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牙湖

作者: 王玉珏

女诗人接到一份为已故市长撰写回忆录的工作,内容由市长夫人口述。然而,夫人关于数十年前一个除夕夜的讲述,与诗人查阅的资料相去甚远。燕牙湖边除夕夜,市长到底与谁度过?那一夜之后,他们再未走出过那片湖。囚溺半生,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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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上门之前,伍芳特意去做了头发。488块,还是会员价,她咬着牙屁股朝镜子前头一坐,剪也好,染也罢,就一个要求:越成熟越好。

已经三十一了,但是还要再显得成熟点,只能往端庄上走。剪短,齐肩,原来的韩式八字刘海改斜,蜜棕色再染回来。除了头发还有衣服,最稳妥的当然还是走那种四平八稳的职业风,从网上专门找了一家乔治白旗舰店,定制的套装。第一次穿套装,感觉连腿都成定制的了,硬邦邦的像别人的腿。出门前本来特意化了妆,考虑再三,还是卸了。拿不准的时候,还是素一点好,对方是女人,年纪再大也是女人。伍芳站在穿衣镜前连头带脚完整地来了一张自拍,发给戚主席。对方秒回,一个志在必得的大拇指。

活儿是戚主席介绍的,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对方,答应让她先来一趟看看。储阿姨的条件和要求一开始很明确,第一条,有单位的,并且是那种体制内的正式单位;第二条,男性。稍苛刻了些,但合情理,既然是替尹市长写回忆录。两条要求伍芳一条也不符合。戚主席起先也没考虑她,按照阿姨的要求物色了两三个,却都没谈拢。回忆录是第一人称,只能署尹市长本人的名字,这活儿说白了其实就是枪手,不太体面,至于报酬方面,又不好讨价还价。伍芳就是这时候冒出来的。那天开完换届会中午工作餐时一张桌子头对头坐着,伍芳说要买房,首付还差一半,找戚主席借钱。不多,二十万,戚主席几幅墨宝的事。半开玩笑说借的。买房子不假,但不是自己买,是弟弟买———订婚半年多了,还在租房子住,不买房这婚就别想结。爹妈指望不上,只能指望她这个姐姐。戚主席接住了她的目光,但是没接她的玩笑,脸上很认真地定了五秒钟:“这钱不用借。现成的首付,你挣不挣?”

叫的滴滴快车。戚主席头一天就把定位发给她了,沿着长山中路一直往东,过立交桥右拐,顺花园路往里约摸八九百米,没怎么留神已经到了小区门口。聚福苑,名字和小区一样不起眼。原本以为像尹市长这样的级别住的地方一定依山傍湖,即便不够神秘,也足够幽静,没想到不是,对面就是农贸市场和幼儿园。离放学时间还早,但是幼儿园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来接孩子的家长和老人。本就不宽的门前路中间又加了条隔离带,一溜私家车歪着屁股骑在马路牙子上。幸亏没开车来。幼儿园斜对面就是公交车站,伍芳提醒自己过了马路注意看一眼站牌,如果这趟顺利,以后公交是少不了坐的。

伍芳带了自己的三本书。都是这两年陆续出的,其中一本上个月才从邮局拉回来,《寂静是我们的方式》。诗集。也不是非带不可,主要为应个景。特意找了一个礼品袋装着,分量还挺沉,没好意思往桌子上放,随手搁在了茶几脚旁边。没想到阿姨把它们拿起来了,一本一本翻开看,看得很认真,还戴上了眼镜。那一刻伍芳突然心虚了,还是那些书,刚才提在手里不觉得,现在到了对方眼皮子底下,忽然觉得寒碜了、掉价了,在这个前市长夫人面前那些书跟自己一样统统气短。过去为了吃饭也当过枪手,替人家写网剧写脚本,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对方可是尹市长,这个将近七百万人口城市的一市之长,大人物。人虽没了,没了也是大人物。

天不错,大太阳,三点多了光照还很足。刚才进楼门的时候一路上坡,出了一身的汗,现在后背还是黏的。阿姨伸出一根指头把眼镜从鼻梁上扒下去一截,书放下了,目光重新换了个焦距对准她:“好好的工作,为什么辞了呢?”伍芳以为她一张口首先问的会是关于书,没想到是她本人。大学毕业以后,伍芳在报社做过一段时间记者,文化版,她提供的简介里没有这一条,那几本书的扉页上也没有,一定是戚主席额外告诉对方的,估计也是出于好意,为了让她更接近对方的要求。伍芳没防备,脸上一热,当然不能实话实说,为了爱情辞掉工作这种事她说不出口,尤其是现在。只好避重就轻,她说:“报社事情太多,没时间写自己喜欢写的东西。”对方问:“写诗需要花很多时间?”伍芳没法解释,有时候确实是的,为了一首诗可以一天一夜不吃不睡什么也不干,但是这种话同样说不出口,赶紧笑了笑,岔开话题:“还是现在这样好,自由,有地方吃饭也有时间写诗。”伍芳告诉对方自己开了一家书坊。所谓书坊,其实就是一个作文辅导班,兼卖一些教辅什么的,周六周日上课,平常时间自己说了算。“哦,老师?”阿姨扒下去的眼镜一直没有再推上去。“算是吧。”伍芳幅度更大地笑了笑。

