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形码迷宫
作者: 程皎旸在香港读完研究生后,她选择留在那里实现自己的香港梦。某日,她发现自己手背因瘙痒而起的抓痕,慢慢变成一个条形码。大都市中无所不在的物质刺激,人们内心难以泯灭的物质欲望,最终将我们自己包装成商品,打上条形码,待价而沽。
一
阿Mint总觉得右手背瘙痒,动不动就挠:发邮件给上司的时候挠,打电话给客户的时候挠,就连夜晚做梦也在挠。指甲大力划过肌肤,在暗夜里留下抓痕,翌日醒来,挠过的肉块生出一片浅白与深黑交替的竖条纹,间隔有序地排列,粗粗细细,好像斑马纹。
黎岛大惊:“什么斑马纹?明明是条形码。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他举起手机,打开摄像头,对准阿Mint右手背,不断放大画面,毛孔在逐渐模糊的像素里肿胀成一片沙漠,其上开出黑白栅栏制成的迷宫。黎岛的普通话说得稀烂,但还是坚持说:“叫你不要每日想着赚钱,买野,你看,你自己都成了一件野。”
“买野”,就是买东西。“野”,就是东西。
“乱讲,这不就是晒纹嘛。前些天去浅水湾比基尼市集拍视频博客,晒伤了。你看我这里,不也有这种纹路?”阿Mint指了指她的肩膀,小麦色肌肤上突兀着几道亮白纹路,那是被泳衣肩带覆盖而躲过紫外线的皮肉。
“那你还不去看医生?小心皮肤病,生癌……”
“呸呸呸,乌鸦嘴。不是说了吗?等我下个月过了试用期,拿了公司医疗卡才去看医生,不然太贵了,光是门诊费就要好几百……”
阿Mint抽回右手,手指不断点击鼠标,忙着将一组照片剪辑成动画:银色亮片抛光皮革高跟鞋、拉菲草编织坡跟凉鞋、灰白色马衔扣防水台乐福鞋、手工镶八角形切割彩色水晶高跟鞋……这些原本住在锃亮橱窗里,被灯光温暖、毛绒毯子铺垫的高贵物品,倏忽间成了“SOGO开仓感谢祭”祭品,横尸于花车上。如海啸拍岸的手一双又一双涌过去,抚摩、拉扯、翻转它们。身为“香港买买买”社交媒体小编,阿Mint前些天被商场公关邀请过去,拍摄开仓盛况。她机械地翻起一件件商品,拍照、拍照、拍照……再将照片剪辑成短视频,同时发布在抖音、小红书、视频号、Instagram……这是她港硕毕业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原价18000,现价9000?原价8888,现价4444?”黎岛凑近屏幕看热闹,将产品吊牌上的价钱念出来,“痴线①,这么贵,买来有什么用?”说着他又把阿Mint的右手抓回来,将其手背上的纹路与吊牌上的条形码对比:“你看,你手上的条纹跟那些商品的条形码一模一样。是不是吊牌掉色,染到你手上了?”
阿Mint“啧”了一声:“掉什么色啊,那些都是国际大品牌,你什么都不懂……”
黎岛一听,拉长脸:“快辞职啦,不然你也要变成商品了。”
什么?阿Mint恨透了黎岛这态度,动不动就辞职。正因如此,他才一事无成,没钱给她买钻戒,没钱给她买房子,没钱跟她结婚,害得她总被爸妈催分手、催相亲、催回老家。越想越气,她喋喋不休,两片嘴芭蕉扇似的,在200多英尺的居室里扇起一场大火。
但黎岛不惧,他有他的绝招——摔东西。“砰——”“嚓——”“吧唧——”阿Mint见盘子、碗、花瓶、茶杯,一个个在瓷砖地板上绽开花,心里不断蹦出数字,98、100、50、21.99、32.54——钱,这飞溅在地上的都是钱做的血和肉啊。为了制止黎岛这种抗议,她摔门逃了。
夜晚7点的旺角街头,明晃晃全是人。拎着精致购物袋的,拖着装满果蔬的小车的,滚动着印满大牌logo的行李箱的,他们挤得阿Mint颤巍巍,一时失了方向。空手赤拳的她唯有一个侧身,躲进了“大快活”。
