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慢跑团
作者: 蔡崇达父亲离世后,他在焦虑中参加慢跑团,才知道父亲生前也曾是一个努力奔跑的人。跑团中另一个患有绝症的父亲,隐瞒病情,拼尽全力地奔跑,只是为了儿子顺利结婚。命运慢跑团,记录了疲惫的父亲们拼命扛起人生的意志。他们坚信:命运,就是自己跑出来的路。
和黑昌熟悉上,是去年回家过年时。
那是我在时隔两年多后第一次返乡。
两年多没回家乡,倒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此前父亲去世了,回到家乡,按照繁文缛节终于把葬礼办完,突然觉得深深地说不出的累和厌倦。
我曾以为,自己不算特别难过。父亲中风多年,如此艰难地熬了这么多时日,他真的尽力了。那个葬礼上,我表现得很成熟,每个流程、每个细节我控制得很好,好到,按照习俗该号哭的时候倒突然哭不出来。
就是最后父亲的身体要火化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无法坚持了。火化的按键是我按下的,按下后,我突然觉得,我得确定下待会儿送葬队伍的排序,可千万不能搞错了。然后我小跑出火化室,很礼貌地和候在那里的哀乐团、师公队伍说:“很快的,稍等下就好,要是方便,咱们按照顺序先排下队?”好像这件事情,比看父亲最后一面都重要。
本来报社的主编给我批的是一周的假期,还说,如果需要,再和他说,他理解的。
但其实葬礼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葬礼后第二天,时间就全空出来了。
我因此不知道我要干吗,我坐着也难受,站着也难受,躺着也难受,我在家里怎么都难受。我也不理解为什么难受。
我走出家门,走在哪儿,总有人要安慰我。他们不需要安慰我的,我觉得我处理得很好了,我反而很厌恶他们一次次提及这件事情,他们一说,我就找个理由转身赶紧躲回家。
熬到第三天,吃饭的时候,我和母亲假装随口一说:“报社在催我回去了。”
母亲看着我,直直地看着我,看了许久。
她似乎想了很多东西,但她就说:“那就回去吧。”
我说:“母亲你呢?要不随我去北京?”
母亲说:“我觉得我还是留着好。”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反应确实很不正常。听到母亲的回复后,我就马上去收拾行李了,甚至马上订了最快的航班。那天,泉州下午没有回北京的航班,我为此还买了从隔壁城市厦门出发的机票。
要离开的时候,母亲就坐在门口。那时候正下午,阳光像雪花一般打在她身上,衬得母亲身后的房子像个黑乎乎的洞。
我愧疚了,我说:“母亲,要不一起走吧?”
母亲应该是为了安慰我,笑着说:“走吧,你搞好你自己,我搞好我自己。好一点了再回来。”
我还是离开了。我在东石镇转盘那儿找了辆车,一上车就和司机说:“赶紧开,去厦门机场,赶紧开。”
司机正在抽烟,说:“别急,我这烟刚点上。”
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吞吐着烟雾,我的脚焦虑地抖着。我还是催了:“师傅快点,快点走。”师傅不耐烦,转过身白了我一眼,却愣住了。他说:“你好像哭了。”
我说:“我没有啊。”
当时的我在北京谋得一份都市报社会版热线记者的工作,是那种屁股没法沾上椅子的工作:哪里有人丢猫了,有人自杀了,有人养出十几头的兰花了,中国第14亿个人诞生在北京的哪家医院了……突然的一件什么事情,就要拽着我,马上脱离身处的状态。
当时热线记者要轮流佩戴一个手机,以保证这座城市犄角旮旯发生的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可以马上找到人。
我曾在刚蹲着马桶的时候接到过电话,那边激动地和我说厨神争夺赛决赛时竟然有人做的是西红柿鸡蛋汤;在饭店里点的菜刚上桌正要夹汤里的肉丸时接到过电话,告诉我亮马桥边发现一具浮尸……本来我是极度厌恶这份工作的,觉得做着这样的工作,自己的生活破碎且没有建构秩序的机会。
