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思想的一生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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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思想诞生于七月,一个安静的下午。环绕着这个思想的是花园小径。树枝从树干探向天空。这一思想从思想家的瞳孔里凝视外面的世界,它看到:正前方,在交错的树枝栅格外,是一堵砖墙;它的上方是一块额骨的半圆拱形斜面。这个思想诞生于年迈的思想家站起身时。思想家从一条长椅走到另一条长椅,这之间相隔十四步,当他走到第十三步时,这思想诞生了。同时,也可以说他从思考的位置走向放有一块整齐的四折手绢的位置。这位思考者认为锻炼对他的健康大有益处,因此,在被冻僵于自己小花园的长椅上之前(手掌扶在膝盖上,前额向地面低垂),他总是把手帕放在另一张长椅的另一头,离他十四步远。然后,踱十三步,这位思想家刚好能够到他的手帕,但就在那个瞬间,这一思想升起——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内心的道德律。他的手仿佛敲入那个思想,悬在半空,而每一样东西——墙、树木、白方块手绢、太阳、大地、落叶、长椅——包括最后一缕光芒和闪烁,都从他瞳孔里跌落:只剩下思想家和思想,两者之间毫无遮拦。群星并不会在正午时分灰蓝的天空里闪耀,但此时,出于这一思想的意志,它们爆燃,在各自封闭的轨道闪耀翡翠色火焰。砖墙环绕荒芜的院落,黄色的小径盘旋交缠,又蜿蜒曲折着复位。花园的门深锁,令任何道德律的存在都显得多余,但思想家只是眨眨眼就冲破了花园围墙,将它抛向大地的尽头。他踏行在远远近近一团乱麻似的小路上——突然间,它们如卷轴般展开,变成条条轨道:宽阔的、狭窄的、如被人踩出的林中路,长满黑刺李——从咫尺间到无穷远。

这一切大约持续了十秒。

接着,星辰再次被灰蓝的天空遮蔽。花园的墙砖复位,而那些轨道则变成了驯服的小径,躺在哲人的脚底。

那块白手帕似乎要膨胀成一大块半透明的乳白色织物,但遭受了一击,皱缩起来,落回原来的长椅。椅子的木腿由于疯狂地冲向无限——继而又返回思想家的小花园——仍在微微颤抖。

于是,年迈的思想家迅速取回他的手帕,小心地用它擦了擦鼻子,坐回原位。

2

这一思想的诞生之初是它尘世生活中最好的时光:从思想家头骨那宽大的骨穹顶下四处凝望,这思想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广阔的、精心构想并组织起来的世界观中。然而,当它从思想家微微抬起的眼皮下向世界眺望时,这思想畏缩了:在世界观里待着,比在世界上待着好多了。从那里,从那个世界,一个自地平线到眼前都挤满了事物的狭小空间朝它回望。此处,在世界观里展现的是一片澄明的开阔,它纯净、无染于事物,它让自己被完完全全地沉思——没有开端,亦无尽头。在世界里(至少在这儿,在墙上,在思想家眼旁),分秒绕着钟面走,桌上是一本摊开的《莱比锡万年历》,每人每次得到的时间不多于一秒。而在世界观里则是不知从何而来,以及向何而去的永恒。

难怪在手帕风波的两天后,当思想家坐在他的写字桌前,在这个思想面前,在两根蜡烛之间放下一张白纸时,它猛地缩回:“我不想被写进字母里!”但这位老者继续自己的工作。这斗争虽短暂,但很激烈:这一思想不断从他的笔端滑脱,从词语里蠕动出来,混淆字母。老者不停地划掉它们,添加新的,直到最终用钢笔的分叉抓住这一思想,成功将它钉在纸上。这思想被写成一行可怜的黑字,躺在老人疲倦、湿润的眼前:“让我回去吧。”

