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

作者: 袁远

她是记者之中的绝对强者,大龄嫁给一个二婚男,经常遭受令人恐惧的家暴。她既没有选择离婚,也没有选择忍让,那么她怎样安全度过危机重重的每一天?

第一章

事情就有这么巧。

几天前霍兰参加了一个聚会,是多年不见的一个前同事召集的。那天到场二十来人,都是原先的报社同事,如今,这拨人多已离开报界,霍兰也一样。大家见了面纷纷说,好久不见,十分想念。霍兰没有见到历月白,这是意料之中的。她向老同事们打听,是否跟历月白还有联系?谁知道历月白现在人在哪里,是个什么情况?不出所料,没人说得上来,无人知晓有关历月白的任何信息。

一个老同事说,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历金刚”了。

历金刚,历月白的别号。曾经他们工作的报社,是那个年代本地报界响当当的“豪门”之一,采编军团中强手如林,其中最勇猛、战斗力最出众的几位,人称“四大金刚”。历月白是“四大金刚”中唯一的女将,尤以能打硬仗、善抓“独家”著称。她的脾气也是“金刚”式的,冷、硬,无人可出其右。那些年正值报纸的黄金年代,多少风流人物,多少传奇故事,叱咤风云的历月白是大家公认的顶流。而今,黄金年代已去,“四大金刚”再无人提起,老同事说出历月白的别号,霍兰听在耳里,竟一时感觉恍如隔世。

老同事那么说,倒不是暗指历月白会出什么事或出了什么事。历月白不用出事,老同事的意思是,就凭历月白又冷又硬的臭脾气,凭她那众所周知的“灭绝师太”作派,她能把所有想灭绝的关系统统灭绝。

霍兰深以为然,不由得一声叹息。

失联多年的历月白,看来是很难找到的了。

但事情就有这么巧。

时间的指针嗒嗒地转到这天下午,就在霍兰居住的小区附近,就在她压根儿没想到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她突然遇见了历月白。

是冥冥中什么力量在穿针引线,还是一系列巧合汇成了一个出其不意?总之,极小的小概率事件,落到了她们头上。

这天下午,霍兰从住处附近的银行办完事出来,临时起意去趟超市。若不是临时起了这个念头,又碰巧选择了平时很少走的一条步行街,再碰巧,在该停留的地方停了一脚,还碰巧回了一下头,她和历月白必然错过。

步行街位于一片商业街区内,长不过百米,冷清、萧索,年复一年的没有人气,跟周边其他街道仿佛两个世界,让人怀疑它中了什么魔咒。走到街中央时,霍兰看到一辆三轮车停在街边,车上装着一样东西。啥东西呢?一块倒扣放置的招牌,像是店招。看来又是哪个店关张了。这条街上嘛,店铺关张不奇怪。她本该继续前行,却多看了一眼眼前的店。这店的门脸狭窄,门内一架楼梯通往楼上,就是说,它的店堂不在底楼,应该设在二楼或三楼。

不知这是一家什么店。她提脚正要走开,那店铺内的楼梯上走下一个人来。她已经向前迈出了步子,却鬼使神差地给自己按了个暂停,回了一下头,心头当即一愣。

她没有看错吧?没有。那女子跨出店门的一刻也看到了她,旋即,两人同时笑起来。

历月白。

历月白变了,模样变了,胖了些;发式变了,短发变长发,用鲨鱼夹绾在脑后;衣着风格也变了,浅卡其的羊毛薄开衫,质地软糯的阔腿裤。以前她何曾有过如此娴雅的打扮?是该变,她们都到了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哪能没点变化。

霍兰走过去。

没有拥抱,没有拉手,彼此只是相视而笑。霍兰说:“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十多年了吧?”

“没那么久。”历月白一开口,仍是那个历月白,说话干脆,语气斩钉截铁。

没那么久也很久了,九年?没错,九年多了。

“你知道吗月白,上周六我还跟文莹她们说到你。我们原来的一些同事聚了一下,文莹召集的,付敏从英国回来了,回来探亲。欸,你还记得她们吗?”

历月白不予回答,她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就住这附近。”霍兰抬手指了方位,并说出自己小区的名字,然后同一个问题问历月白,“你怎么在这儿?”

