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之夜
作者: 胡雪梅这是同一个屋檐下有钱人和穷人的故事,他们以主人和保姆的身份出现。一个又一个夜晚,保姆发现男女主人的打斗不断升级。随着黎明降临,一切又都像没有发生过。她该装作不知道还是挺身而出?我们都明白人与人之间要有边界感,那么穷与富、主与仆之间的边界怎么划分?
仿佛被贪吃的鸟儿啄空,两潭浊水滚滚的眼睛里,飘出一摞红钞票,用橡皮筋扎得像只“皮筏艇”,和自己对视无数次,茫然和慌张已变成老练和沉稳,田娇擦拭镜子的手更轻、更柔,力道就像给自己洗脸。常听人说,有钱人的生活一次次突破穷人的底线,还好,她住的这一家,即使有钱,也没那么任性。还是在昨天早上,她端着洗好的被套和床单,到楼顶晒太阳,程先生半路返回,在电梯口遇见。程先生说:家里有全自动烘干机。田娇说:那没有阳光的味道。只要说到大自然有的,比如阳光、雨水、晚风、月光,程先生和他的妻子小兴都会退让,他们承认,这世上除了金钱,还有星星。
而事实却是,田娇要出去散心,不论程先生家里多么舒适漂亮,那都是别人的家,她像一朵半枝莲,不晒太阳就会死。
楼顶有一小块空地,名叫空中伊甸园,只不过,鸟儿飞上来也会无趣,因为空中伊甸园是用来窥探的,小区里居住的每个人,都会从心里发笑,尤其是挑着纸盒子到废品站去卖钱的李老头,本来在地上走得好好的,仰头望向楼顶曳出的黄菊,双脚突然飞奔,李老头的脚说,看,你有钱,我有健康,你买不起我的。
事实上,李老头一辈子都不能踏入楼顶,因为这是房地产商古总打造的私人花园。田娇可以上来赏花,或者晒被单,看蓝天,全因为她会种地。
老家的土地像个魔术师,冬变小麦,夏变棉花,田野的灰灰草、狗尾草,村头的杨树和槐树,让田娇在古总面前自带光芒。古总仰慕不已,左手攥三,右手举七,脑门上的青筋一鼓一颤,他是有乡愁的,痴痴地听,口里掉出一条涎水也毫无知觉。
古总很想跨出一大步,但是他的腿脚,任凭打骂揪掐都没有知觉,生生地从他的身体里分裂出去,成了行尸走肉。左右不离的七筒,膀大腰圆,见此情景便对着天空骂骂咧咧:世上有东西南北风,都是好风,为何偏偏让古总得了中风?七筒的手够不着天,不然他要甩老天爷一个嘴巴。每每这时,古总可急坏了,他瞪着大小不一的眼睛,嘴里冒出一串天书一般的话符,田娇猜出了意思,古总说:骂老天爷该掌嘴!
七筒当然听得懂,立刻住嘴,四肢着地,变成一匹健硕的战马,嘻嘻地笑,要驮古总逛园子。不过,古总从来没有骑过这匹马。自从他半身不遂,先后来过六个护工,两个被打走,四个被骂走,后来的七筒挺了下来。一晃几年过去,古总从跳楼、绝食、吃安眠药等一路走来,是七筒扮牛做马,逗他开心,把他从悲观绝望的半个死人,变成如今伊甸园的园丁。哪儿哪儿都是七筒的功劳,他心疼七筒呢!
古总伸出左手,三根僵硬的手指头要将七筒提溜起来。其实,他抓不住七筒的一丝一毫,但七筒立马顺着古总的意念蹿起来,胳膊也变成翅膀扑扑棱棱,像中枪的老鹰。感觉自己抓得结结实实,古总像嗑下一粒起死回生的特效药,满血复活。两人演的这出双簧戏,田娇看得明明白白,假的,可七筒觉得还不够逼真,对田娇说:呀!古总力气好大呀,筋头骨都快给我拽断了。
“看破不说破”,是中介公司黄彩萍讲师在家政课上反复讲过的,她还点名田娇上台谈过体会,田娇把这句话早已嵌进心坎,就算忘了她家里那个忘恩负义的丈夫的名字,也不会忘记这五个字。想必七筒也在家政班学过,甚至他可能还上过戏剧学院,学会了一套表演艺术,能变马,会变鹰,还能变成特效药,活像一个孙悟空。
有一天,田娇悄悄问七筒:干两年就能在老家建房了吧?七筒先摇脖子后摆头,好像他干的是义工,但他的嘴又包不住,像炸开的棉桃,雪白的棉花张扬地喊:我买得起电梯楼!
