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
作者: 李榕研究生考试前一天遭遇酒店撤单,赶赴考场时电动车没电,早高峰打不到车,终于坐上了车,中途又发生车祸,被救护车带走……妥妥的当代大学生版的人在囧途。原生家庭之痛尚未化解,又遇升学就业之难,年轻的学子们能否于困境中突围?愿此番历劫后,人生种种大考,皆能一战上岸。
12月24日 林含章
第一天考完,感觉好极了。
进考场前抢记的两道论述题全中,上午开了个好头,下午一气呵成。
当晚天公大变脸,狂风怒号。
第二天风力更劲,吹得人双眼迷离。林含章正望眼欲穿等考研搭子骑电动车载她去考场,搭子来了电话:“我今天不想去了……”
“你弃考?倒是把电动车借我呀……”
“车子昨晚忘充电了,友友,实在对不起啊!”尾音像粗粝黏稠的野蜂蜜,有撒娇那意味。
唯一的不变是变化本身。
林含章提前半月预订了考场附近的酒店,本以为万无一失,三天前,酒店单方撤单。
离谱。考研时间与节假日重合,房价涨了两倍多,这时候酒店宁愿赔钱解约。她没空理论,赶紧在“考研群”约了个有电动车的考研搭子。
从H大到W大,骑电动车走绿道最便捷,难点是入口处高悬着“电动车禁行”的告示牌,勘探过,倒是没人查。
昨天返程时察觉到搭子情绪低落,明显没考好,含章还特地请她吃了顿好的。
离开考还有四十五分钟,网约车软件傲慢显示:排你前面的乘客还有二十五位。校门前回旋寿司般一晃而过的出租车都亮着红灯。
还好姜慕阳不在,否则少不了一通抱怨:“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卡点,至少提前一小时到考场!”
他是行走的钟表。即使上选修课都会打足提前量,驴拉磨一样以教室为中心画圈圈,等她赶到时他早完成了洗手间流程,满脸轻松,蓄势待发。
甚至旅行,团队十几号人,独他担忧赶不上早六点的车,说服大家在车站过夜。一行人在车站里横七竖八,啥形状都有,画面不要太美,含章蜷成小小一团,在旅行袋上迷瞪了一整晚。
于是乎第二天,所有人面如城隍庙里的小鬼儿,脚底虚浮,腾云驾雾,姜慕阳则像恪尽职守的解差,驱策着大家通关检票,好好的旅行搞得像流放。
倘若他俩报考同一所学校,她该早被驱赶到考场,然而姜同学选的顶尖名校,她无法企及。
还好她有备选方案——林含章先做个热身,深吸一口气,像颗饱受压力的钢珠“倏”地弹射出去。
全速跑出一站地,背上出了点毛毛汗。风扫得脸生疼,林含章索性松开围巾,连脖带耳包好,仅露出双眼。围巾是死亡芭比粉——姜慕阳的独特审美。某个冬天用黑色塑料袋装着,非常随意地扔她桌上,她险些当垃圾给扔了。
这颜色衬得她分外黢黑,还长得过分。林含章将之塞入箱底,压在最厚的羽绒服下。昨晚狂风摇窗,她忙翻出来,为增加保暖,出发前密密贴了圈暖宝宝,顺便遮丑。
林含章在路旁灌木丛中搬出一辆共享单车,学校附近的共享单车需要时总踪迹全无,作为出行的最后保底方案,是她提前两天藏好的,还特地插上树叶做好了伪装。正待扫码,宋妹宝的一串语音跳出:“我在食堂狂‘炫’牛肉面,谁让我报的本校,近!”
“食堂阿姨擦了大红唇!为今天讨个好彩头!”
两届院校赛最佳辩手邪恶的笑声从手机里传出,有骆宾王《咏鹅》那质感。
妹宝报考本校,H大是本市七所名校的老幺,压力不大不小。
备考期间,林含章起早摸黑去图书馆抢座复习,头发因静电竖起一蓬蓬,眼下印着黑眼圈,酷似加勒比海渔民。
妹宝只早起过两次,其后都窝在宿舍,也不舍得开空调,裹成襁褓里的初生儿一般,除了上厕所取外卖几乎不下床,养得娇娇嫩嫩,形象越发接近杨贵妃。
这时,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奇迹般降临,林含章激动得眼角含泪,也可能风吹的。拼命挥舞双臂:“出租!”
