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岔往事

作者: 孙频

数十年前的一场洪水让迷虎村消逝于世,幸存者背井离乡迁居外省,不久之后爷爷离奇被害,成为孤儿的父亲负气出走,独自在荒滩辟田谋生,自称“小虎村”。多年过去,仇恨不仅并未消失,反而被父亲喂养得日益壮大——他有一本记满了“杀父嫌犯”名字的手册,总在灯下独自翻看,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我”无意间泄露了手册的秘密,一时间,那本子上的人竟一一现身,敲响了“我”家大门……

1

这世界上的河流基本都是亲戚,血脉相连不说,最终还会相聚到同一个地方。文谷河是这个河流家族中最平凡的一条河流,它时而爬行时而直立行走,从阳关山的峰顶慢慢溜达到了平川上。虽说路途遥远,但它一路上也没闲着,收留了无数条小河,像什么葫芦河、西冶河、中西河、峪道河、禹门河、董门河、向阳河、孝河,这些小河又收留了无数条无名涧溪和泉水。最后,这张河网就像一片巨大的树叶悬挂在了阳关山上。

逛着逛着,从文谷河就逛到了龙门口,这是一个狭窄的谷口,一出谷口,就进入了截岔。

所谓截岔其实就是一个端坐在山谷中的盆地,是文谷河、中西河和西冶河三河交汇的地方,故名截岔。山中其他地方只能种植莜麦、土豆和南瓜,而截岔地区则因为气候温暖潮湿,再加上水源丰富,不仅可以种植小麦、玉米、豆类和谷子,竟然还可以种植水稻,且一年两熟,所以那时候截岔经常以“山上江南”自居,且面无愧色。如果一个人本来正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走着,走着走着,穿过一个山谷,忽然看到前方卧着一处巨大的盆地,盆地内不仅装着大片碧绿招摇的水稻和麦田,还装满了苹果、葡萄、梨、西瓜、香瓜之类的瓜果,心里不免还是会有一点恐惧的,就像误入了由山鬼变幻出来的深宅大院,虽雕梁画栋,却多少散发着一种阴森感。

事实上,这截岔盆地是整座阳关山上最富庶的地方,没有之一。平川上的人们说起我们截岔的时候,称呼为“截岔上”,这是一种略带歧视性的称呼,以示作为山区的截岔始终无法和平川处在同一个空间里。而当住在深山里的山民要去截岔赶集的时候,则会说“下截岔去呀”,“呀”这个感叹词里兜着一种撒娇式的欢喜,因为河流下游代表着文明和富庶,何况截岔盆地里不仅装着七个村庄,还装着一个武元城,武元城里逢月赶集,还有一年一度的庙会,是所有山民期待的盛大节日。

武元城也是文谷河的出山口,从这里出去,文谷河就缓步进入平川地带了。从唐朝开始,阳关山上砍下的木材都是通过编木筏的形式,顺着文谷河漂下来,一直漂到武元城的响泉滩上岸,久而久之,这里便形成了一个木集,木材商和方圆十几个县的老百姓都要上这里来买木料。雍正年间,这里成了一个税口,开始征收木税,成为税关之后,人烟也随之稠密了起来,慢慢有了寺庙、道观和戏台,寿宁寺里有一座七层白塔,还有一座四圣宫,里面供奉着尧、舜、禹、汤。圣人扎堆,很是热闹。两条街上也有了饭店、车马店、骆驼店、理发店、中药铺、染坊、旅店,因为用木材方便,所以很多店铺都是用木材搭建起来的,后来又有了城墙和城门,随之孕育出集市和庙会。这里俨然是一座藏在深山中的袖珍木城,木城里最多的就是木料,一层摞一层,木塔一般林立在城中,小孩子们最喜欢在那儿玩捉迷藏,和迷宫一样。那时候无论是民间还是庙堂,建筑的灵魂都是土木,对木材的需求量很大,直到民国年间,税卡废除了,武元城不似从前那般热闹,但新中国成立后成立了木材公司,而木材公司的中转站就设在了武元城,所以林场的木材还是要编筏送到武元城。

截岔的性格和平川不同,和深山老林也不同,平川有点“滑”,深山老林有点“愣”,而截岔的性格是豪爽、慷慨,还有点好斗。比如在平川上,你只能看到包在最外面的一层泥土是什么颜色的,土的下面埋着什么就不知道了,但在截岔不同,它会肝胆相照地让你看到,埋在下面的地层依次是,元古界长城系,下古生界寒武系、奥陶系,上古生界石炭系、二叠系,中生界三叠系及新生界第四系,甚至让你看到它的基底,是太古界河口的古老变质岩系。这些多少亿年前的古老岩层就袒露在盆地的盆沿上,这是拜侏罗纪时期的燕山运动所赐,当时岩层发生了剧烈的挤压和断裂,从而形成了这个盆地。我小时候在截岔盆地里游荡的时候,无论往哪个方向走,迎面碰到的都是这些古老的时间巨兽,你不得不去仰视它们,敬畏它们,然后在它们的威严下屏息而行。

