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语
作者: 张秋寒她并非生来尤物,却被命运推到尤物之位,她偏要再添几分华彩,活成一个时代的传奇。而在这传奇的尾声,她仍要任性,仍要用力地活与爱。一段相差二十一岁、假戏真做的恋情;一个由恨起头、以爱而终的悲欢故事,在张爱玲式的沉香中徐徐展开,又以倾城恋般的结尾收梢。
1
他们之间相差了二十一岁,这必须要在故事的开头交代清楚。以防有的人听到半路,发现哪里不对劲,还以为我刻意隐瞒什么或美化什么。
我和他们也相差了不少——这里指的是距离,而不是年纪。当我和邻居们热火朝天忙着铲雪的时候,他们正躺在明打威海滩边的椰树下,享受木叶摇曳之间,那细细碎碎似有若无的赤道日光。
差不多一个礼拜前,他们也是这样并排躺在槟岛的花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董董即将到来的生辰。林笔生的几个计划都被她否决了。去吉隆坡,那就不是庆生,是谈生意。黄兆辉去年不过送了一尊巴掌大小且净度也一般的缅甸玉观音,就指望她接手那几栋烂尾楼。今年要是还去,不知道又得应付他的什么痴心妄想。苏梅岛也去够了。关键缇颂的嘴巴大,又掌握了她好些往事。董董不怕她在笔生面前说漏了嘴,只是觉得没意思。上岁数的人才忆苦思甜。总提当年,只会让她觉得自己老了——想到这里,她就有点不想过生日。她的腰受过伤,飞机不能久坐,若非公务,欧洲大洋洲自然也免了。笔生就提议回国。他带队去上海参展的那次,在东道主的接风宴上认识了一个大厨,能做地道的苏帮菜,可以请他到石湖的新宅做一席。中国人有热锅安宅的旧俗。他看了,皇历上那一天也宜乔迁,不如一并办了。董董未置可否,这便是默许。笔生当即定了机票。三天后的深夜,董董又发了梦魇,霎时大动干戈,险些摔下床去。菲佣进来焚香烧茶,服侍了半天,惊魂方才稍定。她躺在笔生的腿上,抚摸着她熟悉的他的毛发,叫他把机票退了。“就近找个没人的地方,你陪我待着就行。”
这话听上去还差个后缀:“就像我们头回见面那样。”
头回见面,笔生是跟着纬恩一家到秦家花园来贺寿。娘惹后人的汉语词汇量有限,磕磕绊绊地夹杂在马来语里。结合纬恩父母眉飞色舞的表情,笔生也能看出来,他们是把他当准女婿来介绍的。他注意到了前方一帮围在一起品鉴珠宝的女眷。其中一位穿着秋香色的珠片长裙,水晶灯下,光晕流离的后背给人一种裸体的幻觉。她缓缓回身,撩拨起一绺滑到鬓边的头发别在耳后,走过来淡笑道:“纬恩都有男朋友了,我还做什么寿,做寿衣差不多。”
大喜之日说这样的话,笔生闻之色变。周围的人却波澜不惊。在香氛弥漫的空间里稍待片刻,感受了一会儿大家习以为常的“信口开河”,笔生发现,语出惊人正是董董的风格。听她说话,几乎是脱敏训练。神经崩溃的阈值逐渐失去上限。纬恩凑过来同他咬耳朵,说秦先生在世听见她胡说八道还会训斥两句——也有可能只是一种调情,现在人死了,没人管着,嘴巴越发没边了。
秦家花园傍山而建,面朝大海。这一夜,府中上下灯火通明。除了阁楼和主人的卧室,各门各间都随意敞开,任由宾客出入参观。饭后,纬恩被一位老拿督的孙女拉着在楼下玩桥牌,笔生没什么兴趣,独自上二楼露台赏月。更衣拆髻后的董董比他更先坐在那里。他看那凤尾竹掩映下的背影,一时没认出。董董手执一把镂花檀香扇懒懒地摇着,说来啊,来坐。一面唤人端了咖啡来。她自己却另沏了一盏锡兰红茶,理由是睡眠不好。“佛家过午不食,我是过午不‘咖’。”她浅浅地啜了一口,杯口也腻着一抹浅浅的红,“我记性差,刚才说你是哪里人来着。”
“福建。”
“家里做什么的。”
“父亲去世了。母亲做点不值一提的小买卖。”
“我还没跟她爸妈细聊。真问了,指不定说你母亲是副市长。”她冷笑着,“他们这一支,世世代代联姻惯了的,她父亲又是最独裁的一个人,到底犟不过女儿吧。只是平日里,大概没少给你罪受。”
“先受罪才能后享福。”
她素来掷地有声的一个人,听见生人开门见山,倒好像被拿捏住了。上下扫了他一眼,她装作听不懂似的,“享福?”