出租车快速经过她身边,终于在前方五米开外“吱”的一声急停。
车内一股张牙舞爪的烟臭味,她忙摇车窗散味,窗只能落下一半,只能捂紧围巾充当过滤层。
司机不急发车,扭脸问目的地,她忽地紧张起来。求学前听闻本地人欺生,为此她苦练本地话,生怕对方支吾说“马上要交班”“没油了”“不顺路”拒载,还好还好,司机确认地点后果断踩下油门。
林含章迅速展开复习资料,她的记忆力越到临界点越佳,这会儿能背几道公式。等察觉不对时,车已偏离主路拐进一条似曾相识的小巷,司机含糊其词“接个人”。
巷子窄,堪堪容一辆车通过,一旦对面来个车都错不开。
“师傅,我考试要迟到了!”她急得大叫,把着车门一瞅外面,岂止眼熟,这不就是预订的那家酒店么!她计算过,从酒店步行二十五分钟可达考场。
话音未落,后车门拉开,冷风裹着一名黑衣男子钻进,将贴门坐的含章一下挤到座椅中央,浓烈的香水味先他一步,将烟味杀个片甲不留。
黑衣人用力拽上车门:“快快快!”
司机用高考誓师般的口吻回应:“手抓稳!迟到不了!”
得,一看就知司机违规拼了车。
林含章第一次拼车还是大一。江对面的步行街有跨年活动,凑完热闹公交已停运了,她怕错过宿舍宵禁时间,不管不顾拦住一辆载有乘客的出租,将自己硬塞进去,口中叫着:“过江过江!”被赶下来,就去拦第二辆,越到后面动作语气越发纯熟,甚至带上几分快活。
同乘男子看到她手中的《考研数二错题集》,夸张地倒吸口凉气:“学霸呀!”笔记厚度堪比一块耐火砖,全手写,力透纸背。
林含章不理会,顽强背诵着“泰勒展开”公式,男子嘀咕了一句:“这还用背?”
忽然,手中摊开的资料呈现出飘浮感,随即“轰”的一声巨响,出租车被撞飞,车身大幅度翻滚,“砰”地撞到对面公交站台。
天翻地覆的瞬间,她嘴里飙出一句脏话。
二十分钟后 宋江涛
在游乐场坐ride时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被倒挂在座位上,还一股子汽油味儿,真怕一个火星子迸来,咚!变成个大火球。
挡风玻璃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痕,后备厢因为剧烈的碰撞缩卷在一起,皱巴巴地像一团纸。
宋江涛身子长,人还拧巴着,很快眼球开始充血。
司机的安全带卡死了,开启大骂模式,喉咙亮得像面锣,震得人耳膜生疼。
隔了会儿,车身颤动起来,他瞥见同乘的女客从车窗挤出去,像秋后的毛虫一节一节蛄蛹着。片刻,她缩了回来,对车门展开攻击,发力点好死不死正是宋江涛的脸,他又气又闷,猛一缩头,真有缘,脸和对方的大鞋底来了个亲密接触。
宋江涛晕乎了好一会儿,等风打脑门了,才发现自己躺在大路边,鼻腔正不断涌出液体,眼有点睁不开,浑身着了火似的。
他用手触了触脑壳,手立刻湿漉漉的,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轰”!弹起的气流吓得他就地一滚。
真就……爆炸了?
眼前的头发被人一把扒开,他打了个冷战,视野里晃动着一张大脸。
“宋——江涛!听得见吗!”
这也能被认出?只能怪他太帅,太有名了。
凭这张360度无死角的脸,初二起,就有星探邀他拍广告,游说他参演著名导演的电影。被生人搭讪是常态。
他是无人不晓的校园明星。初中到高中年年班长,在大学任学生会副主席,是文艺汇演的C位主持,是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言的学生代表。
现在,校园明星抖得像一架老式缝纫机,脑子里的声音不断嘶吼,爬起来!考试还来得及!
