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英语吧
作者: 〔加拿大〕江艾 高麒鹏 译我用最后一个“咖啡”换了一杯咖啡。多讽刺的事。我的手指戳着点单机。植入大脑的语库在眼前跳出,而我眼睁睁看着“咖啡”消失不见。一声沉重的叹息滑出我的唇间。下一次,就得拿“茶”来交易了。
语库的词汇总量从九百八十七变成了九百八十六。我眨了两下眼睛,关掉了界面。能用来和别人交流的词,或者购买生活用品和支付房租的词,又少了一个。“叻——”现在就像是熟悉的陌生人。最后一个“叻——”花掉以后,我的语库便将它从意识之中抹去了。我可以用重复的“有”“已经”或者“你”“你们”“您”再把它买回来,但“叻——”并不是生活必需。说也好,写也罢,我再也没法使用这个词了,就算别人说出来、写下来,我也没法把它认出来。虽然我能用来交易的词汇总量有限,但只要某个词还在我的语库之中,我能使用它的次数便是无限的。如果有一天我的语库一无所剩,我也会变成默者吗?
乔瑞发来了消息。
我小声嘀咕着,眨了两下眼睛,打开了消息。
“别忘了扌——秀是在今晚!三十分钟后我去接你。”
我当然没忘。过去两天里,乔瑞每过几个小时就会发信息提醒我。虽说过去我也曾对他心怀感激,但他的自恋有时真叫人受不了。
我一面等着我的叻——,一面看着自己的回复从眼前飘过。
“知道了,知道了。我记得的。我在平常买喝的那家店等你。”
“哦,你说扌——叻——店啊?他们家的东西真是纟——。我简直难以相——去其他地方买叻——。”
他的话里满是自得。我内心冒火,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已经有一阵子不用费尽心思破解他的词语了。我知道自己除了挫败感,什么都得不到。
“嗯。就是那家。那家不错。”
我的回答干巴巴的。我不愿意和乔瑞说话;有些词语,他明知我不再拥有,却偏要常常使用。女人,在他眼里,最好要符合中国传统观念,不要多话,但要好说话,要听话。当然,我对此不以为然。我还忍让着他的唯一理由无非是我们两家是朋友。我猜他也差不多。
我刚到机场时,乔瑞过来接我,带我在纽约转了一圈。我叫他的中文名,却发现他到纽约后没几年就把自己的名字以及大部分中文词汇卖掉了。不过,最近我发现他又开始说起了中文。似乎他赶在今年中文爬上语言世界排行榜之前,又买回来不少汉字。他在语言交易方面总有着敏锐的直觉,但他主要的收入来源却是语言赌博。为了买回汉字,他肯定放弃了自己的一些扌——词汇。现在他库存中的英语词汇多得用不完,他便想多投资给他口中的“外语”——哪怕中文曾是他的母语。
我眨眼关掉了对话框。
“您点了什么?”店员问道。
我扫着他头顶的电子菜单:“七号。”
店员看着我会心一笑:“我一般会选十号。”
“茶。”我点点头,咧嘴笑了。
他没有重复我的话,而我也后悔说了出来:他的语库里已经没有“茶”了。我低下头,从店员身上移开了视线,他的笑容已不再如先前那样轻松。
我在咖啡店靠里的位置坐下,身体朝向角落,希望能避开任何不必要的谈话。
我又一次打开语库,选择了中文。剩下的母语词汇已然不多了。为了支付纽约的房租,我在语言兑汇中心把大部分母语词汇都换掉了。有时,会有能说多种语言的人联系上我,希望能买一些外语词汇来丰富他们的语库收藏。兑汇中心对一个人一年能购买的外语词汇数量时常是有限制的。
“作为交换,你想要什么?”他们这样问。
而我的回答始终都是:“给我英语吧。”
邻桌,一个女人坐在她的朋友对面,调整着身边一辆亮黄色婴儿车。车里躺着一个刚几个月大的婴儿。金黄色的头发让孩子看起来像个天使。
“听说他们施行针对土生公民的儿童保育新政策,我太高兴了。我的小宝宝可以带着堪比一本词典的英语词汇量开启自己的人生了。”女人弯腰凑近推车,对着自己的孩子柔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以前没有这么多词是怎么活下来的。要是在今天,那肯定不行!”