“他们家卖掉一条船就够我活十辈子,不是享福是什么。”
“钱就是福?”
“没钱的人是这么认为的。有钱之后可以再推敲。”
“你想不想知道有钱人怎么想。”
“想。但你一定要说实话。不要为了鼓励我靠自己奋斗而撒谎。”
这已大大超过斗胆的程度,算得上是挑衅。远处海浪汹涌,灯下也足够澎湃。董董拿她的睡莲浮雕玻璃茶盏碰了一下笔生的青花缠枝纹咖啡杯,“躲开那些鬼吵鬼闹的人,和一个男孩子就这么待着,已经是福了。”
两人之后都再没提过这话,只是到了福州,面对“有福之州”的宣传词,笑眼相看中总闪烁着三分灵犀。这趟侨商联谊之行并不顺利。时疫期间无法免除的入境隔离尚属其次,一落地,董董就高烧不退才叫人杯弓蛇影。笔生要求和她一间房,被北极熊一样白白胖胖的志愿者回绝了:“现在只有未成年人才可以和家长一起。”只是复述政策,笔生却听出弦外之音。她养尊处优,极尽护肤之能事,照旧被看作他的母亲。他们隔着酒店一堵墙,靠短信彼此问候。有时,笔生不发消息来,只敲墙。董董揣摩着他的意思,也敲墙回应。他敲三下,她理解为“吃了吗”,就回敲两下表作“吃了”。或是用三下“好点了”,来回应他“感觉如何”的那四下。笔生给她打电话,说你竟然听懂了。她说有那么难吗,又不是摩斯电码。笔生叫她说给他听听,她便说了。笔生在那头不作声,许久才微微地沁着一点鼻息,叹道:“我以为我说‘好想你’,你说‘多想’,我就说‘很想很想’,你说‘我也是’。”
她不是纬恩,不是他的女同学,这种明晃晃的情话在她听来和口供一样可疑。何况他早把他的那点野心捧给她检阅。她没说什么,有点后悔这一趟邀他同行。所幸烧渐渐退了,一连数日的检测结果也都正常。等到期满,是她先下的楼。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再到见着他的人,她有种错觉,好像与他阔别了许多年。她隐隐感到生命里的某种威胁,对于她游戏的态度,对于她的无坚不摧,都深具破坏性。
此行,笔生对纬恩说是回国探亲。他远赴槟岛读书,第二年就赶上全球卫生浩劫,几次假期都逢上国内病例暴发。机票暴涨,变化无常,死亡像床底的灰尘,又多又近。难得消停了一阵子,总要回去看看。“太平的时候不觉得,一旦动荡起来,团圆如果不是下一秒,就显得遥遥无期。”
董董说:“她没要跟你一起回来?也见见她的寡婆婆啊。”
笔生摇摇头,“她哪儿也不爱去。她眼里,坡底1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会议间隙,笔生回了老家一趟。董董要与他同往,笔生以流通受限,还有她风寒初愈为由婉拒。董董没有坚持,只是好像那一点礼品随身携带会使他受累,还特意叫了快递先行一天寄往家里,“大号木盒子里是正经的爪哇金丝燕。从收到制,我都叫人盯着的。一年也只有那么一点。上回送伯迪特爵士家老夫人的也不过是普通的宋卡燕。”
“她仅有的这么一个儿子归了你。她配吃一点你的好东西。”
到了家,她叫他拆了拍照片给她验货,口风又变了,“你不懂,这里面的鬼八道多呢。我怕他们使诈,加工的时候偷梁换柱。”
他这才回过味来。她根本是怕他使诈,借机脱离她的视线,去其他城市和别的女人见面。
2
苏州石湖边的别墅购置于时疫末期。房产经理人宣称这是捡漏的最佳时机,一旦管控全面放开,经济复苏,楼市势必随之回温。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
房子挂在一个叫姚子轩的年轻男子名下。笔生见过他的身份证复印件。他们同年,笔生小他两个月。至于此人是谁,董董不说,笔生也就不问。他的好处正是不问,表现得好像董董的一切行为都合情合理。这时常激发她的斗志,认为有让他吃醋的必要。缇颂带过来度假的那帮客人里有个金发奶肌的瑞士少年。董董照例在皇后湾设宴款待。发现对方腋下的朱砂痣亮晶晶地凸出来,她就直接上手,捏着痣周围的一小撮皮肉轻轻地捻揉,像研究抹额上的一粒红宝石。笔生一望便知她是做戏。她浮夸成这样,也正是要他看出来。夜里,她以同样的近于施虐的手法把玩他的系带。问到纬恩的癖好,笔生说他们之间很普通,很标准,没有什么格外的举动,不具备丝毫个性。纬恩只是喜欢背对着他。这让他感觉她是独自在做这件事。明明那一刻肉身的距离最近,她却像策马夜奔,一骑绝尘,离他而去。他等同于屋子里的吊扇或台灯,对她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日常。她不会特别地跑去感谢风,或者与光互动。