心里怒斥,别闹,这场考试他根本不想参加。
谢天谢地!救护车声由远及近,像踏着七色祥云的神灵。
救护人员跑来询问他的状况,出于大学生的素质,他虚弱而礼貌地回答:“也,还行吧。”那名女乘客适时哭叫起来,声明自己伤势严重,她如愿被抬上了车。
然后,救护车就开走了,开走了……
宋江涛这才惊觉,一辆救护车一次只拉一名伤员!还来不及后悔,接踵而来的第二辆救护车又带走了出租司机。
第三辆救护车久盼不至。路面冰冷,奄奄一息的他像被丢弃的塑料袋,听天由命。
漫长等待中,他复盘起所有错误。
大二下学期他就筹划保研,绩点和综测分名列前茅。万万没想到,年级前十名获保研资格,他卡在第十二位,以一分之差败北。
去理论时,被轻描淡写告知:同学们反映绩点和综测的权重太大,所以今年改了,排名更侧重于学分。
那倒是早说呀!信息公布时都九月了,他在截止日期前仓皇报考,一肚子气,哪里复习得进!昨天两场考完他都蒙了,W大的出题思路太特么奇葩,和复习方向背道而驰。这种感觉如同怀胎十月,明知怀了个死胎,但死胎今天才生。
抵达医院时他的眼肿成核桃,急救医生一见就痛心疾首地说:“怎么才来……”
宋江涛想请护士帮着处理挂号缴费等琐事,对方推说忙不过来:“你胳膊腿都没问题呀,涉及钱,还是亲自处理更好……”
公事公办的口吻让宋江涛意识到完了,肯定破相了。
急诊室的玻璃门上隐约映出一颗疑似祭品的头颅,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护士提醒他:“有紧急联系人吗?”
手机屏幕稀碎,他努力睁开眼,划动通话记录,辅导员的名字赫然排在最前。
两人为保研吵翻了,通话时长远超所有人,辅导员不仅没有丝毫相帮的意思,还冷嘲热讽:“人姜慕阳排你前面,他都没说什么。”他为什么要跟姜慕阳这个变态比,参加编程竞赛时宋江涛看过他的高考分,完全可以轻松选985,来H大纯属有病。
父母远在千里之外,宋江涛从小是保姆带大的,进大学后保姆就走了。
他惊觉,自己居然连位“紧急联系人”都没有。
同性朋友乏善可陈,刚认识时挺和谐美满,随后他们就开始孤立他疏远他。
宋江涛异性朋友多,最密切的前三名。A还在欧洲旅行;B最黏人,总大言不惭说是他女友,他从没认可过好吗?提过三次“分手”都没断成功,何况现在她人在考场,顾不上;C是位大聪明,宋江涛心仪的酒店爆满,他已改订了其他酒店,这位加价五倍“抢单”,真谢谢她,他被加塞进了死神名单,差点嗝屁。
他准备拨通第四顺位女性朋友,想想算了,眼下这脸并不合适见人。
宋江涛靠一口仙气儿硬撑着拍了头颅和鼻子平扫,所幸仅鼻梁骨折,其他软组织伤忽略不计。
急诊医生简单处理完,分诊到耳鼻喉科,主任说肿胀太厉害,无法手术,建议宋江涛等过两天消肿后,再办住院做“鼻子复位”。
视线勉强恢复后,他发现脖子上不知是谁的围巾,暖烘烘的,像只小炭炉。
七天后(翌年一月) 姜慕阳
苏阿姨来时,姜慕阳在清点母亲遗物:那些柜子里的相册、日记、信件,散发的霉味令人窒息。
母亲爱照相,那些青春的老去的,彩色的黑白的,想一夜擦除这些岁月痕迹,没那么容易。
父亲联系不上,电话要么通话中,要么不接,微信留言时才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姜慕阳花一分钟编了条短信:“我妈自杀,已去世”。略去中间种种,完成了通知程序。
敲门声初始还算客气,猫踩奶一般,姜慕阳未予理睬。随后是脚踹,笃定他在家。
苏阿姨身上洒满细雪,睫毛上都是,边进门边脱掉棉袄,热切地问:“需不需要帮忙?”
昨天姜慕阳辗转到家时天已黑,一身疲惫的他毫无睡意,准备静悄悄处理完所有后事就返校,没吃没喝,一直忙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