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蒂华纳
作者: 〔阿根廷〕莱昂纳多·塔里菲尼奥 韩璐 译一
你永远不应该返回犯罪现场。但是,要是只有当你返回现场时罪行才存在呢?
五月的那个下午,我重回蒂华纳的“红灯区”〔此处原文为zonas de tolerancia(直译为“宽容区”)。拉美不少城市内都划有此区,在区域内,性交易等行为均为合法。蒂华纳的红灯区位于该城市北部,比邻边境墙,也称为“北区”(zona norte)。这个区域也是蒂华纳老城的中心,色情产业发达,脱衣舞厅众多,街边也有许多招揽生意的站街女〕,脑子里一定在往这方面想。早在美国人开始谈论包围该区域的“墙”之前,我就已经探访过那里。缩手缩脚的阳光轻轻擦过一间间酒馆的门,窥探着嘈杂小巷的秘密,抚弄着年轻女孩浓妆艳抹的脸。她们兜售着自己,身边有醉汉,有穿制服的警官,也有仰仗丰富的经验、不以娇羞取胜的女人。我在那个迷宫里晕头转向,心知是在找一些自己并不想找到的东西。开放式结局的书最危险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尤其是,我写的就是这样一本书。
阿根廷作家里卡多·皮格利亚〔里·皮格利亚(1941—2017),阿根廷小说家、评论家,20世纪西班牙语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曾获有拉丁美洲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罗慕洛·加列戈斯文学奖,代表作包括《人工呼吸》《缺席的城市》等〕在《初始形式》中写道:“艺术让我们始终对体面的结局抱有幻想,然而,生活是没有结局可言的,生活里只有悲剧、分别和失去。”这句话一语道明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模糊念头,也因如此,我在《别回来了》一书的最后一章中引用了它。《别回来了》是一本记者手记,讲述了我在蒂华纳遇到的那些被遣返者的故事。在蒂华纳做调研的几年时间里,我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有过患难友情,也曾跨越自身局限的边界,按照皮格利亚的说法,我经历了“悲剧、分别与失去”。不是这样吗?我在这座被“墙”所伤的城市里目睹过太多“悲剧、分别与失去”,只是,如何一一对应呢?边境地区不存在任何泾渭分明的界限,取而代之的是奔流不息的交换,混杂不休的生命,每个人的肖像都明暗交织,抗拒清晰的笔触。边境需要与他者的相遇;这就是它为什么总要诉诸我们的感性,最终将我们分割成实然的部分和或然的部分。它是一个中转之地,通往我们最好的和最坏的自己。一旦抵达这个中转站,何为“悲剧、分别与失去”完全取决于我们每个人是在怎样的舞台布景中学会认识自己:是一座桥,一面镜子,抑或是,一堵墙。
这一切或许听起来隐喻感十足,但我在查瓦神父慈幼会救济所(蒂华纳的查瓦神父慈幼会救济所开设于1987年,专门为生活在美墨边境上的难民、非法移民、无家可归者提供食物,据不完全统计,每天有两千余人在这里领取食品果腹)里对此有过切身的体验。在蒂华纳,这是为数不多每天给被驱逐者(其中不少都已无家可归)提供一顿免费餐食的地方。二○一五年以来,我曾多次去那个救济所(距离隔开蒂华纳和圣迭戈的那道三层栅栏只有几英尺远)采访被美国驱逐的人——这样的人每天都有一千多个,每天早上到救济所寻求热汤、面包和一些近乎安慰剂的东西。很快,我从他们的口述中得知,事实上,被遣返者从美国那边一过边境,就会遭到墨西哥当地警察的逮捕,因为当地警察知道他们身上携带美元。自奥马巴政府时代起,平均每十分钟就有一个墨西哥人被美国驱逐到蒂华纳,这里的官员无法抗拒如此唾手可得的诱惑。如果遭到那些被遣返的同胞反抗,执法人员就会没收他们的证件,甚至是施以殴打和恐吓。用不了一刻钟,就能把一个从美国遣返的人变成一个在墨西哥的无证移民。他们没有证件,远离家人,受到警察滋扰,而且大多都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所以无法找到工作,为了维持基本生活需求——比如食物,避寒的处所,睡觉的地方——身上的钱很快就用光了。
二○一五年冬天,一个寒冷刺骨的早晨,几次采访受挫后,我在查瓦神父慈幼会救济所里遇见了玛丽亚·德拉鲁斯·瓜哈尔多·卡斯蒂略,五十七岁,自一九九九年起就在美国的圣迭戈生活,直到一起家庭暴力事件导致她被扣押遣返。玛丽亚·德拉鲁斯一只手紧紧抓着一顶脏兮兮的羊毛帽,另一只手攥着两个塑料袋。她坐在我旁边,驼着背,看起来病殃殃的。没人能说服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或许是因为她害怕自己本就不多的财物被更加绝望的人抢走。她小声告诉我,她的伴侣是个酒鬼,还是个有妇之夫,这两件事加起来,她那几个住在瓜达拉哈拉(墨西哥第二大城市)的兄弟无法接受,拒绝收留她。“他喝多了就追着我一顿打,”她告诉我,“冰箱里除了啤酒没有别的东西。我告诉你,我在男人手里受过很多虐待。就因为各种喊叫啊噪音啊,说我闹事,有一天就把我送到那帮‘冰’人〔‘冰’人指的是美国移民与海关执法局(Immigration Customs Enforcement)的工作人员,该机构的缩写是ICE,在英语里是‘冰’的意思〕手上了。”我立刻想要了解更多情况:她什么时候去的美国?为什么要去美国生活?有人帮助她吗?她打算怎样在一个陌生城市生存下去?不过,她有别的需求要说。还没等我发问,她就抢先开口了:“小伙子,你跟我说说看,你能帮我找到女儿吗?”