我不记得中国有类似的政策,就算有,我父母也从未向我提起过。我的家庭条件从来不如乔瑞宽裕。我时常想不通我们两家到底怎么认识的,更想不通我们怎么还维系着友谊。或许,那笔让我踏上美国之行的资金里,就有乔瑞家的一份。我的父母拿出了一半的积蓄,但他们不大可能在语库里存有这么多资金。
女人的朋友摇了摇头:“我家那三岁孩子,有些词恐怕一辈子都用不上,我最近拿那些词去换了法语,要让孩子达到对话水平。光是生在美国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我的老板坚持说,我们每个人起码得会说两门语言。”
“现在连居家搞电话推销都这样了吗?”她的朋友应道。
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等这小家伙长大,不会个五门语言都跟不上世界的潮流啊!”
两个女人的对话还在继续,而我则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语库,可没过多久便滑到了词汇表的尽头。相关法律无时无刻不在变,现在就连手语都要购买了。美国政府不会放过任何拿语言变现盈利的机会。婴儿车里的那个孩子在这个国家生存下去的几率比我高太多了。
女人的朋友喝了一口手里的饮料——似乎是菜单上最贵的那款。“看看房地产市场发展的速度,估计很快不用扌——词汇都买不起房了。”
她们住的是别墅?还是有很多房间的公寓、住宅楼?毕竟是有钱买得起这种婴儿车的人……我租的房间是地下室,就在洗衣房隔壁,是个被胡乱翻修过、没有窗户的储物间。一到晚上,洗衣机和干衣机的动静就震得墙壁和天花板嗡嗡直响,但我现在都已经习惯了。就算附近还有地铁引发的震动,那间房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这是我在纽约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我之前那份洗碗工作只勉强够我的房租和基本伙食开销。
在此之前,我当过服务员,那会儿大部分中文词汇都还保留着。掌握多门语言是件好事。现在,我在一家处理厂工作。那里的人都不怎么说话。
乔瑞到叻——店的时间比预定的早。准时准点是他的一个优点,也可能是他唯一的优点。他在入口边的落地玻璃后朝我招手。我把沁得发软的叻——杯扔进垃圾桶,指尖湿漉漉的,随后向入口走去。走近乔瑞的时候,我脸上不自然的笑容变得更僵硬了。
“乔瑞。”
“玉河(原文为汉字,此处以楷体表示。原小说里出现的汉字皆同此例)!”
乔瑞之前从来没叫过我的中文名,总是用我的英文名“吉莉安”相称。他是把“吉莉安”给卖了,还是把“玉”和“河”买了回来?
我看着他,细细地打量着他,表情像极了以前福州的杂货铺老板听我用英语说“谢谢”时的反应:满脸的疑惑。
“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没事。”
听见我干脆生硬的回答,他只是耸了耸肩。
“那我们出发吧!这是今晚的票。这票做得真是米——,对吧?我挺喜欢他们今年的宀——。”
每次他强调那些我负担不起、听起来只是一团噪音的词语时,我的脸都会抽动一下。门票本身的设计并无特别之处,上面不过是印着一个金闪闪的剧院标志,还有手写风格的字母,但只要有机会显摆自己的词汇量,乔瑞都不会放过。
“嗯。挺别致的。”我说。“别致”是我还留有的几个“复杂”词汇之一。其他大部分都卖掉了,毕竟,除了和乔瑞在一起的时候,基本都用不上。我语库里大部分的词都是“和”(“和”的原文为连词and。)或者“这个”“那个”(“这个”“那个”的原文为定冠词the);大多数人都会在找零的时候收到这类词。我一直都只有一个“我”,但想来乔瑞可能有上千个“我”,当然,并不是因为它们有什么价值。自爱固然重要,但乔瑞给自己的爱实在太多了。他的手指捋过打了过多发蜡的头发时,我竭力不露出厌恶的表情。他垂下手臂,发蜡还粘在他的手指之间。我装作没看见他偷偷在正装裤上擦了擦手。
去看演出的路上,一个默者跳到我们面前,捧着双手,对我们浅浅地微笑。顺着余光,我能瞥见乔瑞皱起的眉头。
“一边去。”乔瑞从默者身边挤过,拍了拍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我的双腿却怎么都移动不了。
