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者

作者: 林那北

一家市级文学刊物的编辑部,一大两小三间办公室,男女老少十几个人,有早年出名的诗人主编,有忙于评选职称的编辑部副主任,还有通过寒窗苦读刚跳出农门的年轻人……他们将上演怎样的“编辑部的故事”?从天而降的桃花运,神秘的白富美,怪异的微信新友……当一切水落石出,谁才是真正的幕后钓鱼者?

我们办公室

这一阵冷空气接连南下,太阳似被冻住了,一直无法钻出地平线,天因此阴得像个冰窿。不知跟天气是否有关,王惠看上去心情不太平稳,嘴角经常向下,黑眼圈也深浅不一地浮起,与两颊密布的雀斑配合起来,像两块淤泥贴在鼻梁两侧。她是我同事,严格地说算是入门师傅。七年前我硕士毕业进杂志社时,王惠还是一个刚刚结束哺乳期的年轻新妇,未完全缩回常态的双乳,水分饱满地在前襟下不安分地动荡,清香四溢。“王惠老师,请您……”我的发问总是这样开始,开口时两道目光仿佛都加固了钢筋,又直又硬地牢牢局限在她脸部,绝不敢往下移半寸。四年名牌大学本科,三年现当代文学研究生,在二本毕业的王惠面前仍然像只未开化的小雏鸟,必须从给她当助理开始,先是筛选自然来稿,然后把选中的稿子粗编一遍,写出评审意见,呈上,再然后替她完成一校二校,她三校过后,核红也还是归我。

我们是一家八十年代创刊的隶属于市文联的文学杂志,就是那种几十年一贯制的每期小说、散文、诗歌、评论什么都往里装的传统月刊,发行量不怎样,作者量却不少。如果不是来这里工作,我完全没料到如今还有这么多年纪不等的男女仍不辞辛苦地码字,然后吧唧吧唧地渴望被印刷出来。好歹算精神追求吧,挺好的。不好的是那些王惠递过来,让我当一审的文章,大部分是游记,到哪里看到什么有怎样零星感悟云云,中学生作文似的,但王惠示意我写稿签,然后她二审掌控,基本都发了出来。不过公平地说,除了这些,那时她对我的传帮带是尽职的,很语重又心长,每一句话都说得沉稳有力。现在我早已是一名合格的小说编辑,一切独立担当,但仍然喊她老师。她也被喊耳顺了,哪天我口气如果不够恭谦,没有以“王惠老师”起头,她脸会猛一抬,比我裤门拉链忘了闭合上还令她意外。

我们杂志社是由一大两小办公室、一个卫生间和一个会议室组成,小办公室一间是主编的,一间归财务人员,其余的人都拢在走廊尽头的大开间里。除了我和王惠,那里还有另外八个人,十个人十张桌子,被淡蓝色的挡板各自装在正方形的小格子里,像每一栏圈养着一只牲口。王惠是四十二岁的母牲口,我是年轻的公牲口。大办公室还有另外几位,年龄在二十八至五十六岁之间,都已婚已育,家庭貌似平稳和谐,没有太多波澜。我是唯一未婚人士,五年前有过女朋友,三年前吹了后仿佛情事开关没来由坏掉了,一下子休克在那里,没了再重启的念头。不沾女色的男人在人群里是一眼可以看出来的,如同从未在男人堆里滚过的女人,浑身自带一股清爽之气——除了清爽,我真是什么都没有,每天牛仔裤运动鞋,衣服非黑即灰,发型也是最老土的板寸头。

王惠坐在我对面,中间立着挡板,挡板上方只露出一阵黑一阵棕一阵酒红色的头发。女人在十五岁以下和六十岁以上,处于快速成长或加剧衰老中,这时区别是很大的,一年是一年的痕迹,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外形却又通常很模糊。这个问题在以前女朋友身上不明显,我没有意识到,或者说还没等意识到就分手了。显然对于女人一生而言,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看着王惠有时像三十多岁,有时又像五十岁左右,我还是常常暗吸几口气。

有天中午办公室只剩我和她,她长叹一口气说:“小崔,你说是不是水逆呀,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我不敢轻易开口,身子连忙向上拔了拔,脖子也伸长了,这样我就可以把脸拉到挡板上方,让对面的王惠看到我横溢的诚恳。我已经不像初入职时那么怕她了,却仍有讨好她的冲动,惯性使然。这一年多动不动就有人涌到杂志社向王惠讨债,女人哭、男人骂、老人咒,直至整个办公楼保安都涌来,甚至110出警,才把他们架出去,但过一阵换一批又来。前些年王惠两个哥哥在老家集资办起钢铁厂,曾经红火过,这两年破产了。按讨债人的说法,他们至少不该血本无归,有多少是多少,但王惠哥哥做手脚把钱全吞了,然后不知去向,他们就来找王惠。王惠一脸委屈,眼泪汪汪地辩解自己埋头上班,哥哥的事跟她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这从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但人家不理,还是不断找上门,让王惠在整个文联机关面子上很难堪,她所谓的“倒霉”,我以为指的就是这个。没想到王惠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她申报副高职称没有通过,为什么?论文资质不行啊,虽然刊发在CN刊物上,但字数不够,内容与编辑出版也无关,她分析的居然是周杰伦词曲里中国古典诗词所占的分量。“歌词难道不是文学吗?”她下巴往上一扬,要跟我论理似的。我连忙重重点头,表情肃穆,明智地把自己迅速划入她同一阵营。“这帮人真是太死板了……”