我去蒂华纳是为了给自己已经开始做的调查报道搜集证词,并不是去帮助某个特定的人。可是,如果我不向如此亟需帮助的人伸出援手,我的调查又有什么益处呢?玛丽亚·德拉鲁斯从手中一个塑料袋里取出一小沓皱巴巴的纸片,抚平,摊在桌上:这些碎片就像一块块拼图碎片,不确定会拼出怎样的未来。在一张出租空房间的广告页背面,她用铅笔记下了圣迭戈一家医院的电话号码,还有一位医生的名字,她生病的儿子就留在那里。她另有一张纸头上写了住在坦帕(美国佛罗里达州海港城市,外连墨西哥湾)的大女儿玛丽亚·埃莱娜·马尔蒂内斯的电话和邮箱地址,可是找不到了,所以才想找我帮忙,她想让女儿知道自己现在的住址及处境。
如今,我意识到边境会暴露一个人身上最好和最坏的一面。它曾经将一个挑战摆在我面前,看我在自感没有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是否会伸出援手。当时,我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必须迎接这一挑战,而此刻,我也感觉自己必须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那个五月的下午,我迷失在蒂华纳的“红灯区”,唯一能确信的是我写了一本开放式结局的书。
二
二○一五年,一个下着雨的早晨,我在友谊公园遇见了爱玛·桑切斯。所谓友谊公园,其实是蒂华纳边境墙的一段,虽然架设了双重栅栏,而且到处都能看到阴沉着脸、神色警惕的边境巡警,每到周末,这里还是会变成双边相聚的场所。每周日,爱玛都会穿着非营利组织“梦中母亲”的粉红T恤衫来到这个公园,在围墙边上等着,看看会不会有孩子被留在“那头”的母亲前来寻求帮助。多年前,她接受过其他境况相同的女人提供的帮助,那些女人被美国驱逐出境之后,像她一样,加入了“梦中母亲”这个团队。
友谊公园是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道将孩子与父母隔在边境两边的栅栏穿山越岭一直延伸到海里。在公园附近,你可以听到邻近餐馆里传出昆比亚音乐,沙滩派对氛围的假象之下,是铁栏两侧无处不在的悲剧,无法实现的拥抱,以及不愿示人又无从藏匿的痛苦。游客们以栅栏为背景自拍,举起啤酒瓶相碰,在破碎家庭、政治仇恨和社会崩坏组成的风景里闲逛。任何人从海边走到公园,一路上都会听到各种的低语声,谈论着失业,兑现不了的承诺,过早的妥协以及无从实现的梦想。遇见爱玛的那天,我在墙根底下碰到了带着街头乐队来庆祝生日的一家人,一群为美军打过仗仍难逃被驱逐命运的墨西哥裔老兵,还有一个憔悴的男人,胡子三天没剃,正在等待与自己留在“那头”的家人见面。
“我今年三十九岁,二十九年都是在美国过的,”这个男人告诉我他叫大卫·迪亚斯,来自普埃布拉(墨西哥第四大城市),“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家里人从鹰巢(隶属蒂华纳的一个边境社区)穿过边境。现在我把妻子、四个孩子,还有一个孙子都留在了新泽西。”
大卫给我看了钱包里的家人照片,然后简要地介绍了自己的经历。他一直在搬家公司上班,还加入了教会,从来没在当局那里惹过事儿,直到两个月前被驱逐出境。“他们抓我是因为假驾照,”他坦白道,“律师跟我说这种违法行为通常就罚个款,不会驱逐出境。可是现在我还能怎么办呢?等着呗。她说可以给我搞到四年缓刑。”
“那么,在等待的过程中你打算做点什么?”
