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情大街
(一个人写给多个地址的一包信件)
1
六声长铃
特维尔大道四号
我想,没准儿是三号
四楼,左边
我是在沿着那个狭窄阴暗的楼梯间曲折而上时认识您的。在一间公寓的告示牌上——白底红框——您的姓氏写在最底端。但是我忘了,请原谅,我只记住了您是六声铃1。这足以说明问题。一座公寓里最尊贵的住户总是选最短的铃声。他通常是某位领导,一个随身拎公文包的人。他可没时间去听、去数铃声。在听觉经历第一声金属震颤后,他就不再数了,而是回到他那堆表格和报告中。响两声铃的人已经不再是拎公文包的家伙,而是在公文包底下讨生存的人。他是次一等尊贵的人,享受额外配给,但是他无论做梦还是醒着都在工作,夜以继日。至于六声铃的房客,就无足轻重了。一个很能忍的家伙,因为忍耐而被人接受。事情就是这样。而且我知道,您耐心地数六声铃,如此顺从,所以您也可以把这封不请自来的信从头读到尾。实际上,这是我对您的唯一请求:能听我讲完。
我被一种可称之为“书信狂躁症”的怪病缠上。怎么回事?它大约起于两年前,那是排长队买伏特加,开始用邮票兑换零钱的时候。我开始喝酒。您问我为什么酗酒?为了对现实保持清醒。我老了——头发灰锈,牙齿也垢迹斑斑,而生活依然年轻——因此,我必须被冲刷掉,我像一个污点,须用烈酒洗净,事情就是这样。
那时,我的每一天都这样开始:我早早起床,走到街角去等待,像一只松鸡猎人守在交配地点。很快(但有时也没有那么快),从某个十字街口,一辆载满木条箱的运货马车会出现在眼前。在板条箱里,软木塞和玻璃瓶里藏的是酒精。从寂静中被唤醒,我会跟着那辆马车——无论它在哪儿转弯——直到它停下来卸货。我感觉自己是在跟着一辆灵车,我的遗体就躺在那弹簧上。
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因为硬币匮乏,别人会用邮票来为你找零。作为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一个因孤独而与其他所有人隔离的人,他拿邮票做什么用?这些黏糊糊的锯齿状小矩形代表着交际、灵魂伴侣、经常黏在一起的人。我积攒了一大堆邮票。它们堆放在我桌上一角,不碍事。它们向我要求工作,要求意义。有一天——当时我已经半醉了——我从邮票边缘撕下一个个锯齿,决定(您知道,我们这些醉鬼并不吝啬)给一张邮票一点儿快乐。
但写信给谁呢?无人可写。也没有一个信封、一张信纸。即使这样,我还是起草了第一封信,将这张纸折成一只小船,贴上一张邮票,写了个地址:寄给第一位发现它的人。接着我能做的就是打开小窗把信扔出去,就像扔进邮筒的小槽口。
所以,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我们——我的共同执笔者,伏特加和我——逐渐养成了写信的习惯。这是一种饮完烈酒后喝的饮料。我无意冒犯您。再说,您这位六声铃先生不容易被激怒。顺便问一下,第几声铃响会让您兴奋?第四声?还是第五声?如果您是男性,您瞧,那么您是在等她;如果您是女性呢,那就是在等他。而我,我年纪大了,不再等任何人。我唯一的访客是那该死的东西:它已深深浸入我的灵魂,它那无眼的盲目已深入我的眼睛,它的冰冷进入我的血液——我宁愿……但是为什么说这些?酒瓶空了。我得出去再搞一瓶。在路上,我会将这封信放进邮箱。不久,他们也会将我放进一个盒子。再见。或不如说——永别。
2
任何人
阿尔巴特街五十一号三楼
右边入口旁
左边第一个窗户
我故意贴了六倍于必要数量的邮票——我这里有这么多,可以把它们扔给风了。幸运的话,邮差会被感动,而不是被这怪异的地址吓到。
