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容易死去

作者: 朱秀海

老人石慧芬每年必回河口镇住上三天,几十年风雨无阻。这里是她年轻时插队的地方,也是舍友张小巧被奸杀之地,一尸两命,案悬至今。关于她的不断归来,众说纷纭,人们不相信她年年上坟只为凭吊,更何况是为一个情敌,猜测一个比一个黑暗而惊悚……当年疑案背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真凶又是否还徘徊在小镇上?如果生命仅剩一点残光,你是否愿意用它照亮真相?

暮色苍茫,但远天还残留着一道暗红色河流似的晚霞。车站上的灯亮了,却似乎只照亮了自己,人们凭肉眼还能看清楚车站上的景物。虽然先是动车后是高铁接连呼啸着从这片土地上经过,但是一列大大小小的车站逢站必停的绿皮火车仍旧慢悠悠地开过来,在这个名叫河口镇的小站上停下。车站上一整天都十分悠闲的工作人员忙乎起来,放不多的旅客进站,迎接车门打开后下来的为数同样少的旅客。

在今天所有下车的旅客中,一位老人很快引起了他们的特别注意,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老人名叫石慧芬,早过了花甲之年,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每年的春夏秋冬四季,或早或晚,她总会来河口镇一趟,乘坐的也总是这趟过去编号1213次现在改为0997次的普客。知道她的故事的人也明白老人每次来这里必乘1213次或0997次的原因是眼下只有这趟车在河口镇这样的四等小站上经停,其他无论什么车都呼啸着开过来又呼啸着离去,火车司机连稍微减缓一下速度的事也不做,仿佛这个小站和小站里的人根本不在他们眼里,或者什么人给了他们权力可以对生活在这一带的居民视若无睹似的。老人下车的动作也总是一成不变:她会等到其他下车的旅客都走出车厢后才慢慢下车,还要在年久失修的站台上停一会儿。这时急着上车的旅客也全都上了车,下车的旅客大都走散,这时的她仍有可能停在站台上,前后左右地望上一望,像是每次来都格外稀罕这里的风景似的,要仔细观看一番。其实她每年都来,对车站包括河口镇周围的景物都熟悉得很,没有这么一望也可以,但她还是要习惯性地这么望上一眼,仿佛有了这一眼和没有这一眼是不同的,有了这一眼,她对这座车站、连同车站下方的镇子都更有信心似的。是的,今年和去年没有变化。车站还在,车站下方的河口镇还在。这时老人保不住还会仰起面孔看一看天空,辨别一下她来的日子是阴天还是晴天,如果有雨,是倾盆大雨还是毛毛细雨,但不管什么雨,她都会把手边带的一把旧雨伞撑开,举上自己的头顶。也总是在这个时候,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地开走,重新闲下来的车站工作人员主动向她走来,和气地和她打一声招呼,表达一句虽普通却仍算亲切的问候:“石大姐,您又来啦?”“又来啦,又来啦。”老人嘴里回答着,眼睛并不看走过来问候的人,仿佛她的眼神儿越发不好,已经不大能看得清他们。当然这并不表明她对他们不客气,不会的,事实上她回答他们的问候时态度和蔼亲切,就像在和一年老也不见的朋友或者亲戚说话似的,这样回答好像有些失礼,其实不过是关系太过于亲近,有些熟不拘礼罢了。一边问候一边走过来的人们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们已经看到了,老人回答他们的问候时嘴角轻轻翘起,年老且有着更多皱褶的面颊上也浮现出了熟人见面时那种自然的和放松的微笑。“嗬,真好,你还是那么年轻。”一个调皮的年轻扳道工故意和她说笑。“说什么呢,不行了,老了,再过两年就要跟你们拜拜啦。”老人微笑着回答,目光投射的方向仍然不是和她搭话的人。细心一点的车站工作人员这时就会发现刚刚自己以为她下了车就在这里观察风景是错的,其实她一直都在眯细眼睛眺望车站下方的小镇,像是要在走向它之前给自己的内心一番鼓舞似的。接着他还会发现自己也许真的对了:有了这一番鼓舞,她像是有了勇气,开始挪动两条不灵便的腿,蹒跚着穿过车站不大开阔的出口,顺着一条去年刚刚铺上沥青的斜坡形的乡村公路一直走下去。

