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滩鸥鹭
作者: 魏市宁一个自认为犯下命案的青年,惶恐中逃亡到某个偏僻山村,被村民们误认是上面派来的支教老师,从而被迫开始了教书育人的生涯。“杀人犯”和“孩子王”,哪个才是他内心愿意认领的身份?山上月光尚好,银幕里冲锋号响起,他脚下的路通向哪里?
黑车便宜,行李统一绑在车顶,拿网兜罩着,像背着个大瘤子。
车内乘客尚未坐满,座位宽敞,能跷腿、能侧躺,邱远偏端坐着。过了长乐县,忽然另塞一拨乘客,车里顿时拥挤起来。半夜过了两点,车在田间停下一回,邱远拔起屁股下去撒尿,再回来就没了座位,仿佛中了谁的计谋,只能弓腰站着。
一夜晃荡过去,车到省会靠一处公交站停下,司机嚷嚷着赶人下车。这时天空忽而破晓,晨光自车窗涌进来,如羊群逃回圈里。众人鱼贯而出,舒展过筋骨便原地散去。百米开外,一爿早餐店蒸着包子,羊膻味随风散布。
邱远扛着行李走进去,点了四个包子、半头糖蒜、一碗八宝粥。省会的饭店到底宽敞,行李也坐上了条凳。电视靠墙悬挂,本省电视台正播着新闻,新年新气象,满屏放着隔夜的烟花。包子趁热端了上来,个头略小,邱远调了盘辣醋,拿筷子搅匀。电视上烟花散尽,穿小西装的女主播收了笑,开始播报简讯,把邱远的老家“象州市”念得字正腔圆。一听有命案,邱远抬了头,见自己的脸正打在屏幕上,说有重大作案嫌疑,本还赞叹电视屏幕宽敞,看到这张脸以后,又觉得它应该小些。
半个包子已经含在嘴里,不敢嚼了,邱远哆嗦着取出十块钱,压碗底下就走。
老板追出去,喊:“是你吧?”
邱远摆手,腿把步子迈大,不敢回头理会。那老板也犟,人胖,晃着肚子硬追过去,照肩膀一拽,递上三块钱硬币,嘟囔着“饭不吃也罢,零钱都不要了?”邱远攥着沾满油的硬币回头,见老板拉开口罩打了串喷嚏,随后拍拍围裙折回店里。
长途车站不远,走路能到,站里站外都喧闹,屋顶的喇叭更是聒噪,喊着文明出行,却扼不住骂骂咧咧的人声。这时,邱远已经戴上了口罩,从下巴向上遮尽整根鼻骨,只把双眼露出,混在队伍里一步步往前挪。转瞬排到窗口,女售票员稳坐窗后,隔着玻璃问他要去哪儿。邱远彷徨了,没想那么具体,省会绝不能留,象州城也不敢回,他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到底去哪儿呀?”
售票员再问一句,话如凉鞭子猛抽脊背,他便愈加凄惶。
“有没有不通车的地方?”邱远说。
对方抬头瞧他一眼:“没病吧你!跑售票窗口问不通车的地方?”
“我想着不通车的地方也得先坐一程。”
售票员想了想,这话倒也在理。
“那你要出省吗?”
“都行——要发车早的。”
售票员敲键盘,伸了脖子探上去看。
“去大杨镇的车往西能跑六十公里,再往西是山区,眼下就发车,全票四十五,不出省,坐吗?”
