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废墟
作者: 〔以色列〕S.伊兹哈尔 著 钟志清 译一
没错,这一切发生在很久以前,但从那时起就一直困扰着我。我试图用流逝岁月的喧嚣将它淹没,降低它的价值,用匆匆逝去的时光来钝化它的边缘。偶尔,我甚至还想方设法冷静地耸耸肩膀,想方设法意识到整件事毕竟没有那么糟糕,庆幸自己拥有耐心,耐心当然是真正智慧的兄弟。但有时,我会再次感到震惊,惊讶为何这么轻易就受到诱惑;心知肚明地被引入歧途,与广大民众一起撒谎——那些民众愚蠢无知,具有功利主义的冷漠,以及无耻的自私自利——且一个巨大真相为何只换来一个麻木罪犯玩世不恭地耸耸肩膀。我意识到,我再也无法退缩,虽然我还没有决定怎样收尾,但在我看来,无论如何,我不能保持沉默,我应该开始讲述这个故事。1
故事可按照顺序讲起,从一个晴朗的日子,一个晴朗的冬日开始,详细描述出发与行程,刚刚下过雨,一条条土路湿润润的,柑橘园四周的一圈仙人掌被烈日与湿气烘烤得滚烫,他们的双脚一如既往地被一团团密集潮湿的深绿色蓖麻叶不断拂过,此时正午的时光在逐渐流逝,一个愉快轻松的正午,像往常一样流逝,当它结束、完成、了结之时,将会化作晦暗朦胧的黄昏的寒意。
另一个选择可能更好,它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开始,从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提到那一整天的目的、“操作指令”编号等等。在某月的某天,在它被简称为“杂录”的最后部分的边缘,有一行半文字写道:尽管必须果断地、准确无误地执行任务,但无论发生何种情况,“任何暴力或违法行径”——据说——“都不被允许”,这些都只是为了直截了当地指出有些事情出了差错,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甚至是那些被计划过或预见过的事情)。为评估这一直截了当的最终条款,我们必须回到开头,仔细查看那个名为“信息”的醒目条款,该条款直接警告有“渗透者”“恐怖主义细胞”以及(用一种奇妙的措辞)“派出特工执行敌对任务”等日益加剧的危险;也要仔细查看随后甚至更为醒目的条款,这一条款明确指出,要把从X点到Y点地区的居民集合起来——把他们装上运输工具,押运穿过我们的防线,炸毁石头房子,烧毁棚屋,拘留年轻人和犯罪嫌疑人,清除“敌对势力”范围,等等——因此很明显,那些被派去实施所有这套“焚烧—轰炸—关押—装载—运送”计划的人,被赋予了多少美好与真诚的愿望,他们带着这般好意,带着源自真正文化的克制来焚烧、轰炸、关押、装载和运送,这象征着一种变革之风,一种体面的教养,也许甚至象征着犹太人的灵魂,如此伟大的犹太人的灵魂。
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在一个明媚绚烂的冬晨出发,兴高采烈地行进,我们洗过澡,吃得饱饱的,穿着整整齐齐;于是我们沐浴着微风,来到靠近一个村子的地方,村子还看不到,我们这支小队被派往侧翼,还有一部分人从后面包抄,其余人员进入村子。像往常一样,还是待在侧翼部队最好。侧翼部队穿过不知名的土地,进入那被洗涤过的澄澈田野,田野里空气纯净,种植园部分已经被耕种(在暴虐之前),部分覆盖着杂草和草坪(自暴虐之日起)——在布满水坑与新鲜泥沼的湿滑小路上摇晃着行进是如此的惬意,直到年轻的你被激发出新的活力,哪怕你已不那么年轻。即使手上拿着的棘手的“任务箱”,此时也许发生了改变,似乎属于步行去上班那一群人的东西,甚至就好像是一群麻雀般叽叽喳喳的顽童携带的东西。我们在那里摇晃着前行,谈天说地,喋喋不休,打逗,唱歌,不吵也不闹,而只有欢快。显然,我们今天不去打仗,要是有人碰巧感到不安,与我们无关,上帝会帮他。今天我们去郊游。