采访本、录音笔都准备好了,但是没用上。今天不开工。今天相当于面试,整个过程半个小时都不到,还不如来的时候花在滴滴车上的时间长。半个小时里家里来了两拨客人。虽然不认识,但是从对方说话的口气和进门的排场看得出来,是有相当级别的人。尹市长是一个半月前去世的,官方只发了一条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讣告:因病医治无效,不幸逝世,享年64岁。新闻上轻描淡写,但是件大事情。退休才一年多,确实很“不幸”,那些人脸上的沉痛还在,尹市长虽然不在了,但是他们会一如既往地继续关心大姐———大姐身体怎么样?大姐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大姐对组织上有没有什么要求?快过节了,今天专门来表示一下慰问。伍芳这才想起来,再有几天就是中秋了。那些人说话的时候伍芳就在一旁的沙发上坐着,他们不时地把目光投向她,或许在猜测她与这个家,与尹市长和储大姐之间的关系,想必不会是一般关系,能在这个时间坐在家中的客厅里。但是自始至终,储阿姨都没有提过她一下,仿佛她是空气。自己把自己当空气更尴尬,又找不到机会起身,只好不时地低头看手机、端杯子喝水。保姆小唐出来续茶,走到她跟前时,她赶紧起身表示说自己来,借机端着杯子离开了沙发。起身的那一瞬间她看到阿姨拿起花镜压到了那本诗集的封面上,似乎想要挡住什么。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继续坐在这里。

说不好,一种直觉,这事恐怕要黄。果然回去之后一个多星期一点动静没有。伍芳没去问戚主席,她不问对方,对方也没主动找她。国庆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伍芳手机上突然来了个银行的短信,吓了一跳,二十万。卡号半个月前给的戚主席,戚主席当时就拍了胸脯,肯定不会亏待她伍芳,最少这个数———他胸有成竹地抬手朝她亮了两根指头。视情况,等正式出版后还可以适当再加。没想到一个字还没动,钱就打过来了。

2

第一人称,是尹市长在回忆,不是她伍芳,也不是储阿姨,她必须要找到尹市长本人的视角和口气,或者说,必须要把储阿姨的视角和口气转换成尹市长的。这显然比通常意义上的回忆录又增加了一层难度。并且,回忆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只能通过做功课尽可能地去想象他和靠近他,比如上网去查有关尹市长的资料,一切资料,包括照片、文字、影像,只要能找到。

正式开工之前,伍芳曾装作很随意似的问过对方一句,有没有考虑把它写成传记?通过别人之口来写尹市长,也许效果更好。阿姨摇摇头,说尹市长曾明确表示过,不想立传,又不是什么名人,出本回忆录就好,留给亲人朋友们看看,也留给自己看看。人到世上来匆匆忙忙走这一遭,总得留下点什么。“老尹退休前就有这个想法了,说退休之后三件事,下棋打球写回忆录,也不着急,慢慢写。”可惜没来得及,胰腺癌,从确诊到离世,中间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四个月,临走前还提过这件事呢。是个遗憾。这遗憾只能由她去弥补,除了她谁都代替不了。

“所以呢,咱们得尽快。书是尹市长本人写的,我只是负责整理和出版,他人都已经去世了,咱们不能拖太长时间,你懂吧?”阿姨一根指头指着录音笔,直到确定它是关着的才放下来,两道笔直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伍芳。伍芳点点头,立刻就明白了,她赶紧表态,请对方放心。各方面都请放心。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这里面有加急费的成分,也有封口费的成分。

按照时间顺序储阿姨大致上把对方这一生划分了几个阶段。从出生到上大学,这个算第一部分,山窝里飞出金凤凰,老套归老套,但事实必须尊重;然后是参加工作,县里,市里,到省里,再回到市里;再一个就是市长七年。算上代市长,市长一共当了整整七年。七年,给这个城市打下了多少烙印啊,这些烙印既是属于这个城市的,同时也是属于他自己人生的。这七年应该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有代表性的一段经历了,离开市长岗位之后到二线又工作了一年多才退休的,但不管是同事还是朋友,还是习惯称呼他尹市长。再后面就是退休生活了。这部分时间虽不长,也得单独成一章。这是轴线,树干部分,中间还可以穿插许多支脉,比如朋友、同事、家庭、父母、人生追求、兴趣爱好什么的。老尹的这一辈子,她基本都知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比如老尹有个秘密,从来没公开过,他对外称自己从不喝酒,酒精过敏,沾杯就倒,任凭多大的领导来都没端过杯子。其实不是,能喝两杯,酒量还可以,三两白酒下去还能临小楷。不喝酒也没耽误当官。