镇子离小站不远,半里路的光景,那是顶不住哪怕像这样一位衰弱且明显有病态的老人走的。虽说距离她和张小巧下乡插队到这里的日子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世事沧海桑田,外边的世界都变了几番模样,但在这位老人眼里,河口镇却和她们初次来到时看到的景象没有多大不同。不同当然是有,只是她对镇子太熟了,又年年回来,即便是房屋和街道全都变了样儿,她仍会觉得那不过是这一家或那一家又新修了临街的房子,这条街和那条巷子新铺了水泥路,安了路灯。变了样子的是局部,镇子本身却还是原先那一个,大格局没变,街道没变,东大街还是东大街,衙门口还叫衙门口(河口镇当年曾短时间地拥有过县衙门),马家后还叫马家后,马家后紧临的护城河还叫护城河。居民的成分也在变化,每年到来,她都会听说又有几个熟识的人过世了,但也总会认识几个新嫁过来的年轻媳妇,连同更多在大街上疯跑的孩子——但也不能说他们全是新面孔,从他们脸上她总是能看出他们是哪一家子的,孩子的爷爷或者父亲是谁,十个里头错不了一两个。耸人听闻的事情也有,保不齐她刚走进镇子,遇见第一个熟人,就能听到在过去的一年里,谁谁家的爹上吊了,谁谁家的闺女要上轿了头天夜里却跟一个唱戏的草台班子跑了,谁谁家的媳妇生了个儿子没屁眼儿,去省城医院开刀做了个人工的。要不就是半月前西小街上两条牤牛抵架,闯进赵大脸的酱菜店,把腌咸菜的坛坛罐罐全打碎,赵大脸的儿子抓住牤牛抵账,官司打到县法院,这会儿还没判呢。这些新闻老人听了也就听了,脸上会平静地现出一点笑容,她在河口镇也算是过来人了,知道这些就是镇上的平常世情,每年都会发生,多一件少一件的事儿。真要是哪年她进了镇子没听到这些新闻才了不得呢,那一准是发生了惊天大事。但这样的大事比较少,石慧芬一辈子也就经历过一回。

河口镇其实不大,说它是个镇子,不如说它是一座黄河滩上中等规模的村庄。一条南北贯通、被称作东大街的大街(河口镇并没有西大街或者南大街和北大街。当年插队时她就此询问过镇上的百事通,对方的回答是上述三条大街原是有的,有一年黄河泛滥,把大半个镇子淹掉,河口镇就此便没有了上述三条大街),加上由它派生出的几条小街和巷子,四周围上一条护城河,就是镇子的全貌。东大街往北走到头,爬上一座高冈就能看到黄河,年年走大水,河面甚至会泛滥到离镇子只有数百米的地方,但这种事镇上人早就习惯了,从童年时就开始习惯,并不会觉得有多么意外。黄河是条害河,但每年一次走大水也会给他们带来大鱼和各种上游漂下来的物事。有一年,一个名叫郑三的老光棍儿还从河面上漂下来的草屋顶上捡回个媳妇呢。但无论如何东大街都是镇子的主要部分,它是繁华之地。东大街近年修了水泥路但仍旧不宽,两旁是镇上居民根据各自不同的经济状况翻盖的店铺和房舍。除了几座外边贴上瓷砖的四层小楼,大量的房子还是红砖到顶的瓦屋。最贫困的人家则仍旧数十年如一日地住着自己平地起泥板筑砌墙的草房,房顶上颜色发暗的麦草时时在大起的河风中翘出一缕两缕三缕,像调皮孩子经久未理的头发。河口镇没有大商场,没有肯德基、麦当劳和儿童游乐场。它甚至没有一家像样的旅社,偶尔有客人来到这里,要住下盘桓几天,镇上人就会将仅有的一家干店指给他看。干店只提供住宿,并不提供一日三餐,所以他们同时还要将镇上的两家饭馆指给客人瞧。近几年两家饭馆都有扩张的架势,仍没有真正变成大饭店,但也不像多年以前,小到可以被城里人称为麻雀馆的地步:一间门面,两个伙计,三四张餐桌,并且自开张以来就没有菜单——菜单是有的,一张手写着几种家常菜品和价码的A4纸贴在墙上,像石慧芬老人这样选择盛夏时节到来,上面的字迹因为年代久远并且趴满了苍蝇一般是瞅不见的。不过除了每年都要回到镇子上住几天的石老人,来河口镇的人其实不多,到这两家饭馆点餐的人更少,且多是本地人,他们根本不会注意那张A4纸,就能喊出自己想要的菜品,当然点了餐也不给钱——不是每个男人身上都带着钱——他们和老板有一种不言之约,一年到头赊账,老板估计他们有钱时派出小伙计一家家去讨。这时镇上这里那里就会传出不止一家男人女人厮打吵闹的喧嚣。刚回到镇子上的石老人有时也会赶上,那时她便也会像一个河口镇本地人一样跟着这家那家的邻居拥到一个沸反盈天的小院,一边拉架一边瞧一瞧这一场架打成了什么水平。其实早在插队时节她便见惯了这时必有的景象:女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泣涕涟涟;男人不像女人那般狼狈,但也很狼狈了,不是身上便是脸上总会留下媳妇深深抓挠的证据,那些血条子会帮他大声向赶来劝架兼看一眼热闹的男人女人控诉自己的媳妇多么可恶:“快瞧瞧,快瞧瞧,她要再用一点力就挠到老子骨头里去了。这日子不能过!离婚!谁要不离谁是老鳖!”话是这么讲,欠的钱还是要还,一家人的日子还是要过,女人最终还是要给男人面子。至于他们——男人一般居多——因为那一架留在脸上和身上的伤,慢慢养着好了,反正家家如此,大哥不笑话二哥。还有一句就连石老人都知道的话,被河口镇上的男人说得格外理直气壮:“男人丢了丑,满大街上走。”不怕的。