我们来到一座小山,蹲在仙人掌篱笆下,准备吃点东西。这时,一个名叫摩西的小队指挥官把我们召集起来,简要说明形势、地形与目标。我们从中得知,坐落在另一座小山下坡上的几所房屋是某个黑泽废墟或别的什么村庄,周围所有的庄稼和田野都属于那个村庄,它水源丰富,土地肥沃,畜牧业远近闻名,村民也很有名。据说,村民是给敌人提供救助的一伙流氓,只要一有机会,就准备胡作非为;或者比如说,如果他们碰巧遇到犹太人,你可以确定,他们会立即将其消灭——这是他们的本性,也是他们的方式。当我们把目光锁定在并不起眼的小山侧面的几所房屋时,隔着植物园、精心打理的花园和零零散散的水井,我们毫不费力地看到整个黑泽废墟,确实没理由作任何进一步的解释。此外,还有一些树木,显然是西克莫无花果树,分布各处,如此古老而安宁,似乎不再是植被的一部分,而是无生命的领域。后来,有人带回了橘子,我们吃了橘子。
然后我们出发,沿着他们尚未来得及播种的泥泞的灰色犁沟前行;我们推开嵌在泥墙里的一扇大木门,走过仙人球篱笆中间的一条窄路,仙人球篱笆上满是粪肥,散发着冷飕飕的霉气。野芝麻、烟堇和不开花的肉质植物缠绕交错,承载着自己潮湿单调的重负四处蔓延,或者含羞躲在仙人掌篱笆的凹处。我们爬上了又一座小山,村庄便展现在面前。我们各就各位,架起机关枪准备开始。有人弯腰用他的设备接听无线电,并用仪式般的单调声音对着无线电对讲机讲话,他告诉我们还需要等到零点。我们每人要么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坐下,要么伸着懒腰,静静地等待事情开始。
谁能知道如何像士兵那样等待。士兵们无时无地不在等待。在高地的战壕里等待,等待进攻、等待出发、等待停火;有漫长的无情等待,有紧张焦虑的等待,还有单调乏味的等待。等待消耗焚毁了一切,没有战火,没有硝烟,没有目的,什么也没有。你为自己找个地方,躺倒,等待。我们哪里没有躺过?
曾几何时,当我们刚刚走进一些被征服的村庄1 时,我们身上还有一些颇为讲究的东西,因此我们宁愿整天站着,或者行军,宁愿做任何事,也不愿意坐在地上。那不是田野里的土壤,而是一片腐烂得令人作呕的污泥,多少代人朝它抛洒污水和排泄物、牲口和骆驼的粪便,那些污泥堆积在他们小屋的周围,与人类可怜逼仄的住所制造的垃圾散发出的恶臭混合在了一起,那里的一切都很肮脏,捡任何东西都让人恶心,然而到了下午,我们就已经伸开四肢,舒适地躺在那散发着尿骚、令人生厌、惹人作呕的土地上,情绪麻木,不时爆发出笑声,直至目光暗淡。
啊,这便是置身战壕的那些日子。有一个矮墩墩的家伙,他黝黑的脸上净是麻子,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穿着件脏乎乎的汗衫,试图逗大伙开心,一边出着怪相,一边相应地扭动身体,他上千次地假装冲着无线电对讲机讲话,声音嘶哑地反复说:“嗨宝贝,你听见了吗?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在小山上,我在小山上,在废墟里,在废墟里,我需要你,我在等你。宝贝,你听见了吗?完!”每个人都轻而易举地领会到其中的暗示,以躁动的狂吼相应和,怕这狂吼声会停下来,因此它持续的时间比原应持续的更长。
死狗尸体散发着恶臭,无人理会。终日置身荒凉的尘埃中,置身散发着恶臭的乏味中,置身令人沮丧的险境中,置身无法逃脱的污泥浊水中。躺在那里,等待即将发生什么,或者等待任何事情。谁也不会道德高尚到给自己搽上驱跳蚤粉,只有跪到阴影深处,然后躺下。太阳在运转。你用责备的目光望着它,四肢一动不动——哪怕太阳爆炸,也与你无关,你只会一动不动。当一阵宜人的海风吹起,轻轻地拂动与搅起含着焦虑与愤怒、弥漫着尘埃的污浊屏障时,即便发生了这一切,你的内心深处还是产生了一种愉快的期待。忧伤的悲叹立刻在你心中消失,大家都开始想女孩子。想所有女孩子的样子,想某个女孩子的样子。除非是风折起翅膀,浑浊有力的湍流把这小小的乐趣搅得一塌糊涂,直到最后只剩下某种令人恶心的臭气。他们立刻就需要报复,破坏与粉碎,至少是践踏什么东西。他们会殴打拉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湿漉漉水车转圈的骆驼,直到双手皮开肉绽,脚踢跟在骆驼后面看看是否取到水的阿拉伯老人,他急着帮忙,这样不至于显得没用,抓住骆驼的缰绳,和骆驼一起,一圈圈地转了许久;他们会向受到惊吓的一条狗射出数十发子弹,直至它倒下;他们会与某人进行殊死的辩论,而后又陷入无聊与懒散中,啃咬、咀嚼糟糕透顶的单调饭菜,使劲扔出罐头盒,将其一脚踢开,增加类似的愤怒,等待发生什么事情,立即发生,可恶!