默者眼带乞怜地看着我,讨要着词语,眼圈泛着紫色,右眼有一处明显瘀肿了。张嘴时,她干瘦的脸伸展拉长,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瞥见她身上那件过大的衬衫,我禁不住咬紧了牙关。衣服上贴满了各种字词,有些是原本的设计,有些则像是在大街上撞见她的行人强行写上去的:乞丐。家。低下。美国。沉默。梦想。沉默。现实。沉默。沉默。沉默。这些写在自己衣服上的词,她大概一个也读不懂。
默者在大街上随处可见。我时常会在便利店门口碰见几个:都是紧抱着双膝躲避严寒。人们来来往往,大多对他们视而不见,有些人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到这些本已脆弱可怜的人身上;有些人则小发善心,施舍给他们几个词。说话的特权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我眨眼打开了语库的转账选项,将几个“和”转给了眼前的默者。
她低下头,随即说道:“和。”
“玉河,我们要迟到了!”乔瑞愠怒的声音从半个街区外传来。
“玉河,别让他们夺走你的母语。”母亲的声音传入我的脑海。这是我刚到纽约时,她在一通电话里对我说的话。太晚了,妈妈,我的汉字大多已经丢失了。如果待在这里让我也变成了一个默者,我该怎么办?
从那位默者身边走开时,我忍不住想,我的脸要是长在她的头上,会是什么样子。
我之前只和乔瑞一起去看过一场演出。表演者说的是英语。节目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主题有关爱情、财富,还有与我拥有相同文化背景的人。那时我刚到纽约。也许乔瑞觉得那场演出能唤起我——我们——与家有关的记忆,可说实话,我满眼看到的都只是乔瑞的梦想,以及他离开福州的原因。我的父母得知乔瑞在这里取得成功后,给我设下了一样的目标。他们似乎并不明白乔瑞从事的其实是语言赌博。乔瑞父母的说法让我们觉得他是在兑汇中心工作,但实际上,他是纽约各大语言赌场的常客。乔瑞要我发誓会守住这个秘密。我隐约觉得这才是他时不时请我吃饭,或者邀我去看语言秀的唯一理由。
不过,之前我们看的电影倒是挺有趣的。我能听懂一些说英语的部分和全部中文对白。从那以后,乔瑞总是有意选一些我难以理解的东西。
离开福州之前,母亲曾说,如果我哪天需要帮助,找乔瑞就行。我从未对他开过口,也没这个打算。
“两位。”乔瑞将我们的门票递过去。我们跟着引座员往剧院里走,身后跟着几位同场的观众。
“前排座位。”乔瑞说,虽然我明明看得见我们在往哪里走。
那两张票肯定顶得上一整个月的房租了。起码,对我来说。
“谢谢你邀请我。”我父母教导我要常对善意的赠予抱感恩之心。这是善意吗?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呢?
“ ——。”乔瑞露出一个微笑,可这一笑短促又突然,让我分不清他到底在对我笑,还是因演出而感到兴奋。
灯光暗了下来,我靠上了座位的椅背。台上的对白在我耳中不过是再也无法理解的噪音,于是,我准备用语库的记忆功能回放一些有关家乡的回忆。可惜语库的记忆功能采用的是会员制,要继续使用,就必须每月支付几个词。一旦会员到期,几乎所有的记忆都会变得模糊,只剩下最基本的信息:姓名、年龄、住址、职业,还有上周发生的事——直到恢复语库的记忆功能为止。
幕启,一男一女坐在桌边。男人开口时,我叹了口气。他嘴里吐出的噪音并不算糟,听起来是有韵律的耳语。
乔瑞跟着其他观众一起发笑,虽然总会迟上一秒。我怀疑他其实基本不理解演出的内容。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他不过是在装笑而已。那一秒的延迟并不只是因为乔瑞反应迟钝,毕竟每次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他就会立即朝我下手。扌——很贵,即使是这门语言的名称本身也很贵。乔瑞手头很宽裕,但还是不大可能大量购入这门语言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