至于您,公民,无论您是谁,我只知道:您所在的那幢楼的楼门上方有个号码——五十一,深更半夜,当黑暗穿过天顶,您那幢可笑的圆形建筑的一百扇窗已经熄灯,只有您的窗还亮着,它的光藏在白色窗帘后面。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喜欢夜间出去散步。您和睡眠显然不是朋友。当每个人都停止了白日的思虑,大脑的半球处于分离状态时,您仍在追随自己的思绪。我也是。我们这类人正好做伴。在众多的结拜弟兄中,有一种叫作“蜡烛弟兄”。
这是一种古老的风俗。当有人连买一根蜡烛的四分之一戈比都没有时,他们会合买一根,一起举着它,手指触着手指。好了,你和我就是蜡烛弟兄,思想永不黯淡的挚友。尽管我们素不相识,从未见过对方,也永远不会相见。
继续吧,我喜欢夜间散步。白天——空间被阳光充满,迷宫之城被转动的车轮和呆板的脚步塞满——时间几乎难以察觉。它只是空间的影子。但夜晚降临,死的活的都静下来,阴影便代替事物浮现,把它们赶入梦里,赶入影子般的生活。空荡的街道上方,钟表圆盘发出微光。而时间挥动着它们的黑色指针,恰如我此刻挥动我的笔尖,将其思绪刻写入黑暗。
我们的时间是时间中的时间。我们放弃攫取空间和吞并领地1。但我们攫取时间,吞并一个时代。必须仔细详尽地研究这种新的社会财产。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来做这个。
亲爱的从不熄灭的窗口,我常常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与你交谈。没有人打扰我们,除了醉汉偶尔的说话声和迎面而来的夜车轰隆声。此刻,时间对我显现,一会儿像分秒的旋涡,一会儿像倾泻而下的瀑布——泻入未来。如果这分秒之风强劲得足以吹飞我的帽子(顺带吹掉别人的脑袋),这是否意味着我该向革命鞠躬呢?我所有的想法鼓点般落到这个问题上——如水滴落在石头上。
现在,一个人必须高举着自己的灵魂生活。生活水平已上升到如此程度,几乎到喉咙眼了。一个人很容易溺死在那些意义中。但如果一个人的灵魂随着年龄而弯腰驼背了,该怎么办?或者这个人本来就驼背?该向——就像老话说的——自己的坟墓求助吗?2我想是的。
您从不回答我,窗户。您的灯光也不说话。尽管前几天,我相信我收到了您的(而不是别人的)一句简短的回音。这行字以圆圆的金色字母写在一块小黑板上:出门时关灯。
3
寄给:邮差
邮差同志,这封信不会增加您日常行走的步数,也不会使您的邮袋重一盎司。我只是担心,出于携带信件的习惯,您会把这些字行也带回房间。相反,我建议您,立刻打开这封信,读完它,扔掉,扔进最近的垃圾桶。
我非常重视邮差的劳动。在我看来,这工作非常值得尊重。然而我坚持认为——请别发火——没有一封信曾经抵达过任何人,或任何地方,以它完整的形式,以它终极的意义。
当然,我无意对邮差的工作有丝毫的中伤。邮差负责任地敲门。然而敲打一颗心,敲啊敲,直到心听见——那可不是信件传递者的职责。
邮差递送一个信封。但是我向您保证,盖着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邮戳、被投递到莫斯科的那封信,它前方的旅途比身后的更漫长。
我们已经消除(或者几乎消除)了文盲。非常好。谁会有异议?然而,我们在消除精神文盲方面有何成就?我们所有人都借助音节来彼此理解,只是勉强而已;我们不知道如何去阅读别人的感受,以及藏在词语里的本质。
然而,我在您这位偶然的收信人身上猜到了被伤害感,或无聊感,而这种感觉随时会让您把我的信扔掉。再耐心读一两行吧。您瞧,随着墨池里的墨水一滴滴耗尽,写信人却被一杯杯的伏特加灌满。我猜,您也不总是酒不沾唇。为您的健康干杯!不久前,喝了两瓶后,我写了一张明信片给上帝。我是这样写地址的:“寄给上帝。本人收。”我对神发誓。当我出去找第三瓶时,顺便把明信片扔进了邮筒。等到我睡足觉、醒了酒后,我忘了它,但它并没有忘记我。两天后,这张明信片返回来,盖着“地址不详”的戳。谁还说我们邮政的效率不高!为您干杯!