话未问完,一个男人走近她们身边,他也是从那个楼梯上走下来的。历月白眼珠都没动一下,不看他,静默了两三秒之后,才对霍兰道:“这是老顾,顾权。”她仍没去看老顾,说:“这是霍兰。”

老顾年龄在五十到五十五岁之间,长脸,小眼,花白头发剃成寸头,有点凸肚,但不累赘。霍兰觉得他以前可能当过运动员。老顾伸过手来,霍兰笑着握了握,老顾握手有力度,他说:“你好,我听月白说过你。”

随即他看向历月白,“上楼去吧,我们把事情说完。”

然后他转过头来跟霍兰解释,他们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

霍兰马上向他们告辞。离开前,她和历月白互留了电话,加了微信。“我们再约啊月白。”

历月白点头,“再约。”

霍兰走出几步,听到历月白的喊声,停步转身。历月白问:“你平时什么时候有空?”

“除了周六周日的上午,都有空。”

“知道了。再见。”

老顾何许人也?跟历月白什么关系?霍兰凭直觉,这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先不说他们两个的关系,那个店铺怎么回事?历月白开的?什么店铺?茶馆?历月白这些年在做茶馆?可能吗?

历月白天生是当记者的料,她该一辈子做记者。然而世事巨变沧海桑田,即使今天她仍留在报界,她还能像过去那样,干得风生水起意气昂扬吗?

二十五年前,霍兰和历月白是同一批应聘进入报社的,又一同到了社会新闻部。那年历月白二十五岁,宽脸颊,厚眼皮,貌不惊人,也不打扮,脸不敷粉唇不涂朱,一头精干短发,一身牛仔衣裤。就是这么个看着不起眼的女子,很快叫人见识到她的厉害:抓新闻稳准狠,写稿速度一流,稿件质量一流,行动快如闪电,哪怕正在上厕所,她也会旋风般冲出。有次霍兰刚从卫生间回到办公室,主任老梁的吼声劈面砍来:“看到小历没有?”霍兰说:“厕所。”老梁说:“喊她回来。”霍兰说:“人家刚进去。”老梁说:“去催一下。”霍兰几步跑进卫生间,只喊出“历月白”三个字,一扇门里即应:“来了。”眨眼工夫历月白冲回办公室,再一眨眼,她已挎了包,出发到一个突发事件的现场去了。

若只是腿勤手快,历月白尚不足以被称为“金刚”,她更厉害的是抓“独家”。别人发现不了的线索,别家记者去不到的地方,那就看她的吧。可以说,只要她想去的地方,什么都拦她不住,恶劣天气拦不住,人为关卡拦不住,危险什么的同样难挡她的脚步。不久后她挺进追踪报道领域,因追踪地沟油、毒食品事件,她被黑心老板唆使的地痞混混打过,自行车给摔得稀巴烂;追踪夜店女子生活,她差点被塞进麻袋,卖到外地夜店;追踪传销组织,她伪装成传销人员,那番经历堪称惊心动魄,几近九死一生。

历月白名气上扬的同时,其孤僻冷硬的性格也令人侧目,她不跟任何人亲近,在报社没有朋友,不管谁想亲近她都白搭。这一点霍兰深有体会,她多次邀历月白一块儿去吃午餐,不去。一块儿吃晚饭?不吃。那好,给她带一份晚饭上来?不用,谢了。晚上某某请大家去酒吧,一起去?不去,不喝酒。至于报社谁结婚、谁生娃、谁过生,大伙儿凑钱随份子,她基本不参与。

如此一个人,被人议论在所难免。历月白应是知晓别人的议论的,却表现得充耳不闻,要么就是根本不在意。但有时候,她也会有些怪异举止,她曾快步走到两个背地里议论她的女同事面前,不声不响地一站,胳膊往胸前一抱,吓得那两个正说到兴头上的女子顿时闭嘴,慌张而去。

这事霍兰是听同部门的大魏说的。那两个女子是其他部门的人,善交际的大魏同她们关系不错。大魏说,人家并非专门议论历月白,不过是聊天中随口聊到了她。聊了什么呢?一个说,那人是个工作机器吧;另一个说,是不是想出名想疯了,一天不落地上稿子,有时候还一天上两篇,哪来那么大的劲儿?这时候,历月白犹如黑鸟陡降,突然现身。

大魏有心做个和事佬,替那两人向历月白做个解释。他的絮絮叨叨被历月白打断,历月白说:“这算什么事,有啥好生气的?我只是想听听她们说我什么,她们又不说了。”大魏说:“你把人家吓着了嘛。”历月白说:“呵呵。”大魏问:“真不生气?”历月白不再多说:“我忙了。”大魏说:“那就晚上一起吃个饭?人家是你的崇拜者哟。”历月白两字作答:“扯淡。”

