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

1

事实上,以利亚·伊里奇·维特尤宁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如何从维特尤宁先生变成了维特尤宁同志。

他从一个银行算盘的细轴上缓慢而固执地起步:一开始,人们信任他,让他沿细木轴轻弹戈比和卢布;然后,他们让他经手成百上千的账目;最后,他负责百万账目。自那以后,窗口上方赫然出现一块小牌,而维特尤宁先生或同志整个职业生涯所面对的低矮的出纳小窗,不比一个狗窝门栅更高。窗上方是七个黑色字母块:CASHIER(出纳)。

透过他的出纳小窗,维特尤宁观察世界已有二十九年零四个月了,离退休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周。维特尤宁眼见过无数张眨眼的五卢布、十卢布以及发黄的三卢布钞票,看得眼都泛黄了。因两三次点数错误,他被带去一个委员会,这导致了他被提前解职,领取退休金和津贴。

大约在维特尤宁放弃用拇指点数钞票的前两年,他加入了一个合作公寓。作为准时付款的回报,合作公寓分给他一间位于一栋新粉刷的公社大楼七楼的房间。

养老金领取者维特尤宁搬入了他生前最后的住处。

2

起先,维特尤宁忙于填满他住所的四壁和整个房间。他设法用几张从库兹涅茨基买来的地图和两三张彩色革命版画来抚慰这个房间。但四方体越发贪婪,他只好花去半个月的养老金买了一张床,它嘎吱作响,像一个人的良心。

但所有这些并没有让前出纳员烦恼。唯一折磨他神经的,是那窗户,一扇有六个窗格的、开阔的意大利高窗。他已习惯了连续三十年生活在低窄凸出的出纳小窗下。到这里,突然变成一扇广角大窗,如玻璃湖,涌入了过量的阳光。

维特尤宁整天都努力背对着窗。他的眼睛寻找着阴影和圆角。到了晚上,关于月亮的怪梦令他不安。他梦见蓝色月光如溪流般流过他,像从人的指间流过。他身体僵麻着醒来,透过宽阔而透明的窗户膜,他看到的要么是倾泻的月光,要么是蓝月般的街灯。那窗使他辗转反侧,他天不亮就醒来,而在白天,那窗也不让他安宁,令其思绪惶然。

3

维特尤宁求教于他三十年的出纳窗口生涯,那些年月塞给他一些建议。于是,维特尤宁叫来一位玻璃工和一位木匠。两位工人听到要干的事,以右手挠挠头,索钱买伏特加。维特尤宁答应了。然后,这种活计对工人们就不那么奇怪了,他们离开时还善良地说:“好吧,干吗不呢?”

三天后,意大利风格的窗框——在锤子和斧子的叮咣声中——被换下来,换成了一扇颇古怪的窗样物。窗的整个上半部分被无窗框的胶合板覆盖,下半部分亦然,只是在与窗台齐平处留了一个小小的拱窗洞。外面,黑体字隐约可见:出纳。里面则是一个黄色的交易挡板,手指一碰就能落下。

工人们调整好窗框,收了小费就离开了。那晚,出纳员第一次睡了个踏实觉。次日早上,在他应该到办公室的前一小时,他起了床,喝一杯茶,穿上适合的衣服,在九点十五分准时升起窗口黄色挡板。清晨的雨滴愉快地拍打窗台,麻雀在窗台锡板上叽喳。这位出纳员亲切地眯眼,等着——习惯性地用手掌捂住早晨的哈欠——今天的第一笔存款或取款。

自那天早上,他的日子开始复位,如脱臼的大腿骨被放回骨窝。

4

黄昏时分。太阳遁入黑云帘幕,以免被人看到它的坠落。蒙蒙细雨点洒街巷。

两个男人走着,靠近一堵湿墙。他们因自己毛细血管里的酒精雨而亲密一致。

“你觉得,”一个人抬头看向七楼,斜着眼说,“那上面是什么?像个蜂巢入口,顶上还有字号。我找不到夹鼻眼镜了,再说,这雨会让镜片起雾。”

另一个人也抬头,对着仍然漆黑的大楼顶层那亮灯的窗盯视良久:

“出纳(Cashier)。见鬼!出纳。那是什么意思?为啥?出纳给谁?”

“哦,注意了,整栋楼都黑着,那个窗看上去像是……从仙、仙后座(Cassiopeia)掉下来的。”

“嗯,落到第七楼。都没有消防梯。没法去那儿拿你的钱。”

“没门。那儿只有灯光,在出纳的……仙后座的窗户里。我们去喝一杯吧。”

“该死的小雨。我们喝酒去。”

像一道狭窄的黄色裂缝高耸在昏暗的街道上方,那小窗洞继续飘向漆黑的夜,慢慢渗入大气。

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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