这个黄昏,石慧芬老人走进河口镇时,东大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终归和每次一样,老人还没有真正走进镇子,就从东大街的南入口——也是镇子的南入口——走出了第一个女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刚刚在站台上见到过石老人的车站工作人员已经打电话给镇上的女人,后者闻风而动,一传十十传百,一个女人走出家门,便有更多的女人不约而同络绎不绝地走出,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这位每年都要回来一次的城里人。男人们这个时候一般也就知道了,但他们不会抢在女人前面和老人相见,见是要见的,他们在与后者相见这件事上会采取一种和女人们截然不同的貌似偶遇的方式,比方说瞅紧老人还在众女人的拦阻下于东大街上一步一停地前行,这一个或者那一个镇上男人已经装成匆匆去干一件要紧事的样子在街上和她相遇。他们装成吃惊的样子,和老人打一个招呼,热辣辣地问候几句,然后快步走掉。其实他们真没什么事急着去做,也没有离开东大街,只是打了一个转,避开了石老人的眼,便一头钻进镇上仅有的一家铁匠铺或理发店——这两个去处每天总会聚集着不少闲人,直到晚上掌灯时分也不离开。这些男人聚集在这两个地方的目的也并不是真要打一把新镰刀或者给自己新剃一个光头,他们在石慧芬老人到达的这个夜晚或者第二天一整天都聚集在这两个地方,全出自对老人再次莅临河口镇这一行为本身的激动和好奇,人人都怀着急切的心情,想从别人口中探听到老人这次回来后的行踪尤其是即将采取的行动。“她可比去年老了。”街头卖小百货的麻脸张大胆没话找话地说道。“今年她手里是不是有了新证据?”与他比邻而居的烧饼陈三元直接把话挑明了说。“恐怕没有,”第三个男人——剃头佬肖四或者铁匠李细毛马上接上话茬,“她刚进镇子我女人就和她见面了,我让我女人试了试,她什么都没说,我女人后来就只好拿请她得空到家里给我那二丫头裁一条布拉吉做话头,将这件事遮了过去。”他们的话让在场的男人们脸上全都生出一种泄气的表情。“这就是说,她手里还是啥证据也没有,”第四个男人——镇上开家具店的刘丑——有点惋惜又有点生气地说,“那她又来干吗?来了也抓不住强奸杀人犯。”一时间所有的男人都不再有话说,眼睛却依旧明亮,不但相互盯着看,还要一个个看遍所有人。在这样的观察中,每一双眼睛都要呼啦啦地蹿出火苗子来。

尽管镇上只有一家干店可为石慧芬老人提供住宿,但她也不是每次来到后就直接住进干店。从当年下乡到今天,在镇上居民尤其是岁数大一点的女人心里,老人早就不是外人了。河口镇如同是她的又一个娘家,她则是那个早年远嫁出去的姑娘,人虽然已经老迈,也没有了同辈的亲人,但娘家到底是娘家,加上她本人在镇上并没有真正的娘家可回,镇上的每一户人家说好听一点就都成了她的娘家。还有,镇上这些女人老是稀罕她一个女人居然成了省城某个行业的专家,至于什么专家她们不知道,她们知道她是一位有知识有文化受很多大人物尊敬的老人就够了。何况每年回到镇上,哪怕只住上几天,她也总会帮她们中的这一家或那一家做许多好事——比方像刚才那个男人讲的,替他的一个已经长大的闺女裁一件布拉吉啦,用她当年在河口镇上插队时学会的扎针的绝活儿给某个女人经年老寒腿的娘家妈扎上几针啦,灵不灵不论,扎了就好,再说又不花钱。更有一些女人,她们心眼子活泛,小子或者闺女在省城读书,眼看着要毕业,工作不好找呢,三不知就想到了这位每年回来一次的老人,人家到底是城里人,丈夫和她本人还都是大人物,说不定就有能耐帮她们的儿子或者女儿谋一份好工作。这种好事她还真就做过,过去五年中她一连帮河口镇上三个大学毕业的孩子联系到了单位,还做了其中一男一女的大媒,帮两个孩子在城里安了家。就这么一个既没架子又喜欢帮人的城里老太太回到娘家似的河口镇,尽管她自己喜欢住在干店里——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这样“比较自由”,但她们哪能让她一直这么住呢——一个老得走路都不大稳便的人,夜里想要点儿温汤热水也没有,那就干脆请她住自己家好了,再说还有二妮子和镇北王家的亲事没说定呢,请她一个有心胸的城里人参谋参谋,也好最后拿定主意。老人一般总是拒绝,反复道谢,但也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真被某个在街头扯住不让走的热心女人拉进家门住下了——住是住了,走时仍会在床头留下住干店的那份花销,钱放下了还不让主人知道。下次再来仍会住到干店里去。

