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儿

作者: 刘永涛

他是天赋异禀的孤儿,在西北荒漠小村里长大;他本可以取得世俗意义的成功,却宁愿成为“无用”的闲人。在人们出外打工的时候,他留守乡村;当人们走了又回,村庄恢复往日喧嚣时,他却不知去向。最终,那个曾经代表人与天地对话的宠儿,能否重返乡土?

1

谷雨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窝在村西阿毛的地里作牛马样。

张发生性子急,赶在清明前播的种。播种那天,他老婆就说是不是早了点,天气预报说今年清明雨水大。张发生觉得老婆嘴贱,骂了一句:你懂个屁,什么都要赶早,老天看着哩。面对张发生的神秘样,老婆犯傻了:老天看啥哩?张发生火了:看你妈了个逼……

清明几天,雨一场接着一场,下得张发生心里霉得慌。他跑去找村长说,这雨真他妈的狗日的,下得不算小哩。村长看着淋得半湿的张发生,拿出烟杆,在他秃头上磕了磕,装上烟丝点燃,吧嗒了两口,斜了一眼门外细丝般的雨说,是他妈狗日的,不打紧哩……

张发生放心了,回到家对老婆说,村长说不打紧哩。老婆的愁容里绽出一丝半信半疑的光来:真不打紧?张发生厌恶地看了老婆一眼,老婆不过三十出头,由于经年累月在地里操持,再加上一张苦瓜脸,简直撵得上五十岁的老太婆。张发生不由得骂上了:你这个丧门星,雨都是你招来的……老婆一哆嗦,傻在那里。

村长说不打紧,还就不打紧。村里别人家的地都顺顺利利地出了苗,歪斜的苗还不到二十分之一,打个屁的工夫就把棉苗全解放了。不过张发生家的除外,他家的地由于地势低,再加上播得早,出苗率竟然还不到十分之一。张发生的地多,不光有自家的地,还常年种着阿毛的地。

张发生舍不得雇人,现在雇个人一天就得一百二。把一张张“老人头”塞给别人,不亚于给自己嘴里塞一把蛆。张发生就带着老婆干,还捎带上十一岁的丫头。丫头不愿意,说老师不让请假。张发生没有二话,上去就是两个嘴巴,一边一个,一样的鲜红。丫头哭过一鼻子后,就把小小的身子拱在地里了。

张发生先从自家的地干起,虽然阿毛的地也是手背上的肉,但还是不及手心的肉温厚。整整一个星期,张发生带着老婆孩子吃在地里、屙在地里、睡在地里,白天就着日头干,晚上就着月光或打着应急灯干,也只不过是把自家地里的棉苗解放出来。

一个星期后的黄昏,望着旁边阿毛的地,张发生心里就一阵阵犯虚。他从地里抬起疲惫不堪的身子问老婆明天的天气。老婆有气无力地说,到三十度了。张发生吓了一跳:那薄膜下起码得有四五十度,棉苗还不得活活烫死。

张发生心里就像着了火,连老婆都顾不上骂,歪斜着身子去找村长。见着村长,张发生挤出苦兮兮的笑把纸烟递了过去。村长没接,把自己的烟杆拿了出来。张发生把气运到头顶,等着敲打。村长的烟杆如期磕在他的头上。村长这次敲得比哪次都狠,张发生眼冒金星,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村长骂道,狗日的,你还真能撑,我就看你来不来找我。前几日,狗子他们路过张发生的地时,问要不要帮手,张发生拒绝了。屁牙几个也过来问了,张发生还是不松口。村里的人火了,说,谁稀罕那几个臭钱,到时你求我们,我们都不来呢,谁来谁是你日下的……

张发生缩着脑袋,哀求着说,村长,你老就行行好,过了明天,苗都得活活烫死。

村长说,那行,一人一百五。

张发生一惊,伸直了脑袋说,村长,这可有点趁火打劫了,我主动加十块,一百三行不?

村长说,少一分都不行,这是给你点教训,让你一天围着钱眼打转。

张发生呆立了半晌,终于咬着牙说,行,一百五就一百五。说完,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谷雨那日凌晨,天刚麻麻亮,村长家的狗就叫了。村长家的狗一叫,别人家的狗便也跟着叫,远远近近的狗叫声响成一片,村里的清晨就开始了。

村民及孩子聚集在张发生的地里,一字排开,一人两行,从条田这头到条田那头。活很简单,把歪斜的棉苗从塑料薄膜下抠出来,扶正,再用铲子铲一铲土培在棉苗根部,一棵棉苗就算摆脱了阴火的煎烤,在微风中晃动着圆圆的脑袋,活了。

