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远

作者: 海男

年轻的姑娘们从偏僻的家乡来到大城市,一无所有,却满怀激情。时代的烟尘并不能模糊她们的面孔,那些挣扎的青春时光里,有永夜的花火,不歇的盛会。她们越走越远,向着未知的时空,而那些关于青春的诗篇里,写满一个时代的浩荡离愁。

在我们走向出租屋时,这里已经成形了。所谓成形就是已经有大量外地人进入了这座城市,租住在了这里。这是城中央一大片当地人的房子,有两层楼的、三四层楼的钢筋水泥房屋。那天,我匆匆忙忙地赶路,乘过了两趟公交车,一边走一边想着小卷毛。当时我是列车上的服务员,尽管身处列车的小世界中,整个意识深处却都是小卷毛的身影。其实表面上,面对列车上那么多人,我脑子里本该是装不下任何其他东西的。何况我得一边叫卖一边收费,身上挂着的小兜里必须事先准备好各种零钱,才能边收费边找钱。除了将自己的叫卖声变得像唱歌一样,我还学会了瞬间移动钱的数字学,可以精确地在分秒中计算出商品的价格,虽然现在看起来是小钱,当时却是大钱。前行中的火车让我遗忘了所有人的面孔,遗忘了所有现实的问题。

眼下,很多人都在摇头,表示对这片出租区并不了解。我加快了速度,心里担心小卷毛的处境,虽然我们都年轻,18岁却已经进入了成年,我们要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去承担责任。如果说我的出走是因为想拎上箱子去乘火车,那么小卷毛的出走则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有身孕了,走出家门的第一步,就是想独自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式。她现在已经融入城市,竟然进入了出租区,是想长久地留下来了。出租区是敞开的,四周没有围墙,只有一条小路可以走进去。我左右环顾,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进入小卷毛的存在之地。阳光照着堆放垃圾桶的角落,我看见了一只绿头苍蝇在嗡嗡嗡地飞。苍蝇是喜欢垃圾的,也只有苍蝇会喜欢上垃圾,而制造垃圾的永远是我们人类。其余有生命迹象的垃圾都在大自然中慢慢地悄无声息地风化,干燥的空气再加上时间,就是各种垃圾的风化剂。

一个女孩站在一座房子的二楼露台上看见了我,叫唤着我的名字,伸出手向我挥舞。看得出来,小卷毛是在等我,她估计到了我会来找她的。确实,我睡醒一觉就来找她了,在这座城市,因为她的突然降临,让我有了朋友。我走近那幢小楼,顺着窄小的水泥楼梯上去,我已经发现在这座比小城要大得多的城市,建筑材料几乎都是水泥和钢筋。小卷毛将我带进屋让我看她租的房子,并劝说我赶快把旅馆的房间退了,到这里租房又便宜又自由。她租了一间房,外有一个小阳台,房间里的单人床上有她新买的床褥。那时的出租屋都没有卫生间和洗澡的地方,整个出租小区就有一座公用厕所,还有一座公共浴堂。但这个现状大家都很习惯,那个时代,能有一间房住下来,已经是最奢侈的事了。

小卷毛给我倒了一杯用电热杯烧开的水,递给我,她似乎有话要告诉我。杯子很烫,我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抬头看着她。小卷毛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她期望我能心无旁骛,因为她有急事要与我商量。她说:我能感觉到那个胚胎在我身体中生长,我害怕生长的速度太快,但又无法扼制它的生长。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如果这个孩子生出来了,一定要去报户口,孩子才能上学。我想了想,目前对于我来说,要尽快寻找到一个可以跟我结婚的男子,这样,孩子生下来就名正言顺了。

我惊讶地聆听着,大约是从小听母亲讲她的故事,所以我懂得专注地倾听别人说的话。我听明白了,小卷毛的现实和梦想都基于她的身体,因为她害怕堕胎的疼痛,所以她必然要寻找到另一条通往分娩的道路。真难为她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为了那个意外降临的生命胚胎,她不得不过早地研究社会的规则,研究人性的变幻无常。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也是从未想过的现实问题。

说完那些话后,小卷毛转移话题,希望我能尽快搬过来。她说,你可以租我楼上的那间房,搬来吧,租金只是你住小旅馆的三分之一左右。我跟房东说过了,近两天会有我的朋友来租房,房东就把那间房为你留下来了。真有主见啊,我说,好啊,我们先去看看房间吧!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说她事先就已经从房东那里将钥匙取来了。多么心细的小卷毛,我有些感动。她的话很有说服力,再加上我很喜欢这间有露台的房子,小卷毛说洗过的衣服可以晒在露台的围栏上,说实话,我真的对这间房,对这座只够转身的小露台,开始了梦想。我想象着在露台上晒衣服的场景,我想象着有一间真正的小房间,不再住在旅馆里。