暗处的董董湿润地呼吸着,说你知道吗,我们现在躺着的地方,最早是个戏台子。七十年前,这里能连着好几天,轮番上演《太真外传》《绿珠坠楼》,还有全本的《红楼二尤》。主角都是同一人,名叫孙芍龄,扬州人氏,曾在北平受教于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海南岛战败后,“老虎仔”1 的一名副将放弃去台湾的机会,携家眷经香港到达新加坡。其中就包括这名他从南京带到广州又带到海南的优伶。
“这一带听京剧的似乎不多。”笔生说。
南洋受众面广的华语剧种主要是粤闽潮琼四类。其时,复建后的平社2 云集了不少演员与戏剧学者,孙芍龄以《香罗带》中《强对菱花整鬓云》一折名噪一时。可惜没过多久,他忽然北上槟岛,同新加坡梨园界断联。“其实是台湾成立了什么委员会,有人奉命来游说旧部。”副将早厌倦了政治,原以为到新加坡就算退出江湖,没想到还能被找上门来。迁居槟岛算是彻底隐退。一家几口连名带姓都改了。过了几年,太太入了美籍,带着小儿子远赴旧金山念书。副将除了和大儿子一起料理实业,余下的时间就是听孙芍龄唱戏。
孙芍龄这名字也是后改的。副将听见台上唱——
他少小伶仃失故乡,
一身侠骨热心肠。
梨园客串声名广,
他名唤那湘……
便提议更名“芍龄”。因姜白石的词作里有“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名句,叫这个名字,就是把二十四桥,把故乡扬州挂在了嘴边上。孙芍龄对着镜子,妆卸了一半,蓦地泪落不止,念白道:“我心中有些难过。”副将也起戏文:“你吃些槟榔也就好了。”这都是戏里的台词。贾琏与尤二姐经槟榔一事继而定情,唱戏的人却忧心忡忡,生怕色衰爱弛,耳鬓厮磨的光阴匆匆消逝。那么,一介伶人,手无缚鸡之力,又与故乡相去十万八千里,无人帮衬,必是举步维艰。
经过重重战火都不曾离弃,副将说他杞人忧天。
“战乱时,难得坐下来听戏,戏才好听。现在,日日听,夜夜听,总有听腻的一天。就像尤二姐的槟榔,寥寥几块,贾琏才要抢。上了这座槟榔屿,何愁没有口福。”
他幼年被养母卖去学戏,小时候跟着草台班子走南闯北吃苦遭罪,长大又饱受权贵的凌辱,心里装着数不清的恨和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开解得了的。副将不再与他争辩,只是在二十年后沉疴难愈的境地下让他持股,确保他不用为生计犯愁。
临终前一周,副将每天都叫孙芍龄读报纸给他听。他尤为关心高雄游行的后续,那些党外人士的安危。孙芍龄说你不是一直希望离这些事远远的吗,怎么又过问起来。暗沉的帐帷下,他嗫嚅着,说一名武将,应该为国捐躯才对——究竟,到死才知道,死在病榻上,是会心有不甘的。
“那年大陆也发生了两件大事。”董董翻了个身,朝着落地窗外的月亮,轮廓淡淡地散发着光,像一块谜面。“一件是改革开放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还有一件是什么,你猜。”
“不管哪里,每时每刻都有大事发生。”
“很大很大的一件大事。猜不到么。”
“猜不到。”
她又转过来,几乎要贴上他的脸。“我。我出生了。”
3
笔生千禧年出生于江苏的一个小县城。母亲林凤妹属于高龄产子,生养时已届不惑之年。十八年前,她从老家莆田挑着两担桂圆来至苏北投奔远房堂兄。
当时的苏北落后得很,改革开放的风远远没有吹到这里。主干道上还能看到兜着裆的驴车。林凤妹在堂兄家中的一间披子1 里落下脚,以走街串巷贩卖干货为生,直至次年与堂兄所在的工程队里的一个青年成婚,才另谋住处,自立门户。三年后,腊月的一天,丈夫回来告诉她,说老板失踪了。大家多方打探,得知他不只拖欠工程队的工资,也欠了政府和别的老板很多钱。十有八九逃去了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