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大漂亮

作者: 索南才让

一个是遭遇情感创伤的都市女性,一个是生活在草原的单身男青年,他们相遇相识,相互好奇对方的生活。于是,一场奇妙的互助计划形成,他们决定互换居所,实现都市与草原之间的大迁徙。这场自编自导自演真人秀般的救赎行动,能否改变他们的命运,疗愈他们的内心?

一个中秋

上海的中秋之夜,没看见有人放烟花,一些街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在另一些街道,两边店铺的橱窗上有中秋的优惠广告,有高档的月饼礼盒。有一家鞋店,黄纸上黑字写的是“中秋惠客,满三百减一百”;一家简餐店,门口成群的中学生在嗍冰棍,满足的喧笑声我听见了,这么看来,这座大城和我那边陲小城也没什么大不同。我开车慢慢经过,转过两道街口,找到一个公共卫生间,下车时,累赘的身体迟钝得让人害怕,大热天的寒毛直竖。我在街上站了一会儿,两排梧桐树硬邦邦地伸挑出成片的柔软在屋顶。这是一条没有高楼的明净小街,我以前肯定来过。

南吉说公司一时走不开,约我十一点在静安寺区的“别喊”酒吧见面。他说我们举杯邀明月,邀大漂亮,对饮成四人。十一点前我接了五单,最远的去了徐家汇,也是最后一单。乘客是个年轻的女士,一路在说语音,听得出来是分别给四个人说的。这是我这一年来见到的除了我之外喜欢说语音的人。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她大概说了四五十条,且大部分都满六十秒。我将微信听书的声音调到最小,她还是不满意,说,师傅你把它关了吧,我处理一点事。你又是导航又是听书的,不费劲吗?我说不啊。

再有两个月,我来上海一整年,跑滴滴也有六个月,算是把上海的每一个区都跑了几遍,依然陌生,可能是因为我只在夜里跑的缘故吧,每到一个地方,觉得似曾相识,细一想,又什么也没有。整个大上海,我只对家附近一公里内的地方比较熟悉,吃饭的几家餐厅,还有咖啡馆、酒吧和书店,经常去的是一家超市,电影院也熟悉,但从未去过。

“别喊”酒吧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先将车停回住着的小区,再走去酒吧,月亮被厚云遮掉了,估计明月邀不了了。到十一点半,南吉还没来。快到午夜的酒吧里人很多,好一点的位置都有人。我上到阳台,三张小桌也没空,但台墙的一角没有人,我占据了没一会儿,南吉上来了,手里拿着一小盒月饼说,吃月饼了吗?只有三块,但味道好极了。阳台上的灯光比房间里亮一些,而楼下是一条小街,不时有车辆经过,更多的是骑单车和步行的人。对面,是一家很有人气的本帮菜馆,经常需要预约或者排号才能吃到。我和南吉吃过一次,并不合胃口,我还没有将胃的习惯调整过来,这需要慢慢来。

南吉把他存着的威士忌拿来了,剩有半瓶。我们说,大漂亮,这是必然的。我们每次都会说到她,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说很好,很忙,但很充实。我应该有一个月吧,没有跟她联系了。南吉说,你来吧。我说好,给她打视频。她出现了,在走路,说稍等,然后一黑,一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出现,画着畸形的老虎的巨大的黄色橱柜、小书桌其实是缝纫机,不用的时候,机子隐藏在板子下面、发黄的墙壁上我刮过相框的位置,是一幅油画,没看清画里是什么。这是我曾经的家,现在是她的家了。她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机放好,上身定住,不再晃动,她看着我们,笑笑说,你们在哪里?中秋快乐!南吉说中秋快乐,你今天直播了吗?她说,今天没直播,我去办理了一些手续,没完没了的手续,简直绝望。我说,平常心平常心,一些不用你亲自出面的事,你让别人去。南吉说,对,你现在是大网红,不必事事亲为。大漂亮说,你们两个傻缺什么也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南吉说,当然啊,那是你的事,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哈哈大笑。

大漂亮倒了酒,我们隔屏遥敬。我们看不到月亮,但大漂亮说她的月亮迷人得仿佛施了魔法,要将她的心神吸上去。我刚才看了好一会儿,大概看了一个小时,一动不动。她说。她拿着手机到外面,给我们看月亮。我看着,鼻子一酸,差点流泪。我不知道大漂亮她有没有想家,但我想家了。回想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那边的牧场上呢,那也是我和大漂亮刚刚认识的时候。不承想一转眼,我竟换了个身份,游走在了城市的夜中。

另一个中秋

中秋前两天,家里来了一位内地客人,千里迢迢。她是南吉带来的,南吉说,你叫她大漂亮吧。南吉是我少儿时的玩伴,那时候,他一边上学一边当我的玩伴和放牧伙伴,我教会了他很多他父亲怎么教都学不会的东西,比如捆扎牛腿、看天气、大清早辨别下午的风力……但他在学习方面胜过一百个我。所以他继续上学去了,然后在上海工作,没有回来。而我居然从7岁开始便没有改变一点生活方式。有时候我会就此思考,觉得很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在其中扮演着什么。