我出生的那个村庄是个独家村,像颗坚硬的牙齿,孤零零地长在河滩上,村里只住着我们一家三口以及一头牛、一只狗和十只鸡。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原本是荒滩上的一块空地,我父亲当初离开截岔盆地之后,便来到这空地上盖了两间房,垦了几亩地,养了一头牛,收留了一只流浪狗,后来又娶了个媳妇,就变成了一个迷你村。虽是独家村,父亲还是郑重地为它起了个名字,叫小虎村,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小巧玲珑的村庄了,而在我出生之后,我的小名也叫小虎,这小小的村庄倒像是父亲送给我的礼物。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我讲过,他本是出生在迷虎村的,曾经的截岔七村之首,到我出生的时候,迷虎村已经是一片废墟。我试图去想象过它曾经的样子,一个多自信的山村才会被这样认为,连老虎都能在此迷路。而小虎村听上去更像是迷虎村留在世上的一个孩子。

截岔七村皆是沿文谷河而建,随河蜿蜒,像排列在截岔盆地里的北斗七星,又似被文谷河穿起来的七颗珍珠。据父亲说,当年每个村的村口都有一座水磨坊,一半身子站在河岸,一半身子跨在河中,每座水磨坊都有自己的名字,像什么丰盛磨、三义磨、永丰磨、大兴磨、和盛磨。水磨坊曾是一个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商量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都要坐到里面,小孩子们则欢呼着跑出跑进。因为面粉飞扬,水磨坊里终年像在下雪,所以从水磨坊出来的男女老少个个是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倒像是圣诞老人存储盒,从里面取出来的全是型号不一的圣诞老人。即使出了截岔,再往河的上游走,只要河边有村庄,就一定有水磨坊,从截岔到阳关山顶峰,这一路简直就是一个水磨坊博物馆,陈列着各种款式的水磨。

父亲小的时候,还是典型的农业社会,对农民来说,没有比土地更宝贵的东西了。截岔盆地因为四面环山,种庄稼的又只能在河流两岸的河滩地,所以土地就分外金贵,可以算得上是寸土寸金。山民们把那些旱涝保收的水浇地称为是“刮金板”,可见对其的珍视程度。父亲说,那时候截岔盆地里流行一句话:“生是本村的人,死是外村的鬼。”就是说,人死了以后因为舍不得埋在本村的水浇地里,只能埋到荒僻的山林野地里,做个山林中的游魂。

为了引水浇地,截岔七村专门开了一条引水渠,因为共用一条水渠,截岔七村不仅多结为水亲,还时常打水仗,甚至还打出过人命,也是在打水仗的过程中立起了“截岔王”这样的彪悍人物。水亲以水结缘,几个村往来密切,常结为儿女亲家,每年农历的七月初二,截岔七村的人会集体前往武元城赶庙会,白天踩街,看高跷看旱船,晚上坐在戏台下面听大戏。

但一到了枯水期,七个村把脸一翻,谁都不认谁了,扛起铁锹和锄头随时准备打水仗,甚至还会通过“油锅里夹铜钱”这样的险招来分水,夹起几枚铜钱,就能分到几股水,据说,为了能给曲里村分到更多的水,截岔王在油锅里夹铜钱的时候,把自己的两根手指都炸熟了。

分水的前提是,每个村都在村口建了座拦水坝,如果最上游的迷虎村把水拦住,那下面的几个村子就无法浇地,庄稼就可能要旱死,所以上游的村子一浇完地就得赶紧开闸放水。但在枯水期,每个村子都想把水拦住,先把自己村的地浇足再说。于是后来,各村达成一个协议,就是轮着浇水,轮到下游的村庄浇水的时候,上游的几个村庄都得把坝打开,好让河水通过。

即使达成了协议,还时常有人在半夜偷水,就是悄悄把河水又拦截住,或是把别的村的水坝打开,所以当时有一种职业应运而生,就是看水人。看水人一般都是兼职,且身份琳琅满目,曲里村是截岔王亲自出马镇守,塔上村派出了截岔有名的中医郝树志,因为他医术医德俱佳,截岔人看病都得有求于他,谁还好意思从他眼皮子底下偷水,柏林村则是放出几个黑皮,就是小赖皮,南堡村派出的张有德身上背着自制的炸药包,往河边那么一杵,颇有水王的气势,恐怕截岔王要不服气了。

每年的七八月份,河水到了汛期的时候,就是沿河的那串村庄喜忧参半的日子。喜的是,汛期的文谷河不仅特别肥,还很仁慈慷慨,像圣诞老人一样,总是会从上游捎下来很多礼物,上好的松木,胳膊腿儿还囫囵的家具,成捆成捆的柴火,牛羊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刷漆的空棺材(反正最后谁都要死的,省得再雇人割棺材了),磨盘大的南瓜像童话里的南瓜马车一样从上游驶下来,大葫芦也跟着漂了下来,上面骑两个人不成问题,有时候还会漂下来一座完整的水磨坊,当然里面没有磨盘,还有的时候,会漂下来个把死人,脸朝下,静悄悄地浮在河面上,状如一段阴森的浮木。