羡慕嫉妒恨的田娇,每次来花园,只要古总不在场,她都想和七筒讲几句话,想从他那里听到金玉良言,或者偏方良策。但七筒从来答非所问,他一边给花草浇水,一边说:不要随便说话,植物也有耳朵,能听了去。
七筒用一根手指晃来晃去,田娇追问,他便用两只手晃,手掌张开,像削着一截木头,那截木头就是田娇。
几年前,田娇的老公在外偷情,被人打断双腿。细雪纷飞的一天,她咬着牙,含泪走出家门。儿子追到镇上的汽车站,向她挥舞小手。这情景似斧头劈出来的,硬生生地戳在脑海,令她疼痛不已。离家越远,田娇越是恨她的跛子老公。可能她太恨了,每天将他咒骂,以至于回家看望儿子时,发现老公的双腿竟然截肢了。
田娇的心,当即掉进滚水锅里,浮出一层血沫子。她赌气离家,致使儿子荒废学业,老公丢掉双腿,父子俩靠乡亲接济和扶贫政策过活,活像两条丧家犬。田娇想象过无数次衣锦还乡的场景,进门就把她的跛子老公扇两嘴巴,一问服不服,二问改不改,可看到老公爬过来抱住她的腿时,她先抱着儿子哭了一场,又抱着老公的半截腿哭了一场。
真是赔了丈夫又折兵。不过,如果不是付出两条腿的代价,田娇的老公是不会服输的,他永远都像一头发情的公牛,骄傲地走在田埂上,口袋里的几枚硬币碰得叮当响,这是他在城里刷墙面漆换来的血汗钱。两盏清酒,或者假酒,一盘花生米,或者一寸长的鱼虾,加上半宿春光,就把他的叮当响声没收了。田娇找他要钱,养儿子,买米油,老公翻过口袋,大言不惭地说,飞了。
好了,老公的腿截肢了,再也不能出去风流快活。田娇再次离家时,虽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石头却砸在她的脚上,从此,这父子俩,一个要读书,一个要躺平,全要靠她养活。田娇只能含泪再次出门去。这些年,她吃的苦受的罪,用高铁拉,拆掉座椅,一天二十趟还拉不完。当程先生和小兴面试她时,程先生问:你的老公怎么残疾了?田娇说不出口,便觍着脸回:是泥里的瓦片割的。
程先生没有怀疑,哪里的瓦片这么锋利,能将双腿割断,便给田娇多开出二百元工钱。就是这二百块钱,让田娇在程先生家里做满一年,又续签一年,尽管小兴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但那张粉白的脸跟红色的钱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事。
小兴可能当着一个官,这是她冷峻而严谨的脸上透露的信息,每次跟田娇讲话,也是声音淡淡的、低低的,要竖着耳朵听。田娇听出了意思,她不容反驳。所以,小兴的话,当唯命是从。更为重要的是,小兴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每个月的工钱都是小兴给的,用皮筋盘了两圈,扎成“皮筏艇”。红鲜鲜的钱提前备好,放在小兴的妆台抽屈里。田娇隔天擦一次桌子,到妆台这里,便悄悄抽开一条缝,看看这匝属于她的“皮筏艇”,浑身顿时充满力量,仿佛即将载着她漂到幸福的彼岸。
这钱,田娇根本用不上。吃住都在雇主家,除了女主人小兴的化妆品不能用,其他的日用品都有她的一份,只是她用的是超市买的,他们用的都是进口的。比如洗发水、沐浴露等,瓶子上写着洋文,田娇不认识;田娇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是超市打折的,有时候还是搞什么促销,程先生拿回来的奖品;吃饭时,他们也不会等她上桌,炒一个菜,他们吃一个菜。田娇把菜全部炒完,他们的饭也吃完了。田娇吃的是剩菜,不过她很满足,他们下桌走了,她一个人吃,也很自在。
于是,偷看小兴的妆台,慢慢成了田娇的必修课。痛了,累了,想哭了,她都会打开抽屉看一眼,就像无油的车开到了加油站。
当然,女主人小兴不拿出来,田娇是不会动的,小兴没有给,这钱就是小兴的,田娇不占一分一厘。她心里有盘算,小兴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她要学习七筒,把小兴伺候好。只要是小兴用的东西,田娇都擦得一丝不苟,连她的发卡、胸针等,都用小棉签擦得闪闪发亮,还有小兴专用的抽水马桶,田娇更是擦得像厨房里的盘子、碗那样,光可照人。不,这还不够,田娇把小兴的内裤也拿去洗了。赶上小兴来了例假,田娇眼睛一闭豁了出去。当气味冲得她频频作呕时,她严厉谴责自己:你自己不也是这个味吗?