邱远仍在迟疑。
“要坐就买票,不坐就去边上再想想。”
“就这趟,坐。”
买票进站,检票上车,权且顺遂,只是胃里一簇簇叫着,扰得人气短心慌。
冬季漫长,新年的喜庆始于冬至,过了元宵节仍不消停。雪有三个月可下,人也有三个月可闲可闹。去大杨镇的公共汽车走走停停,每过一乡一镇,都有集市沿街开设,人群挤挤搡搡盘踞了公路与街道,嘴里哈出团团蒸汽,聚在头顶经久不散。大车与赶集的人争街夺路,车门吞吐着零星乘客。这一路上,邱远能看到的脸都带着笑,鲜见愁容,瞥一眼车窗,唯有自己面色凄凉。
半路上他实在撑不下去,眼皮一合,可算睡了一觉。
恍惚之间,忽而听到一句来自过去的叮咛:“出门别走杏子桥……小心劫道的。”这次出远门是临时起意,早有朋友提醒:躲开杏子桥,就能一路平安。邱远不放进心里,胆子肥壮,非走杏子桥,到了桥头又步履谨慎,提了警惕。后来果然听到一串脚步声,一个人影从桥底窜出,左手攥着手电筒,右手拿着根铁棍。铁棍照头就打,失了手,打上行李,“噗”一声像放了个屁。邱远这才反应过来,转身把棍子打落。那人影脚下趔趄,手电筒也脱了手,掉地上滚下河床,停在河畔照亮冰下流水。朔月的星辰照不得明,没了手电筒,四下一片漆黑。桥头又有人来,骑着摩托,挎着矿灯,孙猴子似的背着根长棍。那人影不罢休,搂了邱远的腿,大喊:“人在这儿呢,要跑了!”邱远挣脱不开,脚下一滑,知道踩上了铁棍,便随手捡起,朝黑暗中一砸。这一棍力气大,不知砸在了哪里,总之抱腿的手是泄了劲儿。
彼时还觉得庆幸,现在看了新闻,他才知道砸到对方的脑袋。
长途车挤过集市,刚提速又减速,有个男人追来,喘着上车。这人斯文,戴着黑边眼镜,梳着定过型的头发,一身板正的灰西装,正举着胳膊打手机。
“听不出来?我是裘育青啊!对,上车了上车了!问题?暂时没问题——只是觉得地儿有些偏了,昨晚一合上眼就左思右想,寻思着像流放……”
手机打完,裘育青也没能坐下。他绕回车门处,看了眼邱远,又看着靠窗的座位。邱远取下行李,把双膝一偏,放他进去。裘育青懂礼貌,道了声谢,又给了些谄媚的笑,就进去靠窗坐下。再过一个小时,大车忽而爬坡,乘客背贴座椅,头也集体后仰,随车向深山进发。到了大杨镇口,乘客已然寥寥。裘育青抢着下车,站在车门口四下看了看,喃喃着怎么没人来接,如是重复几遍,越说越响亮,就开始骂村里人没信用。邱远也下了车,摘下口罩叠好,与裘育青保持距离,一前一后,迤逦前行,像两个进山的猎人。
那天下午,两人结伴赶着山路,隔空搭过几句话,似有相互不多过问的默契。
天渐黑,这日马上收尾,两人的力气也消耗殆尽。四条腿都软下,一步步踩着平整的石板,脚心却像揉着面团。两人都想歇一口气,裘育青眼尖,见前方有片灯光自山坳斜照而出,他就咬了牙再走一阵,邱远也只能跟上。两人捂着膝盖下了个急坡,忽然就到了村口。
村子叫黄家营,立有低矮的木牌坊,一盏灯挑在村口光秃秃的槐树上,树杈的影子满地蔓延。裘育青看了眼牌坊,掏出手机利索拨号,而后漫天举着转圈。“他妈的,连信号都没有!”骂完这句他便不再前行,把手机塞回裤袋,又从皮箱里掏出个极细的手电筒,打开前后照着。
这时候,邱远已经走在前头,他回过头问:“这是你要去的地儿?”
裘育青说:“刚才还是。”
“什么叫刚才还是?”
“刚才是,现在不是了。”
裘育青径直离去,沿着台阶爬向漫天繁星,像登着天梯,就这么掉头走了。邱远原地伫立,这一路足够深远,不能再随他回去,就自己进了村。
黄家营凋敝,瓦房修得没规没矩,沿街胡乱站着。再走百米,另一盏老灯镶在屋脊,光束疲惫地抚摸着鳞鳞黑瓦,水一般从飞檐渗下。屋前站着个大伯,年纪五十上下,戴着毛呢帽子,夜里天冷,他揣着手,弯了腰朝这边探头看。更远处停着辆板车,一个肩披棉袄的男人牵着头驴走出小巷,把驴往板车前赶,扫着鞭子调整驴腚。那驴也怪,龇着两排板牙抗拒,粪堆似的散发着一股臭味儿,隔很远也能闻到。眼见邱远过来,屋檐下的大伯摘了帽子,露出蛋黄似的油秃顶。赶驴的也把手一撒,任凭那脏驴解放,晃了晃驴颈走回暗巷。赶驴的丢开鞭子,拽了拽棉袄下摆,上前客气招呼。
“小裘同志是吧?”
方言尚能达意,只是声调全乱了。
“我姓邱。”
邱远警惕着。
拿帽子的也过来,俩男人通了眼神,相互点头。赶驴的男人上前,与邱远握了手:“小裘同志你好,我是黄源,黄家营的村主任,这是宋大龙,黄家营小学的校长。实在对不住,镇上安排的卧车坏了,愣没修好,下午才打电话通知到村上。我们整个上午都在学校等你,一直等到下午,结果等到了镇上的电话。他们叫我们村自己安排去接,这不,我正套着驴车呢,你就来啦。”
邱远这才恍悟,知道他们认错了人。
“你们说的是裘育青吧,他已经走了。”
宋校长又盖上帽子,搓了搓手走过去:“你不是裘育青?”
