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姑娘在海边
作者: 林那北曾经因为弟弟的出生,她告别舞台,心甘情愿地休学嫁人;如今,因为弟弟的拜托,她以62岁之龄去退休女领导家做起了保姆。一首熟悉的《渔家姑娘在海边》唤醒了她沉睡许久的身体,熟悉的舞台在呼唤她。物是人非、韶华不再又如何?她内心里舞者的灵魂始终没有消逝,这一次她要用五分二十八秒重新发光,重塑自我。
1
能不能戴帽子去,陈英纠结了好一阵。陈星开车来接她,让她进城去帮一阵忙,说白了就是当保姆,保姆就不能戴帽子吗?陈星厉声说:“又不是秃子,戴什么戴?”陈英又把已经扣在头上的鼠灰色羊毛帽脱下,放入衣橱。陈星比她小十六岁,是她弟弟,这个弟弟一直这样对她不容置疑地说话,她每次也同样不加置疑地听从。这几十年她几乎每天都戴帽子,夏天遮阳,冬天保暖,春秋没有实质性的功能,也戴。就是觉得头上加了一顶帽子,人就有了边界,如同木桶被箍上竹条。突然不戴,脑袋一下子悬空了,像只气球飘来飘去。
陈星催:“走吧走吧。”
陈英点点头,提起箱子跟在他背后往外走,锁门,上车。车从农场大门开出去时,她扭头往回看了一阵。这个国营农场是六十年代初建起的,最初接纳的大部分是转业军人,拓了半座山种茶和梨树。过了几年,从城里来了很多知青,茶园一下子扩大,果树也多出柑橘、龙眼、枇杷、杧果之类,一眼望不到头。陈英十八岁嫁过来,觉得跟进皇宫差别不大,从未想到有一天会离开。她想去吗?不想。
托陈星找保姆的人是徐右林,但不是去徐右林家,而是去城里章久淑家。陈星是副镇长,徐右林是副县长,章久淑以前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陈星和徐右林是中学同学,章久淑则是徐右林大学同学的表姐。这么小的事,却绕了这么一大圈。快过年了,章久淑儿子一家四口从上海回来,需要一个做家务的。可靠、朴实、话少,这三个条件是徐右林领会后总结出来的。徐右林不认识陈英,章久淑也不认识陈星。一开始大学同学在微信群里说要找保姆,徐右林马上让陈星找,陈星就把陈英的照片发给徐右林,没说是自己的姐姐,徐右林转发给同学,同学在美国,但不影响发微信,就把陈英照片再转给章久淑,章久淑回复说好,然后通过了徐右林的微信验证申请。
陈英平时穿着简单,不烫发,没有裙子,一年四季脚上都套着平底北京老布鞋。陈星又特意叮嘱她,不要带新衣服去,越旧越好。她明白,当保姆要干活,又不是去做客。找了找,柜子里也没几件新的,就挑出颜色灰暗点的毛衣、运动裤、薄羽绒服。头发刚过肩,也不需要修剪了,用皮筋扎成马尾。她很瘦,坐月子都没胖过,倒是一直想胖点,但没用,吃下去再多的东西,都像进了无底洞。
车不是直接开去城里,而是先拐去县城接上徐右林,然后三个人一起去章久淑家。是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区,连大门都是窄窄的,楼房一共五幢,呈“品”字形摆列,都不太高,十一二层,刷着淡黄色涂料。车到门口被保安拦下,徐右林拿出手机,接通后递给保安。保安才喂了一声,马上声音软下去,说好的好的,把手机递还,手一挥说:“走吧。三号楼1101。”
徐右林不知道三号楼究竟是哪幢,看上去他也是第一次来。他穿着西装,打上领带,胖,粗大的脖子因为被领带勒住显得非常仓促,几乎嵌进肩膀。以前陈英都是从电视里看到穿这么方正的男人,他们总是匆匆赶去哪里开会。一直到现在,她脖子都又细又长,她不喜欢没脖子的人。不过,无论如何,徐右林还轮不到她喜欢或不喜欢。
小区的路是环形的,右进左出。正面与大门相对处看似随意地砌着一堵青石墙,墙左右两旁整齐种着纤细的小琴丝竹,形成类似玄关的效果。陈星开着车转一圈,又停到大门旁。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徐右林按下车窗,笑眯眯地看着保安:“请问哪幢是三号楼?”