晌午的时候,村民们干到了条田的那头。条田的那头只有一棵树,一棵大榆树,少说也有上百年,枝繁叶茂,洒下一片厚实的绿阴。张发生径直把午饭挑到了树阴下。村里的午饭开始了。张发生做了猪肉炖粉条,一副出血的派头。黑皮也挑着担子过来了,后面跟着扭动着腰肢的黑皮老婆。黑皮放下担子,里面是各种饮料与零嘴。村里就黑皮家开了商店,村里也就黑皮老婆不用下地干活,滋养出一身的细皮嫩肉,脸上漂浮着狐媚相。

黑皮脱掉衣裳铺在地上,露出一身黑得发亮的肌肉。黑皮老婆皱着眉,嫌弃那股汗味,捏着鼻子坐下了。黑皮老婆说,随便拿吧,年底了有了现钱再给。孩子们一哄而上,绿阴下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首先是一个孩子发现大榆树的一条粗大的横枝上盘缠着白色的东西。他再看第二眼时,偷偷笑了,他故意惊叫一声说树上有蛇。村里人吓了一跳,定睛一望,都哈哈大笑起来。树上哪是蛇,盘缠在横枝上的是阿毛。阿毛脱了衣服,只穿一条裤衩,裸露着一身白肉,睡得人事不省。

村里没有一个人担心阿毛会从树上掉下来。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村民,阿毛睡在什么地方,就会变成什么。此刻,他是树的一部分,牢牢地长在那里了。

屁牙打趣地说,黑皮,阿毛这身肉才算真正的白,估计你老婆都比不了。黑皮不高兴了,说,你懂个[求] ,天底下就我老婆最白。屁牙说,去个[求] 吧,得让阿毛说才算数。黑皮老婆一点都不生气,她扭头望着树杈上的阿毛,眼里卧着白亮亮的日头。黑皮的脸挂不住了,晃动着油锤似的拳头要找屁牙算账。屁牙撒腿就跑,两人围着大榆树转圈。屁牙是有名的飞毛腿,跟戏耍似的,黑皮总觉得咬一下牙就能追上。咬了好几回牙,但总是差那么一点。最后,黑皮瘫在地上,天旋地转,直喘粗气。树下喧闹得厉害。但谁都知道,阿毛睡着了,才是真睡着了,纵使天上打个惊雷下来,也休想惊扰了阿毛的好觉。

村长是下午溜达到张发生地里的。村长背着手,脸上是威严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村长。张发生屁颠屁颠地过去,叫了声村长。村长说,狗日的,差不多了吧。张发生说,托村长的福,还有一个时辰就全完了。村长把腰向后挺了挺,望着地头。他看见了树上的阿毛。阿毛站在树杈上,张望着远方的沙漠。

村长到了大榆树下,黑皮老婆还在树下睡觉,好看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如同做着一场上好的春梦。村长的目光最终落在黑皮老婆裸露出的一段肚皮。那段肚皮简直白得不像话,瞧着有点触目惊心。村长犹豫了一下,上去摸了一把。黑皮老婆顿时醒了,问村长干啥。村长愣了一下,才想起树上的阿毛,他指了指树上的阿毛。黑皮老婆顿时安静下来,她在嘴唇边竖起了一根指头,示意村长不要说话,然后抬起头,望着树上的阿毛,脸上的红晕如丢进石子的河水波纹层层扩散。

村长白摸了一把,心绪如开水般沸腾着。但他也不敢惊扰阿毛。他顺着阿毛的视线向前方望去,前方是绵延起伏的沙丘。看样子,阿毛在沙丘里又有了崭新的发现。阿毛十岁的时候,就指着那绵延起伏的沙丘说那里过去是海。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信他的,虽然有的孩子在沙丘里捡到过风化的海螺。

阿毛语出惊人的第二年,副县长就陪着一个地质学家来到了那片沙漠。村里人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镇长,就都围着看。更让他们敬畏的是那个满头白发的地质学家,因为副县长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屁颠样。地质学家告诉村里人说,这里过去是海。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觉得阿毛有两下子,和地质学家都平起平坐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张发生的棉苗彻底得解放了。村里人便都聚到大榆树下。阿毛如同焊在了横枝上,还在望着远处的沙丘。村长不说话,全村的人就都不说话。村里的人就都仰着脖颈,看着阿毛。阿毛还是只穿着裤衩,身子沾着一层被风吹来的细沙,在黄昏的时辰里闪着黄亮亮的金光。

村里人望不下去了,脖颈酸透了,便都拿眼睛看着村长。村长干笑了一声说,阿毛,你看见啥了?阿毛如同入定般无动于衷。村长把脸转向黑皮老婆,眼里闪闪烁烁的。黑皮老婆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叫了声阿毛。黑皮老婆叫得娇媚,声音水蛇般在空气中一飘一荡。阿毛像被咬了一口,浑身颤动了一下,转过一张恍惚的脸。