“大快活”是香港版的麦当劳。但它比麦当劳还勤劳,早上有肠粉、萝卜糕、糯米鸡等港式点心,也有通粉、鱼柳、三明治等西式小吃,中午可选中式几菜一汤,也可选日式咖喱鸡、番茄肉酱意大利粉等异域菜肴;两点半后便是下午茶,碗仔翅、西多士、鸡中翼、迷你热狗……晚餐最丰富,牛扒、香脆海鲈鱼、火锅,甚至煲仔饭……早七晚九,它永远像跳蚤市场一样热闹,无论你是急着见客,匆匆吃个“西多士”的上班族,还是拄着拐杖、推着轮椅,说话也哆嗦的空巢老人,甚至是脏兮兮、臭烘烘,为了打游戏而几天不洗澡的宅男,你都可以在“大快活”里找个空地坐下,喝杯奶茶,享受一下免费冷气。运气好的,坐进卡座,在软皮沙发上打个瞌睡,都不会有人撵走你——店员都像机器人似的连轴转,不得闲搭理你。此刻正是晚饭时间,阿Mint在“大快活”里绕了四圈,才终于看见空位:四座方桌,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另一个椅子上堆了个大背囊,还有一个椅子空着。她小跑过去,一屁股坐下,摸出手机——15分钟过去了,黎岛既没打来电话,也没发来信息。完了,他不爱我了,阿Mint一撇嘴,差点要哭。忽然,手机弹出来一则App动态消息:《SASA夏日大减价 必买日本药妆抢先看》。
好似一束阳光,点亮了阿Mint差点被泪水侵占的双眼,她手指一滑就点进去了。做学生时,她也不怎么关注打折活动,但自从做了“香港买买买”的社交媒体小编,从早到晚都要帮各种商家撰写促销新闻,顿觉世间太多优惠便宜,不占白不占啊——买不起四位数的减价高跟鞋,但两位数的药妆还是不在话下嘛。都说在香港活着很贵,但只要不去思考那些掌控之外的东西,一切还是如鱼得水。
就在她细细对比两款热门减价酵素洗颜粉,不确定是加了杏子粉粒的好,还是加了玻尿酸钠水质的更好时,忽然听到身旁大叔长叹一口气:“唉!”像是失了魂的狮子,徘徊在巨石上,仰天哀号。阿Mint发现香港人很喜欢这样叹气。并不是轻轻地发出一声吁叹,而是将“ai”这个音节用力发出声,声调一波三折,有时还会配上港式粗口。这声“唉”,她最近也时常从黎岛嘴里听到。例如在她说自己要加班参加商场的公关活动而不能跟他约会、为了写美食测评而吃了十款不同“西多士”导致便秘三天、舍不得医疗费连胃痛到站不起身都不去看医生的时候,黎岛便会发出那样一声“唉”。这耳熟的哀叹,令阿Mint忍不住观察对面那位大叔:他发际线略高,头发染成酒红色,但白发却野火烧不尽地从两鬓生了一茬子;眉毛淡淡的,戴着黑框眼镜,皮肤蜡黄,长脸,嘴巴有些往下耷拉,嘴唇泛着点儿乌青,仿佛有诉不尽的苦。
“前阵子阿Jay转了行,紧接着就结了婚,老婆现在已经大肚子啦,如果不是赚了钱,他哪敢?”大叔狠狠地吸了一口可乐,望着阿Mint身旁的男人。
阿Mint也跟着用余光扫了眼:他比对面的大叔看上去更愁苦,低着脑袋,卷发泛滥,两手摆在桌面上,手指粗糙又干瘦,不理手边的咖啡,但偶尔会摸一摸安放在桌上的笔记本——A4大小,牛皮封面——好似在抚摩一头睡着的小兽。这样的小动作让她联想起黎岛。黎岛喜欢写作,用手写,外出总要带笔记本。有次他在地铁站等阿Mint下班,一个人坐在月台尽头的长椅,在膝头摊开笔记本,右手转着圆珠笔,写一写,停一停,抚摩微微凹凸的字迹。他的个子很高,又瘦,弯曲身子在长椅上,好像那尊“思考者”的雕塑,沉默的侧脸是阿Mint最喜欢的,单眼皮凹陷在突出的眉骨下,鼻梁尖锐地在空中画出三角,厚厚的嘴唇微张,随着他的思绪念念有词。这个画面令阿Mint走神——要不是这张好看的脸,我才不会那么轻易被他欺负呢,混蛋,总是跟我发脾气,她又在心里生起他的气来。
但很快,阿Mint的思绪再次被对面大叔的烟嗓打断:“转行啦!我知你喜欢艺术,但如今,艺术连条铁都不值!”