回到北京后,我突然觉得这份工作很好。这座巨大的城市,一直在发生那么多的故事,它们一发生,就像新生儿毫无节制地嗷嗷叫唤,要我们过去,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它们诞生了。
反正我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么多的时间,让这些毫不节制的故事这么毫无边界感地挤占,倒也是解决方案。
我主动申请,夜班热线也由我来吧,假期乃至春节的热线我都来值班吧。同事们对我当然觉得不好意思,甚至自此总愧疚地主动关照我。但他们不需要愧疚的,其实是我在利用这些故事:它们一个个喧闹地占满我的生活,我因此被挤压到完全没有机会去琢磨我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
是的,对于心里发生了什么,我觉得,自己最好不知道。虽然,我总是觉得心里慌慌的,甚至察觉到自己越来越异常,比如开始厌恶“未来”“将来”这类字眼,比如我经常一整天就盯着那个热线电话,期待着这个城市新长出什么东西,赶紧来占据我的时间。
如此糊里糊涂,竟然拖成了两年多没回家乡了——毕竟,热线电话无论白天夜晚,平日还是假期,都在我身上。
但我一度还觉得,起码对于家乡、家人那部分,自己处理得还不错。
从父亲葬礼回来后,我是莫名和母亲怄着气,有半年不怎么说话,但后来,还是每周和母亲通话一次,和以前一样——以前父亲中风,舌头也瘫了一半,说话不利索,从那时候起我就只和母亲通电话了。我依然会和母亲聊聊天,她会和我说一些自己和镇上的人发生的故事。只是我不会再问父亲的情况。不问了,我感觉他就应该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即使有时候脑子里会有杂音提醒我,父亲不在了。但我不问了,这件事情就似乎因此没被坐实。
第一年春节,得知我无法回来,母亲说:“不回来也好,你终究要在外面安家的。”
第二年,母亲觉得我不对劲了,说:“你是不是害怕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是处理不好你父亲离开的事情?”
我说:“没有啊,就是忙。”
到第三年临近春节,母亲判定我是有问题了。
有一天母亲突然问我:“你这几年怎么样?”
我说:“我没事啊,就一直失眠,估计是因为一直值夜班。”
“你几岁啊?”
“你都记不得了?我三十多了。”
“我意思是,你才这个岁数就一直失眠,你肯定没处理好。你还是没搞好你自己。”母亲说得斩钉截铁的。
“那你怎么样呢?”
我突然觉得,母亲和我像是受伤并排躺在病床上的战友,在相互询问伤情。
“我也算不上特别好,但对于过日子,我还是比你有经验的吧。”母亲竟然还轻声地笑了一下。
母亲最后下了个判断:“有问题,就回来一趟吧。”
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就此判断我有问题,以及,为什么我有问题了,治疗方法是回来一趟。
但我还是回来了。
我确实也隐隐觉得,我好像得回去一趟了。
那一天我是在深夜乘飞机到达家乡的。
或许是在北京住惯了,身体习惯了干燥肃杀的空气。再回到这个南方海边小镇,一出飞机舱门,就感觉黏腻的水汽往身上贴,往鼻孔里、往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钻。感觉过不了几天,自己的鼻子里、身体上,都该长青苔了吧。
换上出租车,本来想透口气,开了下窗,黏腻的空气一团团往脸上、身上打。关上车窗,我开始恍惚,自己竟然在这里生长的?这样的体感,真真切切地告诉我,再如此下去,真成了家乡的异乡人了。
我一开门,就看到母亲坐在椅子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哎呀,我竟然睡着了。”母亲听到我进门,突然醒来,似乎还一不小心流了口水。看样子睡得不错。