大漂亮入座后的十几分钟,异常安静。她好像在听从山谷山顶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歌声。是山里人无聊的歌唱。我说。我对这位客人的到来抱有复杂的态度,因为我不知道能不能相处。我刚才听到了两句,很好听,可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说。是用藏语唱的,是专门在草原上唱的歌。我说。你听不懂吗?大漂亮说。大漂亮是上海来的。她是南吉的好朋友。现在,他的好朋友正在好奇地看着我。我只会说一点日常的用语,而这个人唱得很深奥,我一句也没懂,不过,要是能听得更清楚一点,我说不定能听懂一两句。我说。可那也没什么意义?大漂亮说。嗯,是的,没有什么意义。我说。可是,我听南吉说了,你一直在这里生活,你怎么会不懂呢?这就好比我从出生就生活在上海却不懂上海话一样。她说。这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我说。这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她抬眼看向外面的开阔地,鉴定似的吸了吸空气。图拉朵。我说。又是什么意思呢?她的追问很烦人。就是一个地名,没有什么意思,也许是温暖的意思。我说。一个文轩的地方吗?她说。你的住宿我已经安排好了,是一个小旅游帐房,可以吗?我说。没关系的,我一晚上不睡都可以,我更愿意就这样坐到天亮。所以,你千万不要管我,就当这里没有我这个人,让我一个人好好待着,好吗?她说。

南吉从自家那荒废多年的营地缅怀回来时,大漂亮去爬山了。我问南吉什么情况,他说大漂亮在调整人生状态。我说如果是这样她得忙起来,让自己像狗一样忠诚地付出,那才有用。南吉说,嗯,她确实太闲了,但真让人羡慕啊。

我送南吉去停车的地方。因为两天的暴雨,小河水位涨到越野车也过不来了,车停在山口。我们从上游一里的地方找了一处水位比较平缓的地方涉水过去,再往回走,经过姑姑家,南吉和姑姑说了几句话,他邀请姑姑以后有机会到上海去玩。姑姑说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个命。南吉打了个哈哈,尴尬地说,这怎么会呢,你只要想去就可以去。

离开姑姑的帐房远了,南吉问我,为什么姑姑住到滩地里来了?

姑姑家原来就住在离我一百米的地方,同样是在高高的平台之上。她之所以后来搬到滩地里去,是因为有一个算命的说,只有搬开地方,才会让家庭有所改变。并大概指出来方向。姑父是不同意搬离住了几十年的营地的,但拗不过姑姑。姑姑希望她的家庭现状得到改善,改善的人是丈夫和儿子,她不在其中。她常说,你姑父干什么都不成,什么气候也成不了,你弟弟也不成气候……她想让家里的两个男人成气候,所以搬到滩地去了。滩地里不好生活,每年的雨季,他们家都在遭殃,因为滩地会更加潮湿,而且会有水漫进家里,但她依然坚定地不动摇。

南吉感慨地叹气,说人死了估计也不会消停。

到达停车处。南吉晚上十点的飞机回上海。好几年不见,我们只聊了一个小时。他和我一样是单身,却一副将自己的生活管理得很好的样子。他比什么时候都忙,因为成了一个中层管理者。

上车前,南吉再看一眼正在爬山的大漂亮,说她是一名小提琴演奏家,现在生活上的一点小问题把她困扰成这样。

我看不出她有什么问题,但是,她不会自杀吧?我说。

南吉收回目光,说这几天她就拜托你了。

啊,不是说不用管吗?

话是这么一说,但该管的时候还是得管。她做危险的事你能不管吗?南吉坐上车,发动了引擎,撑着身子从后座上取上一个盒子,递给我,说,这是月饼,中秋到了,你尝尝。

我接过来,看看精美的包装,蓦地找到第一次吃月饼的记忆,祖父劳拉将一块月饼分成六份,我们六个人每人一份。这个月饼谈不上吃,到嘴里没嚼两下啥也没了,空留一股诱惑的痛苦。

他从车窗伸过手来,我们握手道别,他再次叮嘱,你的眼睛不能离开她。

这可比贴身伺候难多了。

辛苦你,我一个星期后来接她。

我可以带她进山吗?