就这样,我马上回到了旅馆,当我站在柜台前退房时,想到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弥漫着来苏消毒水的地方,就很兴奋。我拎着母亲的那只棕色皮箱走出了旅馆时,心里想着那座有水泥露台的房子,就仿佛身上长出了翅膀。

小卷毛正趴在露台上等我,她依然像花骨朵,正等待着时间绽放。我刚放下箱子,她就说带我去外面买床上用品。我眉头微皱,她说,很便宜的,在出租区外的小街上全是店铺,开店的人三分之二都是外地人,他们都住在出租区内。我的天啊,小卷毛真厉害,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就弄清楚了很多情况,她每说一句话,都会带来我不了解的信息。这是一个充满着各种信息的时代,她已经提前进入了信息时代。

她带我穿过了楼下的小路,先带我去了小区内的公用厕所。隔得老远就嗅到了厕所的味道,全世界的所有来自厕所的味道,都是排泄物的臭味,人们对这种臭味已经熟悉,也不会大惊小怪。我们顺便走进去方便一下。在一个地方,你只要进入公用厕所,厕所里边的干净程度就能告诉你这个区域人们的生活状态。然后,她又带我去小区内的公共浴室,门口有卖票的,那个女人正在嗑瓜子,边嗑瓜子边打毛衣。小卷毛说,白天洗澡的人少,如果洗澡最好白天来,晚上来要排队。

找到了厕所和洗澡室,生活中所面临的两个现实问题,似乎就释怀了。现在,小卷毛又带我来到了小区外的一条热闹的街上,她暂时忘却了身体的事情,步履轻盈地就把我带到了一家店铺。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在里面,小卷毛说他们是温州人,哦,那么他们说话的声音就是温州口音了。店里全是床上用品,你可以根据你的经济能力寻找各种品质的床单、被褥。是啊,所谓经济能力就是你手里有多少钱。我开始想象着自己的钱包,其实那只是一个小绣花包,可能是母亲曾经用过的钱包,还有拉链,塞着从存钱罐里掉出的纸币和圆圆的硬币。出门前我数过的,人在数钱时,心里想着的一定是未来,我当时的所谓未来就是离家出走后的一切。

现在,我只能在店里寻找最便宜的床上用品了,所以我红着脸问店里的女人,最便宜的床上用品在哪里?女人将我引到最里边的角落说道:放心吧,小姑娘,无论你手里有多少钱都能买到多少钱的东西。就这样,我嗅到了一股化纤棉的味道,小卷毛走过来说她用的也是这个,不过还是很好用的。她似乎在安慰我,其实,我真的不太喜欢这种化纤棉的味道。在家里,从小到大,无论春夏秋冬,我们都是盖同一床被子,那是一套纯棉的被子,将花布被套拆下来清洗时,就能抚摸到白色的棉花。化纤棉和纯棉花被褥之间是有严格区别的,简言之,真正的棉被是采集从地里长出的棉花织成的,而化纤棉是用化学纤维制成的。交费时,一堆床上用品只花去了钱包里的九分之一纸币,对此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女人将我们送出店门,热情地说道,需要什么再过来买。我抱着用白色化纤绳捆好的床上用品,回到房间将床铺好。小卷毛惬意地说道:终于住下来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一张单人床,青蓝色的床上用品,加上母亲的棕皮箱子,就是出租屋的全部家当了。抬起头来,我发现对面的男人站在水泥露台上吸烟,他正朝着手里的一个玻璃瓶弹着烟灰,那个玻璃瓶从前应该是装辣酱的。进入省城,我就发现人们将辣椒酱装进玻璃瓶,放在杂货铺里卖。小城人的酱菜都是一次性腌在罐子里的,我的母亲就会腌好几种咸菜。冬天,是腌咸菜的好时光,母亲买来了青菜和萝卜,还有红色的辣椒和面粉盐巴花椒等辅助作料,门前放满了各种腌菜罐罐。

腌制咸菜都需要好天气,将所有洗干净晒过几天的冬菜放在盆里,撒上各种作料,母亲就搬一把小凳坐在盆边,伸出洗了好几遍的双手开始揉搓盆里的咸菜。过半小时让它们晒了太阳接了地气后,便将它们装在几个大大小小的罐子里,让它们依次站在墙下面。一个多月后,就可以从罐子里掏咸菜下饭了。有咸菜的日子里,饭总是吃得又香又快。此刻,看见那个看似装酱菜的玻璃瓶,我便想起了母亲来,大脑的环形细胞反映出了母亲的身影。

一个身穿睡衣的女人从房里走出来,靠近男子,问男子饿了吗。男人转过身抱起她,女人撒着娇,声音中充满着欲望和幸福感。我收回目光,又要去上班了,搬到出租屋离火车站就远了。匆匆赶往火车站,首先必须下楼,我敲了下小卷毛的门,是想告诉她我要走了。门开了,里边有一个青年男人,小卷毛问,紫薇,你还记得他吗?我摇头说记不得了,小卷毛说,学校对面的杂货铺,我们放学时都到他店里去买冰棒,忘了吗?哦,我立刻想起来了。