每到这个时候,截岔七村的人便倾巢而出,都在河边守着,等着收文谷河捎来的礼物。位于上游的迷虎村自然最占便宜,可以挑拣些称心的礼物,比如木料啊,柴火啊,大南瓜啊,空棺材留着也不错,谁家还没个老人,至于那些破烂家具,死牛死羊和死人就留给下游的那几个村庄。但文谷河向来是有公心的,喜欢尽量做到不偏不倚,它在经过迷虎村和大塔村的时候,尽管捎来了不少礼物,却也会顺便把河滩地里长着的那些南瓜、金瓜、西瓜、香瓜、葡萄、苹果当作礼物捎走,带给下游的那几个村庄。

所以下游的南堡村和柏林村都懒得种西瓜,因为即使不种西瓜,每年夏天照样可以吃到又沙又甜的大西瓜。等河水开始变肥变宽的时候,下游的村民们就蹲在河边,手搭凉棚,翘首等待着西瓜队伍的到来,等着等着,就看到碧绿滚圆的大西瓜排着队下来了,赶紧伸出捕鱼的家伙,西瓜可比鱼好捞多了,傻呆呆的,一捞一个准,如果在这里漏了网,那西瓜就跟着河水赶往武元城了。偶尔,在捞西瓜的时候会捞起一个光屁股小孩,就好像在西瓜里长出了一个小孩,原来是在河里耍水的小孩,头上戴了半只西瓜皮,本是为了遮阳,却被当西瓜捞了起来。

不过,如果你以为文谷河总是这么慈眉善目得像个圣诞老人,那你就错了。它可是一条河,有着河流难以被驯服的野性。一到雨季,如果连日下雨,就可能酿成洪灾,洪水从山上奔腾而下的时候,状如饥饿的猛兽,会张开血盆大口,见什么吃什么,直至吞噬掉河流两岸的一切,房屋、田地、村庄、树木、动物、人。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因为屯田垦殖和冶铁的需要,阳关山的林木被过度采伐,最终导致了一九七五年的那场大洪水,而迷虎村就消失于那场大洪水。在截岔七村里,迷虎村是离文谷河最近的,所以淤田最多最肥沃,但也最容易受灾,那场大洪水不是卷走两座房屋几亩淤田就作罢了,而是,它轻而易举地把整座迷虎村给端走了。洪水撤退后,迷虎村已被夷为平地,河岸的肥田也被厚厚的淤泥覆盖,多年被驯化和养护出来的良田,眨眼之间又返回蛮荒了。往年也有大大小小的洪灾,都是在洪水过后开始修补房屋,重新垦田,但那一次的洪水实在是太凶猛了,卷走村庄不说,还卷走了十几个人,而迷虎村已经不是修补的问题了,是整座村庄都得重建,淤田也全部需要重新开垦,而最最关键的问题是,洪水是年年都要来的,今年重建了村庄,开垦了淤田,到明年发洪水的时候,又得一切从头开始,年复一年,永无尽头。所以,在那次洪水之后,上面就作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迷虎村整村迁移。

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我从柜子深处翻出了一些爷爷留下来的遗物,那些遗物是被父亲藏在那里的。遗物中有一些纸质的资料,已经发黄了,我看了看,大概是那次大洪水之后整村迁移留下的资料。当时的安置原则是“上山不出口,东西两葫芦,分散不集中”,就是说,不打算再集中建村,而是要把迷虎村的村民分散到不同的村庄去,且不许下平川,只许村民们去往海拔更高条件更艰苦的中西川和葫芦川。大概是在迁移的过程中出现了不少问题,发现实际难度远比想象得要大,所以后来松了些口子,又允许少部分村民下山,迁徙到了平川上。我在那堆资料中发现了一张“迷虎村移民迁居录”,在那份名单里,迷虎村的三百多号村民被分散到了山上山下的五十多个村庄里,有的去了平川上的义望、洪相、广兴,有的去了西社、横岭,有的去了条件艰苦的古洞道、苏家岩,还有的去了阳关山海拔最高的庞泉沟,那里的积雪终年不化,一年有八个月需要在屋里生火炉,六月份的时候还在穿皮袄。在那名单里,居然还有几户迁到了河北、山东,甚至有一户迁去了遥远的江苏。

那张迁居录令我久久难忘。有的村庄只迁过去一户人家两口人,甚至有个叫代家庄的村子,已经快到古交的地盘上了,只迁过去一口人,八成是个老光棍或老寡妇,这样一个老人背井离乡,迁往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村庄是如何生活下去的,实在难以想象。还有那迁往外省的几户人家,对于几乎没出过山的山民,又是怎么一路千里迢迢寻过去的?在这份迁居录里,还有少数幸运的村民就近留在了截岔盆地里,被分散到了其他六村,其中就包括我爷爷一家,仅仅是从迷虎村迁到了曲里村,而曲里村的淤田数量仅次于迷虎村。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