这一次也一样,石慧芬老人虽然从东大街的南入口进入镇子就受到一街两旁早早赶出来的女人们的盛情邀请,她却比任何一次都更坚决地谢绝了她们的热情话语和生拉硬拽,一步一挪地走进了李拐棍的干店。李家的婆娘早就听到了风声,一直在等待,因为别家的女人都在街上和石老人兜搭,她不好过早出面揽回这一单生意,但她也没能坚持到老人自己走进她家的干店才出门迎候。李家的婆娘姓王,喜欢说话,嘴又快,人称“机关枪”,早在老人距离自家干店还有小半里路程时就主动迎了过去,在街道当中抓住老人的手便不再丢下,将她一路硬生生地扯进了自家店门。说是干店,其实对这位一年一度归来的前知青,“机关枪”有百分之二百的诚心愿为她改为兼营饮食的旅店,还是因为老人的拒绝,她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对老人来说,再没有不让镇上的人和事因为她的到来有所改变更让她安心的事情了。

但到底还是提供了热水和热茶。热水是让远道而来的老人洗一把脸,热茶则是用本地产的桑叶晾干了煮的,清凉解暑。然后还要加上一火车热情得烫人的话语——后者也是河口镇的土产,这里一直是穷极了的所在,人们富裕到可以随意抛洒的就是热情了。转眼间石老人便像每次到来后一样将第一顿饭——当天的晚餐——安置在两家规模已经稍大的饭馆中的一家。店主姓蔡,亲自给她上了听到她到来的消息后就熬上的小米粥、一碟少油炒的青菜——菜是刚从自家园子里摘的,一碟自家腌的咸菜,加上一张被切成几片的河口镇有名的黏米煎饼。这些都是老人喜欢的,蔡老板夫妇不但熟悉且年年记得。这两口子都是众人口中的良善人,眼下的日子也不像当年那么难过,他们本不想收老人的饭钱——人是这么熟,眼看着就走不动了,但还是回来,每年都回来,全是为了当年不明不白死在河口镇的另一名女知青张小巧,后者的名字在河口镇家喻户晓,夸张一点说是如雷贯耳,连不是那个年代出生的孩子说起来也都朗朗上口,之所以如此全都因为今天又回到镇子上的这位老人。她每年一次的到来会让三千人的河口镇人重温一次张小巧的案情,同时想一想那个一直没有被抓获的凶手到底是谁这样的问题。她每年一次的到来让五十多年前的张小巧案在河口镇上仍然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新鲜,而那个杀了张小巧造成一尸两命的贼人这时说不定仍然活在镇子上。这个傍晚让蔡家夫妇满意的是他们亲眼看到石老人一口一口慢吞吞却十分香甜地吃完了为她精心烹制的简单饭食,发现她一点儿不喜欢的表情也没有,两夫妇才相互宽慰地瞅了瞅,用眼神把各自心中冒出来的话说了出来:“还好哩,她还能吃饭哩。”“不错。只要她能吃饭,张小巧的案子就还是个案子,没有人会忘掉它。”结束了晚餐的石老人照例向店主夫妇道谢,留下餐费,起身离开。老板娘抓起放在桌角上的钱,要追过去塞回给老人,被男人拦住了。“算了,收下吧,你不要钱明天她就不来了。”男人说。这话多半是猜测,谁知道呢,你真把事情做了,老人也许就把钱收回去了。啊啊,开玩笑呢,不会这样的,河口镇的人喜欢说客套话,一说就是一大车,但那和真不要钱离得远呢,再说这位当年的女知青也不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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