历月白如此不近人情,霍兰对她却从无反感。这人看似无情,实非冷血。她采访中为人献过血、捐过钱,这些事情她从未声张过。倘若有人到报社来感谢,她是能躲则躲,好像受不了别人的感激。另一点,这女子对人情的灭绝不是选择性的,不像老许。老许也是“四大金刚”之一,自打有了“金刚”之名,老许随时两眼朝天,走在路上,同仁迎面而来,他视而不见;跟他打招呼,他听而不闻。换了是领导,不一样了,眼睛也看得见,耳朵也听得清,领导级别越高,他视力听力越好。若是报社一把手或报业集团某位领导呼唤一声,他立马屁颠屁颠。历月白恰好相反,哪怕对于格外看重她、偏爱她的领导,她也不献殷勤。不仅从不献殷勤,她还经常就稿件的事情跟上司争执,她同老梁争过,同值班副总争过,争得不屈不挠。老梁气极时,拍着桌子喊:“这里谁是头儿?谁说了算?是你历月白吗?啊?”历月白拂袖而去。

有一次,老许或是一时兴起,对历月白进行了一番劝导,提醒她要尊重领导。那次霍兰在场,老许好似兄长对小妹,话说得语重心长:“我说小历啊,对领导嘛还是要尊重。”历月白表情淡淡地说:“我哪儿不尊重了?”老许嘿嘿一笑说:“小历,我是为你好。”历月白的表情是没表情。老许再次嘿嘿一笑,说:“他晓得你厉害,业绩好,武艺高,武艺再高,也不能太任性。”一般情况下,历月白不跟人多话,若话不投机,她必定转身就走,任你天王老子,不会有半点迟疑。报社几位老总对她这特点都哭笑不得,也都宽容以待,高手么,有点脾气可以理解。那次历月白却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说出一段话:“尊重嘛,我首先尊重的是我的工作。至于你说的领导,什么时候他们不压该发的稿子,不删不该删的内容,我会更尊重他们。”

老许对着历月白快步走开的背影摇头叹气,“书生气书生气!这女子总有一天要吃亏。”

老许的话一语成谶。

几年之后,历月白离开报社,是被外地一家报社挖走的。她在那边没待住,没两年又回来了,申请返回原报社。是年历月白三十六岁。据说她重回报社之路相当曲折,也可以说备受刁难。当时她的老上司,那个红鼻头、大嗓门、脾气火暴的部门主任老梁,刚调入报业集团的另一报社出任副总,老许坐上了老梁的位置。老许让历月白去找人事部,人事主任则让历月白参加招聘考试。她不得不和其他应聘的小年轻们同台竞聘。考试通过,人事主任和分管人事的副总,仍无意对她开闸放行。后来是老梁闻知此事,找到时任总编,扯着嗓门慷慨陈词了一番,老梁说:“不要说什么年纪大,她都算年纪大,我们算什么?她年纪再大,也能以一当十。”老梁说:“不要说什么脾气怪,她脾气再怪,总没有兴风作浪。那个女子从来不搬弄是非,是最没有心机的一个人,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用她!”

重返报社的历月白,从实习记者做起。她依旧能征善战,却没能再续早先的辉煌。过了一两年,她那个部门又换主任,就在那一任主任手下,她饱尝穿小鞋、受打压的别样滋味,最终,离职走人。

霍兰没指望历月白会打电话,打算过些天,自己主动约历月白。没等她主动,历月白的电话来了,真是意外。

她们在一间茶餐厅见了面。

历月白又是一身令人悦目的衣装,浅灰色绸衬衣,V领针织马甲,奶白色哈伦裤。果然人要打扮,一打扮,她的气质出来了,女人味也出来了,可比年轻时候好看多了。霍兰笑赞一番。历月白直接说起了上次的事,她说:“上次我和老顾在为一些事情闹别扭,你看出来了吧?”

依然是那个历月白,即便跟人闲聊,她也不走过场不绕弯子,一点不浪费时间。但又有所不同。放到过去,她不会为这样的事情作解释。想知道咋回事?别问她,她没兴趣也没工夫告诉你什么情况。历月白到底是变了。

霍兰笑笑。

历月白说:“他是我先生。”

呀,她结婚了。霍兰说:“恭喜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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