保安应该来这里久了,脸色有点旧,眼皮懒懒地合紧又撑开,手潦草地往上一举。
徐右林和陈星对看一眼。陈星没开口,应该明白过来了。车往前开,开到中间那幢,下车看,楼身上确实不起眼地贴着一个蓝底白字的小牌子,上面写着“3”。
很奇怪,楼房为什么不是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按顺序排列?
下车后徐右林说等等,又打了手机,笑起,小声问:“可以上去吗?”他脸朝着陈英,却不是对陈英笑,也不是对陈星。一个人隔那么远,对另一个完全看不见的人笑起来的样子,原来这么难看。收了手机,徐右林也就收了笑脸,说:“走吧,章部长在等我们了。”
电梯走得很快,眨眼就到了十一层。有一瞬间,徐右林目光在陈星和陈英脸上来回扫一眼,好像发现了什么,说:“咦,你们怎么长得有点像?”
陈星笑笑,没有答。陈英不笑,也不答。家中四姐弟,陈英最大,陈星最小,两人确实长得最像。父亲眼睛细长,鼻子高挺,嘴唇薄,个子却不高。母亲长相平常,但脸小,腿长,个子高。陈英和陈星取了父母长处,陈英身高一米七,陈星则超过了一米八。
电梯停下,门开了,徐右林腿一抬,急急跨出。1101房的门开着,章久淑已经站在门内等了,年纪与陈英相仿,个子也差不多,短发,大眼,笑得很温和。徐右林一下子矮下去,是腰那个部位折叠起来,头向前倾,看上去就像一根粗粗的拐杖。陈英跟在最后,一时弄不准这到底是不是见领导的标准姿势。她脖子紧起来,眼珠子左右动,发现门内的章久淑已经看过来了。“噢,就是她吧?不错不错,快进来吧。”前面半句的评价是针对陈英,后面半句招呼的是所有人,说着眼光也从陈英身上转开,落到徐右林脸上去。
徐右林和陈星呵呵笑出声。陈英没笑,此时她心跳不是太稳,不敢笑。
三人脱鞋,一个跟着一个缓缓进门。他们手都没空着,徐右林拿两盒燕窝,陈星提两盒茶叶,陈英手里则抓着二十六英寸旅行箱,箱子是陈星老婆用过的。陈星老婆在镇中学教英语,每年暑假总喜欢带着儿子到处旅游。
“看着挺清秀啊,比照片还端正。”章久淑说。
徐右林马上说:“今年六十二岁,抱歉章部长,年纪偏大了……”
“不会。”章久淑摆摆手,“刚好,太年轻了也不行。”
徐右林马上说:“对对对,刚好刚好。她虽然六十出头了,但您看身材多好啊,简直快赶上您了,一点都没发福,看着就最多像五十岁。”
陈英已经并腿坐到沙发上了,双掌搁膝间,瞥一眼旁边的陈星,见他正咧着嘴,脸上浮着很多笑,不住地点头。她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陌生,古怪,假。刚才进门时,章久淑递给她一双粉红拖鞋,不是新的,但也不太旧。农场宿舍地面铺着青砖,那里的人都没有进屋脱鞋的习惯,在外怎么穿,回家还怎么穿。几十年里仿佛焊住了,她脚上一直是黑色北京老布鞋,灯芯绒的面,踝前一条带子绕过,扣住外侧,区别只在于冬天毛袜,夏天丝袜。
徐右林和陈星在客厅坐一会儿就走了,只有她留下,属于她的是入门左侧一间八九平方米的小房子,干净整洁,床、柜、桌、电视应有尽有。陈英当天晚上就收到陈星微信问她怎么样。她说好。又问章久淑对她如何。她说好。
2
章久淑儿子在上海开公司,娶宁波女孩为妻,生一儿一女,平时有空他们都去娘家,每年只春节回章久淑这里。大的孙子已经七岁,没有安静的时候,小的孙女才三个月,完全把儿媳手脚捆住了。章久淑急着找保姆,就是为了应对儿子一家。他们腊月二十八回,正月初九走,前后十二天。他们一走,陈英以为自己也可以回家了,章久淑却说:“你回去休息几天再来吧。”陈英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这是让她继续留这里。
章久淑单身一人,陈英不知道她为什么单身。
晚上章久淑出去应酬。她经常有应酬。陈英到楼下扔垃圾时,给陈星打了电话,她得问明白怎么回事。陈星在话筒那头支吾着,显然他也有点意外,说:“我正开车,过一会儿回你。”陈英不知道陈星的“过一会儿”究竟是多久,她先是在垃圾站旁站会儿,又往旁边移几步。大约五六分钟过去,手机响了。陈星说:“就按她的意思呗,你回去把家里事情处理一下——我看一周吧,最多一周,然后再去。”