“我必须在蒂华纳等着,一直等到可以返回美国为止。没有其他办法。我要是离开这地方,还怎么和家人见面?我刚被驱逐的时候,一走出入境口岸,就有几个五旬斋教会的弟兄上前来招呼我,现在我就在他们那里做工,修修东西,需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到了周日我就跟着他们一起来公园这边,尽我所能帮帮忙。”
“可是你也需要帮助。”
“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帮助,谁不需要呢?说不绝望是不可能的。你简直无法想象这么多天、这么多个月见不到家人是什么感觉,而且没人告诉你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扪心自问,我做的事情真的那么严重吗?来公园这边对我是件好事,你明白吗?让我觉得不只是我一个人这样。”
大卫旁边不远处,爱玛在距栅栏几英尺的长凳上坐着。她身材娇小,一双深色的大眼睛,友善且迷人。她是那种一旦有人问起年龄就会微笑着转换话题的女人。“很多”年前,她会这样说,她出生在墨西哥米却肯州的阿帕钦甘,在瓜达拉哈拉长大。后来,她移居美国加州的维斯塔做牙医助理。在加州,她每天去学这个新国家的语言时,都会路过一家修理厂,最终与她结为伴侣的男人就在那里上班。她不会说英语,他不懂西班牙语,但爱情引领着两人从约会到结婚,再到三个孩子相继出生。“我的丈夫负责处理所有的文书事务,移民局的预约信过了很久都没寄到我手上,可能是因为我们更改地址的事情他只通知了邮局,没通知移民局。”她解释道,“结果,二○○六年我从华雷斯城(墨西哥北部城市,是该国暴力犯罪和毒品交易最为猖獗的地区,与美国得克萨斯州的埃尔帕索隔河相望)出境,被要求说明情况,我才得知自己的签证已经失效,十年内不准入境美国。我们像被炸弹击中,一时间手足无措。我的丈夫只得自己回维斯塔,而我先是去了瓜达拉哈拉,后来又去了洛斯卡沃斯(墨西哥海滨小城,位于下加利福尼亚半岛最南端。是知名的度假胜地),在一个兄弟那里住了一阵子。后来,我的丈夫在蒂华纳给我租了一个小房子,这样他就可以来看我了。从那以后,我就待在这里了,没有家人,身边只有‘梦中母亲’团队里的朋友。”
“你别的亲人都在墨西哥吗?”
“他们从来不给我打电话。我有一个阿姨在美军服役,她告诉我只要她还在当兵,军队就禁止她靠近友谊公园。那次对话之后,她就把我从‘脸书’好友里删掉了。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一个我这样的亲戚,仿佛我的存在很丢人。我在美国的孩子和丈夫就是我的全部。我的丈夫是一位从海军退伍的老兵,每周日或者每隔一周来看我一次。不过,他最近刚做了开胸的心脏手术,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这样频繁地旅行。我跟你说,当时我申请了人道主义签证,想陪他做手术,也被拒了。他们告诉我,他们不会给我发签证,除非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或者快要死了。”
那天早上我到友谊公园的时候,心中怀有隐秘的希望,想要再见到玛丽亚·德拉鲁斯。自从上次在救济所说过几句话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想她可能会出现在栅栏附近,每周日都有不少被驱逐者去那里见社工。要是能找到她,我就可以把她介绍给爱玛以及“梦中母亲”的其他成员,这些行动者能帮的忙比我多得多。那天我等到很晚,一直在找她,但是最终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没有工作,没有证件,没人帮忙,被驱逐者长期生活在无家可归的边缘。一旦他们开始睡在大街上,再想找到他们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暴露在暴力、虐待与贫穷之下,甚至在日常面对的风险中都不一定能活下来。有的人,比如大卫·迪亚斯,寻得了教会的帮助。有的人,比如爱玛,和帮助过自己的人并肩作战。但是,更多的人,就像玛丽亚·德拉鲁斯那样,变成了其他人看得见却没有真正看见的幽灵,变成了攥着塑料袋的灰影,片刻闪现之后,那堵冷漠之墙就让他们再度消失了。
三
爱玛·桑切斯和丈夫迈克尔——他身上的军装有点紧——一起参加了《别回来了》在蒂华纳的新书发布会。活动在蒂华纳文化中心举行,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天,天气比往年同期更冷。他们一起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台上。我们向对方微笑了一下。当时我想,这样的致意方式是否才是这本书真正的结局,毕竟,它在讲述一个不断变化的故事时,尽可能想要像皮格里亚说的那样,“始终对体面的结局抱有幻想”。直到此刻,我写着这篇文章,才意识到书的结局还没有写完,一如所有那些尚存一点希望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