我走掉,终于来到了楼下,却又碰到了一个人。你猜我碰到了谁?世界真小啊,我竟然会在这里碰到那个弹吉他的男子,就像小卷毛碰到了以前在学校对面卖冰棒的青年人一样,不可思议吧!在我们上学时,小城就来了许多外省人,他们租老房子开裁缝铺,租临街的铺面卖衣服鞋子,弹吉他的男子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的到来,对小城的生活现状影响很大。我曾跟小姨去来自上海的裁缝铺里量身订制衣服,二十多岁的小姨站在布匹间,眉宇闪烁着喜悦。裁缝铺很热闹,都是年轻的女子,那对上海夫妇带来了花花绿绿的布料,她们的手抚着一匹匹布料,嘴里发出鸟鸣般的叽喳声。

直到如今,我仍然想起这次相遇,真不明白在如此狭窄的时空里,在小卷毛的房子下面,会遇到那个弹吉他的外省青年人。他也惊喜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从火车站又跑到这里了?我说,是来这里租房住的。他说,哦,太好了,这就是命运,我就相信还会遇见你的,但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好吧,既然遇到了,就去我租的房子看看,我租了一层楼,事实上一层楼也不大,我们正在组建乐队……我打断他,问他几点钟了,因为我突然就看见了他手腕上的手表。他说,你别急,还早呢,我把手表摘下来送你吧,眼下,手表对我没有用,对你有用,因为你要看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就真的从手腕上摘下了手表,仍然是父母亲手上的那种上海手表。为什么所有人都戴上海手表呢?因为物质生活贫瘠,这一点我早就已经感觉到了。他将表亲自为我戴在手上,我跟上他的脚步来到了他租的那栋楼。他带着我往顶层三楼走,是的,整个顶层都被他租下来了。顶层的房子都打通了,走进去便看见了很多乐器。他说,稍后,他们就都来了。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几个人上楼来的脚步声。他说,他们来了,我们正在这里组建乐队,我喜欢你沙哑的声带,如果你喜欢唱歌,就留下来吧!听到他的邀约,我伸手看了看时间说,糟了,火车已经开动了,我失职了,怎么办?他说,你早就应该离开火车站了,你难道想在火车上叫卖一辈子吗?我知道,你已经将叫卖声变成了唱歌,这就足够了,我们还是要有自己的梦想。

几个人已经上来了,三男二女来到了房间里。他将我介绍给了他们:你们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在火车上将叫卖声变成唱歌的女孩吗?这就是那个女孩,她的名字叫什么?我接上去说:我叫紫薇!他们中一个男青年问我,是不是紫薇树的那个紫薇?我说是的。两个男的去弄乐器了,一个坐在架子鼓面前,一个去弄吉他,两个女的,年龄跟我相似。带我来的男子说:你就叫我简,我的名字就叫简,现在,我邀请你加入我们的乐队,我是主唱,你和两个女孩组成一个女子队,配合我声音。我们的乐队叫:梦想成真。

我被乐队的名字所吸引,它仿佛制造了一种幻想,就像当年母亲一边做家务一边给我们讲述她的故事……这就是源头,我想这就是来自时间深处的成长的源头,我的梦想就是由母亲的故事启蒙的。简走过来,对我说,你能行的,我们准备三天,就要开始去演唱了,好的,让我们进入各自的角色吧!在简的声音中,火车站就这样渐渐远离我了。这是为什么?我怎么突然间就忘记了火车的轰鸣,忘记了我两手推着食品车的叫卖声……简说,你识谱吗?我说,学校上音乐课时,教过简谱,略知一些。简说,简谱就是音阶1234567,你要唱出来,就像你在火车上把叫卖变成了唱歌一样,这是同样的道理。要练习,人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练习的过程,婴儿们牙牙学语,慢慢地就学会了说话。

简怀抱吉他站在前面,我们三个女子站在他身后,他是主唱,我们是伴唱。刚开始,我不敢放开嗓带。而如果在火车上,我看见每一节车厢里的乘客,会情不自禁地将我隐蔽的嗓带全部放开,它就像一条急流带着我在江流中漂泊。此刻,我又一次听见了简的歌声,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他的声音时隐时现,被候车厅的杂乱语音湮没了三分之二,只留下三分之一从耳鼓经过。现在,他在歌唱什么?我的耳边仿佛有一群孤独的白鹭在飞过,它们越过蓝天白云,越过陡峭的山谷河川,突然飞到湖边开始下降……我的嗓带就像一条支流,寻找着更辽阔的河流,想融入其中。终于,我松弛地进入了乐队的鼓声、吉他的伴奏中去,我听到了我的心在怦怦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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