阿Mint身边的男人“嗤”了一声。
对面大叔不理会这似笑非笑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你看那个阿东,拍纪录片那个,拍得再好,拿了再多奖,有什么用吗?穷到脱裤。现在好了,跟他那个做制片人的老婆拍档开公司,给那些房地产啦、保险公司啦、银行啦拍TVC,赚到飞起。唉……”大叔再次重重叹气,侧脸望向远方。这侧脸好像一面魔镜,令阿Mint照见前些时的自己。
——你别写了。写这么多谁看啊?还不如出去工作,赚点钱,搬出来跟我一起住。阿Mint贴着一张乌黑面膜跟黎岛打视频电话。——我知道,我只是不想给我不喜欢的资本家打工,我肯定会找到我喜欢的赚钱方式……黎岛在屏幕那头说。他的卧室很小,其实是客厅被布帘子隔出的空间,摆了一张折叠单人床;床单上印着《海贼王》的路飞,斜斜地对着阿Mint咧嘴大笑。阿Mint没有心情笑,她一把摘下面膜:之前不是说好了吗,等毕业就搬出来跟我一起合租?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在赚钱啊,你怎么都不努力啊?现在房东要涨价,我又要搬家,一万多一个月,我真住不起了,我到时回了老家,跟你又要分开,你怎么一点也不为我们的将来着想呢……
“……仆街②啦!”对面大叔忽然拍桌爆粗,将阿Mint从回忆的镜子里扯出来。
大叔继续向他对面的男人慷慨陈词:“你的画卖不出,同垃圾有什么区别?活人的钱难赚,就赚死人的钱嘛。反正日日都有人死的啦!”说到这,大叔忽然低下脖子,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双目浑浊但又圆瞪瞪,令阿Mint心里一寒,赶紧低下眉——但越怕就越好奇,全神贯注偷听下去。
“……师傅明白,你有性格,想做艺术家,不肯为了揾食③,什么都食,但你老婆要食饭,你女儿也要食。你自己饿死就算,但不要揽住全家人一起死嘛……”
阿Mint瞥见身边的男人沉默地点头。她在心里琢磨,难不成对面这大叔是……做寿衣的?做棺材的?这令她浑身起了鸡皮。
“跟你说,不是个个都入得了这行,师傅带你,真是看中你,明白吗?看你生得清靓白净,阴气重,不会惊了那些野……”
“嗡嗡——嗡嗡——”
阿Mint的手机忽然振动,吓她一跳。是黎岛打来的。
“——喂?”阿Mint侧脸轻声说,但还是打断了两位大叔的对话,他们条件反射似的望了望她。
“你跑哪里去啦?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快点回家啦。那些东西被我砸坏了,我赔给你就是,你不要跑掉嘛……快点回来啦,我到处找你,急死了……”
电话那头传来黎岛焦急的声响,还有车辆疾驰而过的轰鸣、红绿灯“嘀嘀嘀”的提示音、路人的说笑,嘈杂,拥挤,急迫。一时间她仿佛回到了初到香港的那个傍晚,她独立于陌生的语言星系里,迷航无措,两个齐腰高的大箱子像是装满巨石的蛇皮袋,束缚她的行动,而汹涌猛烈的人潮冷冷地向她涌来,不断发出机械的“唔该”“唔该”“唔该”,好像礼貌的诅咒,将她推开,推到车厢最里面的角落,扶手电梯的左侧,冰冷又狭窄的铁闸口——卡住了。她在出闸的时候卡住了。八达通发出奇怪的警告声,箱子太大且不受控制,斜斜地夹在闸门之中。她感到身后人群的急躁像篝火,烧得她满头大汗,直到前方伸来一对木浆似的胳膊,与她一起发力,将行李拔了出去,也将她从尴尬的沼泽里救了出来。“你以后一个人,不好带那么重的东西啦!好危险!”那个男孩说着很难听的普通话,头上戴着傻里傻气的运动头箍,身穿蓝色篮球背心,下面却搭了条不配套的绿色沙滩裤,踩着一双款式过时的白色气垫运动鞋,似乎刚刚从球场回来,额头和鼻梁上还堆着汗珠。他帮她推着箱子,领她穿梭在明亮光鲜的尖沙咀,穿过在街边碰撞的高脚酒杯,飘散在橱窗前的浓郁香水,精致裙摆与尖头皮鞋,玻璃幕墙里的霓虹倒影,海上漂浮的一片片游艇。她记住了他。不久后,他成了她的黎岛。
阿Mint举着电话跑出“大快活”。户外夜晚闷热,热风将她凉透的身心焗了一层雾。她小跑着听电话,按黎岛的指示四处环顾,直到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好像竹木似的,立在热风中,不断地在明黄的路灯下晃悠,并对着电话不停地说:“……看见我了吗?我就在我们常去买薄荷糖的那家711门口……”阿Mint放下电话,也强迫自己放下其他烦恼,什么房租、工作、同居、婚姻……“活人的钱难赚,那就赚死人的钱”……她使劲摇头,像是摇晃一株犹豫的蒲公英,将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化作绒毛似的种子,飘向了爱的那边。
二
樊高从“大快活”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10点了。零星而过的情侣懒散地拖着手,尚未打烊的小吃店门口还站着三五食客,等待碗仔翅、煎酿三宝或鸡蛋仔;橘色的垃圾桶边时不时停留抽烟的人,或打着无线耳机大声通话,或沉默无语地享受尼古丁的氤氲。日头的焦虑逐渐被亮蓝夜色稀释,化作淡淡防蚊水,混合鸡蛋仔新鲜出炉的奶香,渗入樊高的脑袋。他拧紧了一整天的眉头也逐渐放缓,荡入了711,买了盏竹叶青,175毫升,45%酒精度,廿几蚊,便可买到一夜烂醉,值。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大半,一团火在口腔里迅速燃起,令他瞬间漂在浪花上。虽然到了发福的年纪,但因长年昼夜颠倒,他瘦得含了背,自来卷的头发下原本生了张圆润白净的小生面庞,如今腮帮凹陷,苍白如被洗烂的布头。优衣库墨绿圆领T恤穿了几天,他懒得洗,反转来穿,标签露在脖子上;笔筒牛仔裤在他干瘦的双腿上飘来荡去,每走一步都沉甸甸,好像被乌云笼罩,蓄积了哀怨,随时都有可能化作一场大雨,倾盆淹死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