南方没有暖气这回事,晚上要进被窝是最难的。母亲知道我要回来,连续晒了几天的棉被,但棉被没有留下阳光的多少痕迹。钻进被窝那一刻,感觉自己钻进了冬天海边的滩涂里,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然后再不敢轻易移动,直到感觉自己身体上的温度,慢慢被棉被吸收了,好似自己终于抽出根系,扎进棉被里,构成一条系统了,世界才重新暖和起来。
我觉得自己像种在棉被里的植物盆景了,反正我是不愿意离开它了。
然而,我果然还是睡不着。
我试图找过原因,但却是没有合理的缘由:没有兴奋的感受,没有涌上什么特别的回忆,也没有正在焦虑的事情。我躺在那里,明明只是棵植物盆景,但我还是睡不着。
窗帘拉得不是很严实,露出一小面玻璃。我从那小面玻璃看着外面的天,从浓稠的黑,慢慢变灰、变淡,眼看着慢慢地慢慢地即将翻出来了,翻出了鱼肚一样的白。
我突然想起,此前好像朋友圈里谁发过的,东石镇那一年新建了条海堤跑道。
那条朋友圈有张照片角度拍得很好,一群人跑在海堤上,感觉像是往海的深处跑去。
哦,我想起来了,这是黑昌发的。
七八年前我被宗族通知得回来参加宗亲会,说是祖厝落成,“是个子孙都得回来,不回来就没祖”。这样凌厉的通知,恐怕没有谁有拒绝的勇气。
那时候父亲还在,已经偏瘫了。父亲认为这是大日子,坚持要穿上他唯一一套西装。
西装这类衣服,胖的人本就不太好穿上的,父亲又站不住,只好坐在椅子上,母亲和我帮忙。我们折腾得大汗淋漓,最终上半身勉强塞进去了,而裤子实在不知道怎么套。父亲终究很难穿下。后来是父亲想到一个方法,他干脆趴在地上,我们像装麻袋一样把他装进西裤里。我们三个人倒腾到大汗淋漓,裤子是穿上了,只是裤头系不住。
母亲想了个办法,用一块轻薄的毛毯盖在父亲的身上。然后我们三个人偷偷会意地笑着,一起去了宗亲会。
那天我才知道,这个祖厝出去的人还真是多,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从世界各地赶回来的人。有的人说着日语,有的人说着英语,还有个应该是混血了,头发带点金黄,眼睛已经不黑了,但还是指着摊开在案桌上,像长出无数水系的大河一般的族谱,激动得用闽南语喊着:“我看到了,我爷爷叫蔡尤等,我是尚字辈的。”
族谱平常都是小心地收纳在祖宗牌位下面的长条抽屉里的,平时难得这样展开来。我看到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和很多人的名字也成了这一条大河的某条溪流,内心还是有温温的感慨。
我还在感慨着,有个大嗓门看见父亲,冲着我们大喊:“哎呀,我家老大来了!”他皮肤黝黑黝黑的,是海边生活的人的模样,但那天特意穿着西装,西装略显宽大。他冲过来,一下子抱住我父亲,还做出要亲我父亲的样子。我父亲被逗笑了,笑出了满嘴抽烟黑掉的牙。父亲面部一侧偏瘫,一张口,口水就直直地流,但还是忍不住说话:“这个黑昌,从小就这样不正经。”
黑昌瞄了一眼盖在父亲身上的毯子,嘿嘿笑着:“自从生病了倒富贵了啊,胖到裤子穿不下了吧。”
黑昌调皮地作势要掀开,父亲的脸顿时红了,紧张地把毯子拽紧,一紧张,口水又直直地流。
黑昌笑着说:“看来连装枪的兜都锁不上了,日子过得不错。”
母亲又恼又笑,做出嫌弃着驱赶的样子:“去去去,这么不正经,做什么宗族大佬。”
宴席上,黑昌端着白酒特意来敬我们。他应该是快喝醉了,嗓门更大了。他说他是特意来敬我的。“辈分上我应该是你堂哥,因为我是你太爷爷的兄弟的曾孙,我们都是崇字辈的。”他说,“我现在的身份是咱们宗族理事会新生代的负责人,我有个愿望,就是可以让你们这些去外地的人,以后还想着可以回来。你父亲我小叔不好和你说,但我偷偷告诉你,他可太想你了,他偏瘫在家里每天悄悄摸着你的照片想到哭,你能不能答应哥哥我,常回来看你父亲我小叔。我要去看他,他还嫌弃,他就想看你,你要知道,你父亲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