阿毛哥,你望啥哩?黑皮老婆的声音越发温软,如同含着一包水。

阿毛说,你们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沙丘像不像一座座坟墓。

村里人便把目光投入远处的沙丘,望了一会儿,觉得还真像一座座坟墓。村长和黑皮老婆也认为像,但又觉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阿毛把脸又转向沙丘,喃喃着说,埋葬着时间与死亡……

阿毛的声音虽低,村里的人都听见了,村里人闹不懂了,拿眼睛问着村长。村长也搞不太懂,又把目光转向黑皮老婆。黑皮老婆眼里含着笑,就像花朵突然绽放……

2

阿毛是一个弃儿。

三十多年前那天清晨,村里的人来井边挑水,看见井沿边有一个蓝色暗花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婴儿。婴儿只有两个月大,长得周正,白白胖胖,睡得正香。村民们越聚越多,但谁都不知道拿这个婴儿怎么办。村民只好去找村长。村长望着睡不醒的婴儿说,先轮着给他奶,看看情况再说。

村里人到附近的村子四处打听,看有没有谁丢了婴儿。但都说没有。一个月后,村里人确定这是一个弃婴。村长发话说,谁要是收养了这个弃婴,奖励十斤白面、二十斤苞谷面。但那时村里的人在生育方面都极其能干,少则两三个,多则五六个,这孩子又不是亲生,收养下来别扭得很,也麻烦得很。整整一个星期,村长撂下的话,成了冬天的一块石头,又冷又硬,没哪个人接过来应承。

最终收养弃婴的是刘寡妇。刘寡妇之所以站出来,有不得已的苦衷。她男人死得难看。那晚,男人腹胀得厉害,跑到门外的一棵杨树下拉屎。天上雷声滚滚,他拉得艰难,全部力气和心思都在同下面较劲。他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正畅快时杨树被一道巨型闪电撕扯……

刘寡妇等了半天也不见男人回来,叫了几声也不见男人应,便打着电筒出门去寻。她照见男人在门外的杨树下趴着,一动不动。她过去把男人翻过来一看,整个人一段焦黑……

怎么死不好,要让雷电劈死。只有造了孽的人,才会让老天这般惩罚。面对村里人的议论,刘寡妇连悲伤的空闲都没有,心里装满惶恐,逢人便解释她男人三代贫农,不偷不抢,老实本分,路上遇见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村里人倒听得认真,脸上有了同情,但一丝狐疑始终不肯消散。刘寡妇足足解释了三个月,最终什么都不会说了,见了谁都觉得低人一头。

刘寡妇提出要收养弃婴时,村长如释重负,他召开了全村大会,在会上,他号召村里所有的人向刘寡妇学习,同时建议按男人给刘寡妇算工分。全村的人没有异议。村长最后宣布刘寡妇今后可以挺胸做人了,那些传言都他妈的是迷信,以后谁也不许再说,谁再说、再提,就拉出去批斗。

刘寡妇给弃儿取名刘阿毛,跟她姓。刘寡妇没有奶,给阿毛喂羊奶。羊奶腥,但阿毛不觉得,吃得一个起劲。阿毛一岁了还不开口说话,刘寡妇问村里人。村里人说,男娃说话晚,有的一岁多才说话。但阿毛两岁了,还不肯开口。刘寡妇又惶恐了,难道这又是老天的惩罚?刘寡妇扑通一声跪在立着小小身子的阿毛面前:阿毛,你叫娘,叫一声就中,从此你是我祖宗。但小祖宗只是恍若隔世地望着她,死活不开口。刘寡妇憋屈得很,开始扯天扯地地哭。

村里的风言风语果然像她预料的那样又起来了。一个村民说,你这娃是个金娃哩,还真是金口难开哩,差不多三岁了吧,怕不是……刘寡妇的脸一下子灰得厉害,就像别人给她脸上撒了一把土。

但刚过三岁的一天,阿毛突然指着门外的杨树说,树,那是树。刘寡妇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阿毛,你说啥?阿毛说,那是杨树。刘寡妇哆哆嗦嗦地说,那我是谁?阿毛说,你是娘,娘……

祖宗呐……刘寡妇哀号起来。

阿毛会说话以后,村子里人发现,阿毛和别的孩子还是不一样。别人家的孩子见着同岁的孩子,都透着天然的亲近与兴奋,想往一块儿凑,想一起玩。但阿毛淡然得很,别的孩子到了跟前,也能被阿毛眼里的冷光吓着,哇的一声哭出来。阿毛在村里没一个玩伴,但好像一点也不孤单。他望着一棵树都能望半天,一只蚂蚁也能盯上好几个时辰。刘寡妇也觉得怪异,问阿毛到底看啥呢。阿毛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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