这一招,着实打动人。小兴发给田娇的工钱,常常多出一至两张,甚至五张来。两人心照不宣,这就是田娇洗内裤的奖金。搓两把就赚到一至五百块钱,简直太值了。小兴发钱的时候,是田娇最幸福的时刻。小兴例行说,你数一下。田娇客气地回,不用数。田娇把钱收进裤子口袋里,如果正在洗菜,等小兴走了,她便用湿漉漉的手摸摸钱,主要是摸摸钱的厚度,或者掂掂钱的重量,估摸小兴给没给奖金、给了多少奖金,她想提前知道谜底。就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田娇的手,竟然可以掂出一两张钞票的重量,准确无误。
小兴的例假,每月都很准时,这让田娇的奖金也有了保障。可是,小兴并不是每次都会糊在裤子上,有时候例假结束,小兴的内裤没见一点红。田娇依然在炒菜时拿到钱,匆忙塞进裤子口袋里,但她感觉裤子轻飘飘的,趁着煮菜的机会,她掂掂裤腿,觉出少了钞票。
王医生和张老师知道,田娇有多需要钱。老公截肢的伤口总是发炎,绿头苍蝇成天跟着转,他睡在堂屋陈旧的竹床上,用手机拍了照片来。伤口像番茄一样红,儿子心疼父亲,在搁断腿的小板凳边,点了一盘蚊香。田娇看到微信里飞来的照片,又好气又好笑。想当年,她的老公是村里长得最帅的,身板笔直,浓眉大眼,跟人学会做墙面油漆后,刚刚接到活,当上包工头,就成了唐僧肉。王医生热心肠,开了介绍信到乡镇卫生院,又转到县医院,各种抗生素消炎针来几瓶,再提着柴老中医开的草药,回来煮汤,泡洗。一而再,再而三,王医生亲自跑腿,提着扶贫干部送来的简易轮椅,租一辆三轮车拖出背进,累得不行。这样,田娇便有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她要给老公装一副假肢,让他看鸡养鹅,起码能走到鸡窝,捡几个鸡蛋,到村头小卖部换一瓶碘酒、一盘蚊香,或一个苍蝇拍,不会像婴儿一样,张口哭着要,还要拖累儿子给他端屎端尿。
到底是结发夫妻,田娇想让老公站起来,连他过去的荒唐也统统不计较了。这还不仅仅是田娇的想法,他们的儿子也是这样想的。他要去找打残父亲的人赔钱,还偷偷磨出一把斧头。张老师知道后反复劝说,人家要是有钱赔给你们,就不会去坐几年牢。
张老师要息事宁人,怕田娇儿子为父亲报仇做出犯法的事情,何况这个父亲,有了几个零分子钱就到处风流,不是该打是什么呢!要是再把儿子搭进去,那就地下亏到了天上。但张老师不能这么说,他先四处搜寻,找出那把磨好的斧头,又把田娇儿子接到自家洗澡、补课、吃鸡蛋面条,最后叮嘱一定要完成学业,考不上本科,考专科,没有钱读书,张老师给。
两个好人撑起田娇的家,现在,就看田娇的了。田娇当然不负众望,像给白血病人按月输血,不论怎样的头昏眼花,心慌气短,她挣的钱,都要定期打给老公,不能让家里断炊,甚至为了程先生家过节发放的加班费,她住进程先生家,没有回自己的家。好在程先生家里房间多,她住在复式楼底层的保姆房,也算清静。程先生家待她不薄,所以,为了节约主人家的电,她自觉地早早熄灯,尽量不发出声响。
不过,月亮疼惜人,把田娇的保姆房照得清辉一片,墙上,床上,小凳子上放的一杯清水,都油汪汪的,绸缎一样。手机屏上铺得最满,亮着眼,暖着心。但这还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只要田娇拉开窗帘,便能看到远处的灯光秀,海浪一遍遍拍打海滩,黑暗里的大海在城市涌动,仿佛数百万人一起在海上行船,乘风破浪,把田娇家乡的月、风和小河统统打败了。
是这样入睡的,哪里不美呢!可是,田娇被老公的风流伤到了灵魂,总是夜梦老公偷情被人追打,跳窗逃生。因为老公没有脚,跳到地上,杵得满地都是碎肉。惊醒的田娇,额头沁出一层冷汗,随即想起自己不幸的婚姻,眼泪顿时流成两条月光小河。
哭了睡,睡了哭,田娇的深夜其实无比伤痛。这一天,月光仍旧清辉灼灼,城市的大海依然喧嚣地推着层层浪花,再度从噩梦中惊醒的田娇,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她以为睡蒙了,狠掐自己几把,才发觉不在梦中。
警觉起来,田娇竖起耳朵听,判断出这奇怪的声音来自楼上。
楼上住着程先生和小兴,他们的女儿在私立寄宿学校,几乎不回来。平常,程先生和小兴的晚间生活无须伺候,天黑下来,她要不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睡觉,要不便拉开窗帘,看灯光秀出的大海。只有在白天,他们上班走了,田娇才会去他们的房间,打扫卫生,铺床叠被。他们俩都是爱干净的人,脏衣服扔在洗衣篮里,铺盖是小兴置办的,粉的、蓝的、紫的等,装扮得像姹紫嫣红的小花园。田娇无比周到,七天一换。浆洗时,她常常在床单上发现两人亲热时留下的斑迹,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残疾的老公过着没有女人的日子,那是他活该,可是自己背井离乡,身子骨壮壮的,却过着没有男人的日子,还要洗例假裤子,又洗斑迹被子……委屈的泪水便不知不觉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