老人陷入沉思。他不想泄露这段话语。他的笔已经伸向那个思想,只需片刻,一道墨痕就可以把它永远藏起来,不被好奇的眼睛看到。但就在那时,墙上的钟开始敲十一下。这位思想家从不允许该时刻后自己还在那里坐着——晚一秒也不行。第一声钟响他就将钢笔放到一边,熄灭一根蜡烛,举着另一根,踏着拖鞋去上床了。与此同时,那个被字母固定成字行的思想,被独自留在黑暗空荡的房间里的一张纸上。左边的行首对着窗户,窗外是天空,这时的天空与这个思想并不矛盾——夜空确实群星闪耀。右边的行末对着房间;房间外面是另一个房间;在那外面是一个走廊;走廊外面是街道;街道外面又是一条走廊,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一个市镇。在这里,万物似乎都赞同着这个思想,因为这个小镇从来没有在夜里十一点抵达过如此高的道德高度,这个时刻所有房间连同它们的遮窗板以及所有的眼睑都闭着坠入梦乡了。矛盾虽然已被“消除”,但这一思想在那张粗糙的纸上从一个字母辗转反侧到另一个,不安了很久才睡去。

3

这一思想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排字工抓住,被拆分入字母中。接着,它又被带有铅墨味、汗味和烟草味的脏手指捏着塞入排字盘。排字盘狭窄得不堪忍受。还没等它喘过气来,这一被铅化的思想就被猛地轧在印刷机上,涂上苦辣的黑油墨——被压盘猛撞。印刷轮轴从左滚向右——一次,又一次,再一次——老虎钳般挤压这一思想,它昏厥了过去。等它醒来,它发现自己又在一张纸上,然而却嵌在挺直的方形字母里。那张纸被折成十六个页面后被用胶粘成一本书,这书还装订了硬封皮。长久以来,这一思想被抛来抛去:从印刷厂纸捆到货车板条箱,从货车到仓库地板,又从那里转运到一个商店橱窗,从橱窗到柜台,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直到最后,命运怜悯这一可怜的思想,让它站在一位大学讲师——约翰·施托普的书架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碰它。这思想布满越来越多的灰尘和梦想:取代星空的是被书压弯的书架;取代一个道德律的(它以行动构建出现实),是书橱钥匙的两声咔嗒之后便无所事事的字母的联结。

后来,一切突然骚动起来:蜘蛛网被人扯断、消失了;受惊的尘埃四下飞散;一把裁纸刀匀速划过书页,把纸裁开。阳光刷地照射到那些字母上,一双眯起的眼睛浏览过纸页——从左向右,从上到下——接近了那个受惊的思想。

“幸运的话,它们会错过我。”它期待着。但是那双眼睛已经发现了它。一支铅笔沿右侧页边的空白处滑下来。它停下,石墨笔芯戳着纸页,显然已准备跳过去了。接着,那铅笔猛地抓住这一行字的左端(“星光闪耀”的那一端),开始把它从书页强行拖入一个笔记本里。躲在字母里的“星光闪耀的天空”试图抵抗,但那铅笔借由一颗星星以及它最长的一道射线抓住天空本身,它先把那些星星,接着把那道德律统统拖入方形笔记本。慌乱的思想进退两难,最终妥协,完全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施托普用马虎的灰色字母裹住这一思想,皱着眉坐了许久,他的视线来回地戳它。直到钉死字里行间的那一思想,他才慢慢抬眼看向天花板。施托普正在思考——而对思想来说,一些不妙的事已然发生。忽然,群星闪耀的天空怪异地凋零,同死人眼睛般呆滞的众星辰一起陷落。星星沿对角线或平行线排列在一块四方形天空中——这天空很怪,像一间植物温室的天花板,上面缀满一排排昏暗的灯。与此同时,道德律已被施托普的颅骨压扁,不再需要不实用的易碎石板,它更适合写在公园里的锡制告示牌上:“不可采撷花朵,不可践踏草坪。”你还可以加上“不可贪念别人的妻子,不可践踏情感,不可扰乱幸福”,以及两三句格言。顺带一提,每一句古老的“不可”都被一个“但是”支撑着。有备无患。

“但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一思想抗议道,“你误解了我……”