第一部分口述花了将近半个月时间,录音笔里存了五个小时。五个小时,这个量不简单,别忘了那些可都发生在她与尹市长认识之前。都是尹市长本人亲口告诉她的,大多是在饭桌上,幸亏喜欢喝两杯,喝得高兴了就会敞开心窝子讲讲他自己小时候和年轻时候的事,当然这些也只能对她讲。不对她讲对谁讲呢?谁叫他们是相濡以沫了大半辈子的老两口呢。

写起来其实很快,一个星期不到完工。原计划是等全部口述完之后再动笔的,那样更稳妥。但是伍芳心里不踏实,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越早越好。一个星期几乎没出门,连出版社特邀她出席的一个发布会都推掉了。全力以赴。打印出来之后又拖了两天才交稿。字符数显示是两万七千一百二。四号字,厚厚的一摞,用了最大号的鱼尾夹。

阿姨是小学老师,不过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在县城的一所小学,教数学。从一毕业就当数学老师,当了十几年,后来没法干了,丈夫官越当越大,不好继续在学校里待下去了。教的是加减乘除,诗词歌赋方面阿姨是外行,也没听说这方面有什么爱好,这一点戚主席之前特意跟伍芳透露过,意思是让她别有太大压力,隔行如隔山。但其实越是外行才越不好伺候。

伍芳心里没底。两万七千字交上去,隔了一星期下趟再上门,阿姨没提意见,一个字也没提。也许还没来得及看。对方没提她当然也不会主动问。那趟阿姨情绪似乎有些不佳,脸色发灰,一看就是那种没睡好觉的脸色。不光灰,还沉,一张脸有十几斤重。不到十分钟就让她回去了。抱歉,让她白跑一趟。下一趟再去,因为接待两个来书坊咨询报名的家长,伍芳比正常约定的时间晚出门了半个小时,本来想叫车的,滴滴软件都点开了,突然想到上次那趟白跑,一迟疑,就算了,还是坐公交。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阿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显然已经等了她一会儿了。对面的茶几上摊着她上次交上来的稿子,鱼尾夹不在了,稿子摊开的面积很大,伍芳一眼就看到了第一页上那个又粗又大的红叉,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边批,也是红的,密密麻麻的鲜红,犹如千刀万剐。对方似乎还没从上个星期的那种不佳里缓过来,还是一个星期之前的脸色,相当不好看。伍芳突如其来地一阵心慌,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赶紧找理由解释,不好意思,路上堵车。这理由实在太牵强,说完脸又红了一下。阿姨把摊开的稿子一一收拢起来,整理好,用原来的那枚粉红色的鱼尾夹重新夹住,这才对她开了口,声音不大,口气就像她当年的班主任———伍芳上高一那年因为偷偷给一个男孩写情诗被对方家长告了状,班主任找到她的时候就是这种脸色和口气,“如果再有下次,你就不用来了!”连训斥的内容几乎都一模一样。

稿子“啪”的一声隔空摔了过来:“重写!”——小瞧她了,谁说数学老师就不会改文章的,照批,照改!

伍芳瞬间脸上一烫,一直烫到了耳根。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怪不得二十万早早地就打在了她的卡里,那里头除了加急费和封口费,还包括随时随地给你看的脸色。人家给了钱了。你拿了人家的钱,就得按人家的要求办事,事情办得让人不满意、不舒服,人家当然要给你脸子看。

保姆小唐比她小几岁,眉眼干净,走路说话一副轻快麻利的架势,一看就是在大人物家做事的。出门时她跟在伍芳后面送她出来,一直送到电梯门口。来了不少趟了,从来没送过,这是第一次。小唐帮她摁了朝下的箭头,等电梯开门的时候悄声提醒了她一句,以后来家里之前还是别抽烟了。储阿姨对烟味特别烦,大家都知道的,尹市长以前的客人从来不在家里抽烟。伍芳的耳根又是倏地一热。她其实不怎么抽烟,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每次来这里进门之前都忍不住想抽一根,可能是压力太大了。一般下公交车之后会点一根,十几分钟了,没想到一身烟味还在。阿姨一定已经忍了她很多次了,但是今天特意让小唐追出来告诉了她。从第一天起就有的那种直觉终于被证实了,对方不喜欢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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