叶的碎屑。周末从现在开始了。
走进屋,她打开电脑,深吸一口气,开始列一份表格。她要搜寻的是长沙及其周边所有酒店中的一家。
去年初,她和陆泽还在一起时,有一同追剧的习惯。不太忙的时候,下班后一起看一集;忙起来,就各自在通勤路上看。从不一口气追完,而是逐日看完一整部剧。她喜欢这模式,让一个故事跟着你的生活并行一段,生活似乎也变成双声部的了。有时回想起某个时期、某个事件,会连带想起当时在看什么剧,像一种电子的结绳记事。另一方面,她觉得他俩得在日常的纷乱中找一点共振,不然,很容易就无话可聊了。她尤其喜欢那种所谓的“单元剧”,一集或几集为一个单元,一个单元里是一次风波、一个案件、一场遭遇,过去了,又开始下一个单元,只要愿意,可以无限循环下去。比如《法证先锋》《律政英雄》《潜伏》《非自然死亡》……一种小型的、地久天长的格式。
当时不知怎么的,开始看起一部冷门的民国谍战剧,叫《暗格》。是陆泽找来的,说好像还行,就看起来。说是谍战剧,可没什么刺杀、刑讯和毒药,看得出经费紧张,布景简陋,演员多是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人,可剧情意外地抓人。主角是一个伪装成报社记者的地下党员,代号“抽屉”,办公室里一个编辑是他的同志,上司暗中怀疑且不断试探着他们。每三集执行一次任务,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上班,开始新的任务。故事多半发生在报社大楼和街对面的茶馆里,危机埋伏在闲谈和书信之间。外景很少,只有那么一次,主角借出差之机去交接情报。他在“意园大酒店”办好了入住手续,走向行李寄存处,掏出一张票据,取了他人先前存放的黑色皮箱,向服务生微一点头后,他拎着箱子上了楼。长廊昏暗,经过的一扇扇门如假寐的眼。进入房间,锁好门,他又贴在门边听了片刻,才在床上打开了皮箱。里头是一份名单、几本伪造的证件。他花了点时间,把名单默记下来,用一根火柴烧掉了。灰烬捻碎,在洗手池里冲走。又取出其中一本证件,放进大衣内袋,锁好箱子,推进床底。他正要出去,又回身迈步到窗前,撩开纱帘,往楼下看去。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范圆圆仍记得当时滑过脖颈的酥麻感。主角从楼上俯瞰着酒店一侧的砾石小径,镜头越过他肩头投下去,那小径紧挨着一道石砌的矮墙,墙内是个园子,浓阴下,几块野山石披着苔藓,石上似有水光摇荡。园中也有几道起伏的石砌景墙,舒缓的弧线,分割出相连缀的空间。一株黑松斜倚在墙边。午后阳光下,小径上唯有蜜蜂的嗡嗡和花影的动摇,丝毫不见盯梢者的踪影。一只灰猫在矮墙上踱着步。镜头给了猫一个特写,猫似察觉了,一甩尾跃入园中。楼上的主角定了定神,隔着衣服按了按那本证件,向房门外走去。
范圆圆微微有些眩晕。她按下暂停键,倒退,重看了那一段。哎,干吗呢,陆泽看她。她微张着嘴,没出声,一动不动紧盯着屏幕,又看了一遍。又一遍。背上出了层轻汗。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半圈,不理陆泽的追问,先倒了一杯水喝,喉咙发紧,可水却太烫了。
在范圆圆电脑文件夹的深处,有一个加密压缩包,里头是邻市一个展馆周边的景观方案,一千平方米不到的园子。那是她颇为得意的设计和相当糟心的回忆,糟心到她把全过程资料打包压缩,扔进最荒无人烟的文件夹,以防自己手贱点开来回顾。而因为那一点得意,始终不舍得删除。此刻她不需要调出图纸来比对,在那几秒的镜头里,“意园大酒店”隔壁的园子,和她设计过的那个,无论是俯瞰还是局部,几乎完全一样。如果你为了几株树暴怒过若干次、为一道墙哭过若干次,就绝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