王惠好像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她立起,绕过挡板,站到我边上,胯顶住办公桌的边沿,胳膊交叉在胸前。目测她身高应该有一米六,这在南方女子中不能算矮,但她头大,脸扁平,脖子短,在视觉上就有点吃亏。印象中这是女政治人物的标准长相,隐隐透着不怒自威的宏大气场。“我问你小崔,字数有那么重要吗?论文论文,得看论得是否有新意、文得是否有文采,你说对不对?而且如果算版面字数,肯定早超过了,为什么非要跟我算电脑字数?这不明显坑我吗?这里头到底谁在搞鬼?”

王惠站着我却坐着,这是大逆不道的。我连忙站直,还把眉头拧起来,摆出有难同当的姿态,心里却各种诧异。编辑系列的职称据说是天下最难评的,上头有不成文的比例限制,就是参评者不可能全通过,每年比例高低不同,一般在百分之六七十,甚至更低,还有一些硬性条件:必须在CN刊物发两篇有关编辑工作的论文,每篇字数不低于三千。评上副高有什么好处?据说每月工资增加几百元,可是这点钱我在意能理解,王惠为什么也在意?这事之前我其实还没过过脑,硕士生入职两年后,参加全国编辑资格考试合格,拿到证书即为中级职称,评副高按规定需五年。从年限上我恰好够了,但前面不是有王惠吗,她都还没评上,我自然不敢有非分之想。现在王惠站在跟前,我一下子就有了代入感。通往职称的路原来这么难,真让人气馁。

王惠眼皮抬起,看向前方。她眼皮相当肥厚,似肿非肿。我突然记起从前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眼皮厚的女人性欲强,不由得暗自一笑,然后顺着她眼光望去,那里是编辑部主任曹大庆的位子。她嘴角一扯,轻轻笑了笑:“这事没那么简单。”

顿一下她又说:“他都正高了。就他那水平,正高,笑话!”

我心里咯噔一声,唇刚动了动,猛地又闭拢了。熟人间有意无意踩一下损一次不是新鲜事,我吃惊的是王惠眼里一闪而过的怒火,那一瞬她似乎把我直接当成曹大庆了。我觉得脸一烫,仿佛一铲子烧得通红的炭正从炉子里火花四溅地迎面扑来。

主任曹大庆

我对曹大庆没有任何意见。他五十三岁,在杂志社已经干了三十四年,这要是放省市直机关,怎么都得是处级了,可我们主编杨光明只是处级,编辑部主任最多是正科。种子埋什么土壤,就长多大的果,做出版的人踏进这个门就堵死了当官的念头,唯一上升通道只剩下职称,混一辈子拿个正高不过分呀。

王惠是编辑部副主任,之前她对曹大庆也看不出有意见,整天说说笑笑。有时曹大庆来一两句偏荤的玩笑,她也承接自如,是那种见过大阵仗的处变不惊。编辑部主任管编辑,编辑分文字编辑和美术编辑,前者包括我和王惠在内一共五人,美编是曹大庆自己兼的。一本杂志一个美编足够了,这三十多年来,从每期在纸上画版式,到直接在电脑上用软件排版,一直都是他操刀。学美术的人不懂小说散文诗歌,所以他不编稿,只负责排版和封面设计。分工上,文字归王惠管,王惠做二审,把编辑们选送的稿件筛选一遍,然后送主编杨光明三审,但按规定只有副编审以上职称的人才有资格二审。王惠工作量没减,工作程序也不变,仍然审我们编辑送的稿,但在稿签二审上签名的却只能是曹大庆。每期发稿时王惠把一沓稿签垒好,款款递到曹大庆面前让他签字,曹大庆看都不看,抓起笔就在二审那一栏写下自己的名字,边写边说:“这叫不劳而获,昏官都是这样的。”王惠莞尔一笑,身子微微往旁一倾,骻斜靠到椅背上。“这要是给我签发工资就好了啊。”说过把曹大庆签好的稿签收起,摇曳着离开,脸上风清月明。