她会求之不得的。

大漂亮下山回来的时候,总算明白什么叫作自不量力了。我拿望远镜观察,她走了之字形状(算是有点经验),一路下来停歇十来次。下完三分之二,她坐下来摸着脚踝揉捏,嘴里在念叨着。我看得心焦,几乎有上去背她下山的冲动。不过,她最终还是成功来到帐房门口。一趟爬山让她脸色憔悴苍白。她站在门口,有些神色难明地看着我,像一只狼崽子,那眼神很地道地泛起幽光。南吉很快会来接你的,我说,他让我转告你,这里是山区,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情,那是在给别人添麻烦。

在大帐房旁边,支起来了旅游小帐房,里面隔潮垫、睡袋一应俱全。如果你觉得能接受,就当这是一次消费之旅。我说。她接受地点点头,晚上可以去爬山吗?她说。你最好别去。我说。为什么?她有点跃跃欲试。你怕狼吗?我说。她悚然一惊,对我报以歉然一笑。她的身高足有一米七五,与我不差分毫。我这里第一次有单身女性做客,真觉得很不自在,但她却表现得很自然、大方。我做晚饭时,她搭手帮忙,去河边洗菜。河对面,我姑姑已经在帐房门口鬼鬼祟祟地瞧了很多次,我想着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情,虽然我知道她也不会相信,她可能在猜是我外面搞出来的事,情债追上门来了。大漂亮洗了五棵油菜和一根葱,得到确切的答复:我们今晚吃拉面。她被不远处的泉水吸引,研究泉水的喷涌规律去了。大漂亮穿得比我少多了,但好像一点也不冷,刚才她从装得鼓鼓囊囊的背包中取出防蚊喷雾剂,喷在修长的大白腿上,我本来有一句话想说:如果不保护起来,你的大白腿会掉一层皮,被晒得焦红,红里透黑。但不知为什么,最终没说。我想她说不定想尝试一下。

晚上,我们坐在我的帐房里吃饭,她那双无遮无拦的长腿让我感到很为难,我不得不躲闪眼神,又认为错不在我。吃完饭,她好像恢复了力气精神,有长谈的架势,她扫了一眼我床头上放着的那些各种颜色的尼龙绳编织物,蠢蠢欲动地问,那是什么?我可以看看吗?那是我在编制的一副马笼头,但你不能看,因为一旦弄乱了,调整回来很费劲。我说。好吧,你有很多马吗?她问。我只养马,有大概三十匹。那你的牛羊呢?都卖了,然后换成了马。她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养马最轻松,我说。也就是说,你是为了让自己清闲才养马的?对啊,我说。可是,你清闲了干吗呢?我为什么非要干吗呢,我什么也不干。我说。你太闲了不迷茫吗?人太空闲了就会迷茫。她说。这我的确不知道,但我一点也不迷茫。我说。她伸直了腿,身子靠在我的被子上,说,真好,我想要的就是你这种生活。我很反感有人说这样的话。你想要我这样的生活?你知道是什么生活吗?你说这话其实不负责任,什么也不懂。我说。我很奇怪,说这话还需要懂一些特别的东西吗?她说。当然要知道很多。我说。你好像很生气。她说。我没生气,你既然喜欢这种生活,那你做好准备了吗?我说。你觉得我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白吗?她说。我觉得你太不自量力了。我说。我让你心烦了,哈哈,这太有意思了。我居然会有被人讨厌的一天。她说。她去收拾自己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这么一会儿,她居然摆出了一大堆东西。她摆出来的东西中,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几条颜色鲜艳的内裤,不是化妆的瓶瓶罐罐,而是所有东西中显得冷酷的一把带鞘的匕首。说实话,我眼红了,这把刀不需要出鞘,我就知道是一把顶好的刀。她这是负气要走的架势。

我也就是这样一个脾气,如果你现在就这么走了,不但让咱们共同的朋友难堪,也让我的尊严和你的人格受到挑战,难道你这位走南闯北的女英雄连这点言语的刺激也受不了吗?说完,我用一种很平和的样子看着她,她停下手里的动作,顺手用一条灰白色的披巾遮住了内衣内裤,她一点也不害羞。而且我觉得这种不羞涩是她对自己充满自信的表现。我很高兴看到她也有和解的意思,我们回到我的帐房,接着聊了下去,说到了老年,她显得比刚才更激动,说,真的,我没有办法接受老去的我,那太可怕了。我说,可我觉得这没什么,老天会善待每一个喜欢自己老了的人,我们没有权利只要年轻的自己,说不定老年的自己到底如何,很可能取决于年轻的时候,如果现在我爱年龄,那么大体上年龄也会用它的方式宽待我。她说,你这是极有病理的幻想,除非你信仰轮回和神秘,并且对现世无欲无求,你是吗?我说,如果我是呢?她说,那你说的话就行得通,说不通的是你自己不信,却要说出来让别人相信,这是比较可耻的。我说,还好,尽管我并非无欲无求但确实是对年龄没有焦虑的,我的恐惧也不在年龄上。她说,你是佛教徒吗?她有些睿智地看着佛龛,说,但我觉得你不是一个敬佛的人。我说,何以见得?她说,你的眼睛给了我这种直觉。我说,我的眼睛怎么了?她说,你的眼睛目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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