然而,施托普把他的博士论文《论社会法律关系学的某些前提》的草稿猛塞到笔记本下面,命令这一思想充当标题页的题词。

这下没办法了,该思想怯懦地碰了碰那四百多页纸张,站到指定的位置。它还在想:千万不要落入那些前提中。

4

它的磨难才刚刚开始。如今,它已很少忆起昔日自由地栖息在哲人高阔广博的前额下的时光。现在,它被生拉硬拽着塞入一个个颅骨,拘禁在低斜的眉骨下,只在很少情况下,它才透过昏花的眼睛看一看视野狭窄的世界,那里的事物被牢牢固定在方寸间。这一思想知道,那些视域的轮辐永不会转动,那些相互遮蔽的事物永不会开放出辽阔景象。此思想只能缩成一团,于这个或那个低扁头盖骨下空空如也的颅内深处,渴念最初的时光。

归家已无可能,这一思想以前的主人拒绝给它划过一道墨痕。如今,他已经进了坟墓,填塞他头盖骨的不是思想而是蠕虫。如果这一思想目前的主人仰望过天空,那也只是在下雨之前:该带上雨伞吗?的确,这一道德律常被以说教的方式长篇累牍地讨论,图书馆书架被大量伦理学书籍压弯。但研究“正当行为理论”的那些人实际上没时间去实践任何行动,无论对错。至于另外一些没时间做研究的人……就别问他们了。

这一思想先是落入引用狂人的手,他们大多是一些使用剪刀和胶水的暴徒:他们攻击某人的书,以刀刃剪碎它,随意剪裁字母。比疼痛更惨的是侮辱:引用狂人取走它的字母之身和页码,却毫不在意这思想本身。接下来是段落的编纂者,这一思想发现自己在教科书的某一段落中,甚至有点儿高兴了:眼镜片换成了一双双明亮而年轻的、瞳孔大大的眼睛,这让它觉得自己很有价值。

思想很高兴把自己献给在字母间跳跃的学生们的眼睛——它们常在它的字里行间逗留数小时。

然而因为教科书已被某部门正式批准,如今这思想住在一场接一场的考试里。

它单调乏味的日子开始了。教科书很快被涂污,开始卷边,没有一刻安宁。同教科书一起,这一思想被翻来翻去。学生会把它带到任何地方:公园长椅上、教室课桌上、食堂餐桌上。他们会在半夜唤醒它。他们把它藏在作弊纸条上。在热火朝天的慌乱的考试中,“头上的”经常被误写成“内心的”,或者反之,于是星辰在道德律里完全混淆了,如生面团里的葡萄干。“我弄不太清,教授先生。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真的……”

哲人的这一思想并不感觉愠怒——青年就是青涩嘛。然而,一学期接一学期,经过十年、几十年,所有这一切令它感到压迫、失色。平日里,这一思想被拖来拽去,日渐褪色,被抄写、再抄写,被引文狂徒的剪刀摧残,被学生们的舌头弄得支离破碎,被推挤入笔记本和附注的极小字体里。思想崩溃了,想死。它那缩水的天空陨落了一颗又一颗星,它们褪尽绿宝石般的光芒。现在无星的天空大张着,如头顶上的一个大黑坑。而头顶的这黑坑只渴望着进入下面的大黑坑。

时间帮了个忙。自那位思想家去世一百年后,时间提醒人们……人们有一种美妙习俗:每过一百年就会想起他们的贤哲。但如何去纪念一位死者,再次埋葬他?那不大方便。他们决定在他旁边埋葬他的思想,他们在紧压着哲人遗骸的古老墓碑上刻下: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内心的道德律。

这一思想躺下来,伸展成墓志铭的长度,烫金字母被深深地刻入石头,就如那个七月的下午一样引人注目,一样优雅。贤哲的小花园里的树枝不再能碰到它,它的十字架四周围绕着一片十字架。

在这一思想和思想家的头顶,常常有漫无目的的长篇大论:那些不思考的人滔滔不绝,说着无思想的空话。夜晚来临,他们就离开了——一把生锈的钥匙在古老的墓园大门的锁里转动。

他俩能再次独处了,就如很久以前那个七月的下午:思想家和思想。

19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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