问题的症结也许在此,也许不在此。我还是太嫩了,一时蒙圈。就他那水平?可曹大庆设计的水平不低呀,省版协举行装帧设计评奖,曹大庆都不稀罕了,只要送去,就必定一等奖。省里很多缺美编的杂志社都找上门,设计费三千至八千不等,他在电脑上划拉几下,留下话:“不满意没关系,不必给钱。”但至少在我来杂志社这几年,从未见有人不满意,总是如实启用,每期曹大庆再微调一下,一年就用下来,第二年又如此循环。另外他在版式上也不断出新,双栏、单栏编排灵活,题头横排竖排也有理有节,既保障了美感,又收放自如。也就是说在美工范畴内,曹大庆已经是省里的绝对权威了,连我们主编杨光明都对他惧三分。比起曹大庆,杨光明其实更是名人,早年诗名就在外,尤其情诗,被很多恋人抄来抄去,作为谈情说爱的有力工具。因为祖上是宋元时期从西域来的,遗传给他高鼻深目和一头木刨花般的大卷发,加上个子高,至今未发福,在外面多少还保留几分传奇般的美名。除了诗外,他还以爱钓鱼的闻名,周六一般都要独自开车去乡下某个寂静的江湖旁,一坐就是一天。社里的事他能不管就不管,浑身横溢一种平安过渡等退休的懒洋洋,趴在办公室一行行看稿倒是认真,质量无所谓,每期杂志出来只要不出什么问题就舒口气。我始终没弄清他算开朗还是内向。按王惠的说法,年轻时杨光明不是这样子,他是被老婆活活治蔫了。

杨光明的老婆是银行高管,钱比他赚得多几倍,腰也粗出两个。有次单位组织活动,他老婆也参加,说话声音比我们想象的细软,脸上全是职业性的笑,显得温婉,但她会对杨光明动手却不是秘密。看上去杨光明对此并不介意,有时脸上带伤来上班,王惠盯着他的脸问:“我们嫂子又动气了?”杨光明大笑两声,说:“你们女人啊。”

我们办刊财政拨款有限,缺口得靠自己补上。稿费这些年各地普涨,我们没钱,只能微涨。王惠觉得既然杨光明占着主编这个位子,写点破诗算什么?有本事跑发行、做策划、争取上面补贴去啊——这居然全是杨光明的弱项。“那个怕老婆的”“那个只会改错别字的”,这是王惠经常使用的句子,当然她只是背地里说,碰到杨光明来唠叨,无论是不是冲着她,她都低头盯着稿子,做出一副失聪人士才有的专注和茫然表情,两眼空洞。杨光明大多时候会识趣地悻悻走掉,万一哪天他被一片消极抵抗弄得火大,会提高嗓音问:“王惠,你听明白了吗?”王惠这才抬起头,莞尔一笑,顿时摆出一副如梦初醒的天真,说:“哎呀,原来您是在跟我说话呀?”全办公室里的人这一刻肚子里都掌声雷动。王惠的策略就是软刀子,她无辜的表情会一直持续到杨光明离去,才幕布般一下子卸掉,然后用很轻的声音从牙缝里重重推出两个字:“傻逼!”

杨光明敢训王惠,却从来没说过曹大庆半句,他甚至到大办公室来发布对我们的不满时,总是恰好选择曹大庆不在的时候。杂志社有打卡制度,其他人迟到三次算旷工一天,扣薪五十。例外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杨光明,另一个是曹大庆。杨光明在这个小王国里是老大,打什么卡呢?问题是曹大庆跟我们一样是普通百姓,他三天两头迟到、早退、缺席,却一分钱没扣过,竟显得天经地义。“老曹是名人。”杨光明这么给自己找了台阶。反过来曹大庆也直接喊杨光明“老杨”,整个杂志社只有他敢这样,其他人都杨老师长杨老师短。除了年纪大资格老,曹大庆确实社会声望也高,没有料到他也有被质疑的一天,而且在王惠嘴里还显得这么不屑。

心里无数问号像古战场上的箭矢纵横飞窜,但我忍住了,没有跟任何人交流。

两天后曹大庆来上班时,一进办公室就让王惠发红包。我们杂志社有遇喜事在单位微信群发红包的传统,不在乎几毛几块,图的是热闹,大家嘻嘻哈哈一下,多少算是凝聚人心的一种企业文化吧。曹大庆喜欢穿一双添柏岚大黄靴,一年四季都不见他脱过,仿佛那鞋已经焊到他脚上,成为肉的一部分。办公室地面是前年新铺的深褐色金钢板,被大黄靴踩得咚咚咚闷响,仿佛一辆坦克开进来。一踏进门,曹大庆眼马上瞄向王惠的座位,但椅子是空的,前一刻王惠恰好起身上厕所了。曹大庆眼光就从王惠位子移到我的头上,他大喊一声:“王惠呢?王惠发红包!”话音一落,王惠出现在他身后,王惠说:“主任,你今天喝酒了吗?”曹大庆手指在墙上叩了叩,咳两声,宣布王惠职称评过了。原来在开评前半小时,王惠之前被否掉的论文重新获得通过,所有资料于是紧急赶送到评委手中。这如同马上午门问斩了,特赦令却冷不防从天而降,没有神助是万万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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