下午时分,这里尘土飞扬,远处闪烁着玻璃般的热霾,暗示着显然不是来自这附近、你也没法找到的东西的轮廓,与广袤昏黄土地上的七月天所带来的刺激一同蒸腾,没有一丝阴凉,没有庇护,与潮湿截然相反。当灰尘弥漫的下午全然自由地蒸腾时,时间变得越来越漫长,越发干燥,直到带着巨大的哀伤,被充满沉重与湿滑的虚无终结,这虚无夷平一切,直至一切都一模一样、扁平化,且无关紧要。有人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会一跃而起,大喊着冲下小山,袭击站在水井旁的人。旁边吱吱作响的水车扭动着,不时地喷水,凶险的大黄蜂急迫地扑向低落的每颗水珠。这个人以一种无法控制的愤怒不断地尖叫着:
“戳那个笨蛋的屁股!让它动起来!让那个混蛋动起来!”
这就是士兵们在等待时的样子。但是在这个美妙的冬晨,在这座浓郁葱茏的小山上,周围的一切苍翠润泽,不过就像是学校郊游时的一次野餐,你们所要做的就是开开心心,欢度愉快时光,而后回家去找妈妈。我们要么躺平,要么趴着,要么侧卧。我们随意伸开双腿,我们的舌头自在地来回转动、东拉西扯、嚼着东西。这次任务命令我们所做的一切,那边的那个村子,村子里的渗透者,以及魔鬼会放到这里的任何东西,我们都不去想。我们不欠任何人什么,我们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关心。
排除其他各种各样的事情,所有这些进一步表明战争已经持续很久了,正如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太久了。如果一定要打仗的话,现在或许应该让别的孩子来玩这个游戏了。
这番闲聊,就像从前在躺平、无所事事的惬意中蹦出来的闲聊一样轻松自如,现在迅速消失了,自行停止了。这种情况,我们可能简称为心灵干旱。我们一言不发,摊开四肢。我们十分清楚谁要说什么,由谁来说什么,且知道他说那些话时嘴唇如何扭动,甚至知道他沉默时的样子,如果不是出于懒惰,你就会振作起来,急忙重新开始叨叨,为的是不要沉默下来。也许情况不是那样,但当人悠闲地躺在那里时,思想就会悄悄地潜入,我们知道,当思想来临时,烦恼就开始了,所以最好不要开始思考。顺便说一句,我们当中有两三个人显然已经真的开始打盹了。包括一个压低嗓门开始唱了三四遍同一支小曲的年轻人,他不再唱了,因为他不会唱别的,或者因为他除了唱那首歌没什么想说的。甚至连那个朝近处扔石子的自娱自乐的人,一会儿工夫之前,他开始玩那个向朋友们扔石头又假装无辜的著名游戏,此时也感到了无聊,他把双手交叉在脑后,重重地躺了下去,目光在古老的枣树枝与盘旋在绿色树冠上的苍茫天空来回移动。突然,他的目光强有力地看向难以预测的高度(他本人对此并不关心,也未曾留意到这点)。这一迅速的变化让我们意识到一切都完蛋了,我们永远不会像以前那样取得成功。不久以前曾有一次,我们的内心深处就已经种下了某种东西,它截然不同又令人沮丧,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如果继续这样躺下去,我们怕是要开始吵架了。
二
得到休息15分钟的许可后,我们的无线电话务员关掉了他嘶嘶作响的无线电对讲机,朝我们走来,随即转身冲着施姆里克说:
“施姆里克,你知道不?”
施姆里克转过身子,皱起眉头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嗯。”
“你怎么看那些毛驴和它们顽强的生命力?”无线电话务员说。
“咋了?”施姆里克说。
“我昨天朝一条毛驴打了三颗子弹,它竟然没死。”
“你打哪儿了?”
“一颗打在脖子这儿。一颗打在脑袋上,正好在耳朵下面。第三颗打在眼睛旁边。”
“然后呢?”
“没死呀。继续走路。”
“别胡扯了。不可能!”
“我发誓!昨天,就在营地旁边。我刚好去检查设备。我看见它在篱笆旁边走来走去。立刻朝它开枪。”
“距离多远?”
“很近。顶多十码。”
“没死?”
“门儿都没有!它一个劲儿地朝前走。后来就倒下了。”
“啊哈!”
“打中脖子时,它抬起头来看看。血已经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样喷了出来。接着这头驴干吗呢?继续啃草。我又打中它的耳朵下面,它愣了一下,但继续站在那里观望。太过分了。我在离它比较近的地方打中它的眼睛,它在草地里走了几步,然后,真的是慢吞吞、懒洋洋地倒了下去,四仰八叉。多么顽强的生命力!”
“英制步枪射出的子弹会让它当场嗝儿屁,没有问题。它们有着钢筋铁骨。”
“可是距离这么近!”
“我有一次朝毛驴的屁股开枪,它立马就倒下去了。这个大气球抬起后座,一头栽进沙子里,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