“我不是。”
“姓裘,却不是裘育青,有意思。”黄主任嘿嘿笑,“那你叫啥?”
“我叫——你们知道我不是他就行。”
“既不是他,那你来黄家营干什么?”
“我是路过。”
“路过?”宋校长朝村尾望去,看着黑黢黢的山体,“过了黄家营再往西就没村了,全是山,下午有野猪,晚上还有狼,你真要赶这个点儿进山?”
“倒也不进山……”
邱远言辞闪烁,话到一半适可而止。
宋校长看了眼黄主任,黄主任便上前拍了拍邱远的肩膀。
“都一样,都一样,走那么远肯定饿了,先去学校吃个饭。”
邱远被这热情吓怕了,转身要走。
“你城里人,进了村就不该客气,只一顿饭而已,走走走!”
说话工夫,黄主任已经夺过邱远的行李。宋校长也上前握了他的手,死死钳住,非要把人拽去学校。三人拉拉扯扯进了扇锈铁门,绕过一道白色迎门墙,就到了黄家营小学。教师宿舍只有一间平房,独立成栋,里面收拾得干净,东西简陋,摆着床铺、煤炉、暖壶、饭桌和一个洗脸架子。黄主任让邱远坐下,嘱咐他坐好,而后招呼宋校长一并出去拿饭。两人逃一样出了门,咔嚓一声响,就把屋门反锁起来。邱远吃了一惊,门拉不开了,他就从窗户里往外看,见几个白盘子隔窗递进来。晚饭也算丰富,有半条草鱼、半只炖鸡、一盘炝炒白菜。上完了菜又递进一只粗陶碗,里面堆叠着两个白面馒头。邱远从窗口接过饭菜,一盘一碗地端上桌。
“先喝点汤,暖暖身子!”黄主任又递进来一碗玉米粥,站在窗外叮咛,“先吃饭,天冷凉得快,炉子再旺也不济事,你趁热吃。”
宋校长没露面,只听他的声音说:“对,吃完就睡,把碗筷放窗口就好,别的你不用管。”
邱远则说:“弄错了,我真的不是裘育青。”
“这事明天再说,吃完你就睡。”
黄主任说罢,就从窗口走开。
邱远攥着窗框,把脑袋探了出去,看黄主任搭着宋校长的肩膀,双双出了校门。脑袋再往屋里缩,耳朵就把头绊住了,邱远拿手把左耳按下试了试,不行,又把右耳按下,这才把脑袋取回屋里。煤炉烧着,确实不济事,屋里还是冷,仿佛说出的话也会结成冰掉在地上。满桌饭菜眼下就凉,他也真觉得饿了,就大方吃开。乡下菜肴简洁朴素,配料有蒜无葱,只下了盐巴酱油,白菜倒淋过醋,应是热锅快炒,翠绿的叶片上泛起点点的焦黄。
夜里九点过去,饭已吃完,碗盘胡乱放在窗沿,忽然有一只手伸进来收拾。邱远正蹲在窗下烤煤炉,听见盘子响,马上起身把人攥住。那只手很软,能一把掐到骨头,对方“啊呀”一叫,声音尖利,像只小猪被剪刀扎了下卵蛋,盘子也应声跌碎一盏。两人各吓一跳,窗外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不到一米六的矮个儿,身子挺瘦,脸蛋、胳膊却肥嘟嘟的圆。邱远看清了,就撒开手。那姑娘两颊通红,不知是羞了,还是给冻得。邱远随即道歉,说下几遍对不起,又允诺会赔那跌碎的盘子。姑娘反而松弛下来,腆脸一笑,话就多了,说自己姓高,叫高妹儿,是黄家营小学的数学老师。这高妹儿还算开朗,唯有左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浑身散发着一种无力使坏的真诚。邱远一瞧就放心了,问她为什么要锁了自己?高妹儿撒不成谎,说这事也是没办法,黄家营偏僻得像长在山沟里的一块石头,外派的支教老师都嫌这里苦,去年连跑过两个,读写课彻底落下,着实没了办法,就只能先把支教留住,做一阵子思想工作试试。
邱远在窗子里点头,说:“我不嫌这里偏,可我真不是裘育青。”
“所以要做思想工作,这是黄主任的话。”高妹儿说着叹口气,暗淡的双眸里却多了丝希望,“黄主任还讲了,等做完了思想工作你就是裘育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