我们在谈论什么?哦,对的,信封。思想恐惧太阳:让这杯,如人们说的,离开我。接下来,我似乎是浸在自己的酒杯里了。我眼前浮动着涟漪和舞动的斑点。是的,一个想法先是住在某人的头冠下面,在一个骨头信封里,接着到了一个纸信封里。和穿透那层骨头相比,剥掉——懂吗,剥光——那层纸皮肤直到……这更难!见鬼,我的想法像醉汉一样摇摇欲坠。墨水池怎么在地上。墨水池!够不到了。我的笔……
4
不知情大街十六号一号公寓
不知何故,酒水商店十一点钟才开始营业。我十点钟出门,只好四处闲逛,直到他们打开铁栅栏。我先是走到瓦古尼金山,在那里的无顶小教堂1旁立了一会儿。下方曾经是一片光秃的沙滩,现在变成了令人愉快的花园。仔细看,越过莫斯科河和别列日斯基1,你能看到布良斯克车站的黑色钟面。它的金色指针拖拽分钟转动,犹豫而费力,像一个同时扛着两位乘客行李的搬运工。一阵风起。我转身背向风,走向瓦古尼金巷。一阵七弯八拐——我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一条陌生小街,街上排布一两层的楼房。它和别的街没什么不同,除了名字——蓝底板上写着白色字母:不知情大街。
您,我这封信的收件人,还没在那里。您不在那里,是因为这街上只有十四栋房子,十六号还在一砖一瓦地建造。我不想让这封信过快抵达,就让它和我此刻正想象着的未来一起出现在您眼前吧。
不知情大街:只有十四栋半房子,有那么片刻,我觉得它会一直蜿蜒,穿过整个俄国,而它那些像我这样的不知情和不情愿的居民,不计其数。我们都住在历史的不知情大街上。
我们做了什么,以促成它的到来?2——您知道我在谈论什么。我们顶多只能大声呼唤它,就像过去的村民以春日之歌呼唤春天。我们的春日之歌确实缺乏点春意。然而,到来的春天惊艳地年轻,一个名副其实的春天。它的花朵对我们的眼睛来说过于鲜亮了。于是我们就把眼睛藏在护目镜3后面,“生活不是玫瑰花畦”——但那正是我们想让它成为的。正当其他人以肩扛起石板一样沉重的日子,为革命铺路——不折不扣的巨人之路,我们则撕下日历轻盈的纸页,只是时不时地瞥一眼,看太阳走了多少分秒,或看向我们撕下来的那页推荐的晚餐:面包丁浓肉汤还是小龙虾汤。
好吧,不知情大街上能有怎样的庆祝活动?不知道。怎样的欢乐?“意外的”,恰如勃洛克的一个标题所言。4然而,一个人只能活在期待中。二手的存在几乎等于不存在。我们所有人都不切题。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诞呢?但为什么现在要谈这些。
5
寄给邮票上的人
我看到你在微型绿纸窗里。你的肩膀伸出了锯齿状边缘,头颅高昂,戴一顶布帽。5此刻我正将你粘到寄给你的这封信上。我是一个无法坚持任何一种事业的人,一个乱了套的人,混乱之人。但是闭嘴吧。
我嫉妒你。你的职业是高尚的:即刻奉献你的生命——不是按分秒,也不是按小时;不是零星奉献,而是整个的。你以你的尸体来捍卫属于你们的东西。事实上,我也是一具准尸体。因为只要我活着,就会挡了你们夺取属于你们的东西的道路。我被除掉,这合乎逻辑。除了逻辑,还有……
当它1刚发生时,我和别人一起,和你一起,尝过它的风头。我参加投票、集会,发表演说,总而言之——我尝试了所有的可能。但是有一天,一位工人——他的脸看上去和你很像——听了我的演讲之后说:“你把二月的精神偷换入十月的事业了。”2那让人很受伤,我感觉受了侮辱。但让我更感侮辱的是:他说的是真的。
当然,除此之外还发生了很多事。我终于明白,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是自行发展。我于是放任其自流。毕竟,为什么要给运自己的灵车轮子加一根辐条呢?我渐渐远离人们,同酒瓶为友。我不醉不休。
如今,我们院子里的小男孩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我,都会大喊:“红鼻子叔叔!”好吧,有个红鼻子总比被人牵着鼻子好些。你觉得呢,邮票上的人?
6
永不熄灯的窗
右手边入口旁
阿尔巴特街五十一号,三楼
窗户,我又来了。你一定是一位作家。不然谁会整晚都坐在灯前?老实说,我不喜欢我们的作家。他们几乎都一个样,写千篇一律的东西。生活抛出了一大堆的主题,一种主题坐在另一种主题上,挥舞第三个主题的鞭子。但是他们害怕主题。其中一个主题是:我们尚未成为自己。有道理。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