话筒里很嘈杂,喊“干了!”“快点!”之类的,伴着重重的笑声。陈英已经明白,刚才陈星根本不是在开车,他在饭局中,那么他的“一会儿”意味着什么?她想到了徐右林。
母亲怀上陈星那年,陈英正上高一,十六岁,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都还在读小学,她们三个猛然间做了同一件事,就是辍学。没钱了,钱必须集中给好不容易才到来的陈星。陈英和妹妹有不满吗?没有,她们也认为陈星好就是她们好。陈星果然很好,长得好,个子高,脑子还灵光,轻轻松松就考上大学,毕业后进了镇里,一步步做到副镇长,让陈家人脸上都有光。没有任何背景,陈星真的很不容易。
陈英和妹妹也不容易,父母早早给她们安排了婚事,嫁就嫁呗,彩礼都归陈星。老家只有小学,上中学得去十几公里外的镇上。陈英当时就是寄宿,陈星也是。陈星从来没带任何同学回过家,包括徐右林,但陈星最常说起的名字就是徐右林。徐右林爸爸是校长。徐右林姑姑是县里的什么局长。徐右林考上师范大学了。徐右林毕业后进团县委了。徐右林娶局长女儿了。徐右林提拔了……论关系的话,这个叫徐右林的人就是陈星唯一的关系。章久淑要留下陈英,陈星可能也没想到,他不敢做主,在那个“一会儿”的时间里,陈英猜他可能找了徐右林,徐右林让陈英按章久淑的意思,先回家,再去城里,继续在章久淑家做保姆。
天很黑,没有月亮,星星也没见几颗,仰头看上去,是无边的穹形铅灰。路两旁樟树又高又壮,即使是这个季节,叶子仍在半空中密实地交汇到一起,把路灯遮挡得昏暗幽深。五幢“品”字形大楼间,有个精致简约的小花圃,还有三个操场,大小不一的路从中穿过,通车和行人区分得有理有节。这里是市直机关干部住宅区,可能是以前统一建的,然后出售给机关里有一定级别的人。三号楼与其他楼外表看上去区别不大,不过陈英现在已经知道,这幢楼住的都是曾经或现任的市领导,每套房子结构更好、室内面积也更大。
她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出了小区大门。小区隔壁有个公园,搭三个亭子,外围一圈榕树,里头错落种些紫薇、扶桑之类的树,大片的草坪间纵横着几条用鹅卵石铺出的路,还有几块空地。很热闹,情侣、小孩,还有打太极拳的老人和跳广场舞的女人。怕扰民,这里不许唱歌,打拳跳舞的伴奏音乐也放得很小声,声音一大马上就有戴红袖章的人过来阻止。同样到处是树,红袖章让这里与农场马上不一样了,毕竟是城里啊。
她转几圈,返回小区,上楼。章久淑还没回来,进门后她把厨房重新收拾一遍,客厅的地也拖过。章久淑说日常卫生一天做一次就够了,陈英却觉得不够。不是刻意的,她天生这样。小时候家里属于她的东西不多,但从记事起她都要井然摆放,被妹妹弄乱了,她又赶紧拢好,非得横是横竖是竖,一点都含糊不得。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拿起来看,是陈星发的微信,问她方便电话吗?所谓“方便”,指的是章久淑在不在边上,这是他们之前约好的。陈英把微信语音电话拨过去。陈星刚才在酒桌上,他喝过酒后可别开车。她问:“你到家了吗?”
陈星答:“是。”
陈英说:“以后要少喝酒,酒伤肝。”
陈星半晌才嗯一声,问:“你跟部长说好了吗?回去几天再去?”
陈英脱口问:“一定还要再来吗?”
“当然!”陈星话又不容置疑了,“必须的!听说章部长每个月会给你开三千五工资,我加一倍,你一个月可以拿到七千。”
陈英打断他:“跟钱没关系。我……不太习惯。”
陈星用更高的声音打断她:“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在城里,在那么好的房子里住,在那么大的领导身边,你不知道别人有多羡慕你,连我都羡慕。我跟你说啊姐,你不能有任何动摇,丝毫都不能有,你在那里对我和徐右林很重要,知道吗?”
陈英不解,问:“什么重要?”
话筒里安静了几秒,然后陈星叹了口气,说:“一句两句讲不明白。就这样,你老实待着,回去几天,过了十五元宵节就去,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