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网中的毕加索
作者: 杨映川高考落榜之后的农家子弟奉有敬,靠绘画支撑着自己的精神世界。他在打工之余用画画来排解孤独,稀释痛苦和贫困,也曾在沙地上、旧报纸上画过他眼中的世界与自己。面对世人的误解,他妥协过,但从未放弃。他不是艺术家,是孤勇者。而孤独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人生功课,我们需要学会与它和睦相处。
一
奉有敬不可能告诉儿子,他心慌得很。从拎箱背包出家门那一刻,他的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背后冷汗飕飕。他怨恼这种感觉,他知道有一个字叫“ ”。二十年前的新婚夜,他就这么个状态,恍恍惚惚,洗浴时右脚绊左脚,摔了一个跟头,右手撑地咔嚓断了。那在憧憬中如暴雨梨花般的夫妻生活,被这一事件强行修改了节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拘谨而被动,这也成为后来他漫长婚姻生活的一个主基调。
要说他可是个见过广阔天地的人。他的谋生版图最西到过宁夏,在宁夏待了四年;最北到过东北,在东北待了两年;后来又在山西待了一年。如今他要乘坐高铁列车,从山区小城田州前往繁华都市南京,中途只需换乘一次车,七个多小时就能到达,连一个夜觉都睡不上。就是说现在出门,下午五点多他就能到达目的地。这也太快捷了,太不能给人充分的心理准备了。走南闯北那些年,他去往陌生之地也是有一些不安的。行程通常需要花两三天甚至更长的时间,乘坐的交通工具种类较为复杂,火车、客车、拖拉机、摩托车、三轮车、马车,旅途中他在火车行李架上睡过,在候车室地板上睡过,在货车车斗里睡过,他见过晨朝的日出与暮夜的星月,淋过瓢泼大雨,顶过鹅毛大雪。路途中风物不断变化,南方山多,北方平原多;南方的水田,北方的麦地;南方的橘子树,北方的苹果林。每个站点上来操着不同口音带着不同气息的人,他会到站台上买一些吃食,盒饭、饼子、馒头,饮食习惯也随地域在变。这些有层次递进的变化,让他的不安和心怯一点点平和消化,最后化成对目的地满心的期待。
儿子奉咏胜高考成绩在全县文科排名第二,被南京大学录取。奉有敬此番出门就是送儿子上学。算起来他有十来年未出过远门了,这十来年偏安一隅,尽管争气的儿子给了他莫大的底气,但让他在几个小时内完成不同地域间的跨越,他还是生出莫名的烦恼。他和儿子都希望一家之主白月梅能一起前往南京,就当出门旅游一趟。白月梅说超市不能关门,不说关几日,就是关半天生意都要被吴家抢了去,想要再抢回来就难了。在离白家超市距离不到五十米的对街上,半年前开了一家超市,是吴家人开的,和他们卖的货品种类差不多,甚至最近还在门口摆了麻辣烫摊子。这种赤裸裸的抢生意没有什么应对的好办法,白月梅想得到的就是开门要比别家早,关门要比别家晚。除了怕被吴家抢生意,白月梅还嫌高铁票贵,说过去他们乘火车奔赴千里之外花费不过两三百块,有一些路段还能逃票。现在往返食宿一人花费将近两千,花这冤枉钱不如让儿子拿去买书和吃的。白月梅的主张奉有敬向来无法反驳。
儿子很能干,在网上把车票和住宿都订好了。父子俩在飞驰的高铁列车上交流不多,儿子戴耳机听音乐,奉有敬眼盯着车窗外。每到一个站,儿子会报出站名,再报出下一站站名。看着已经拓出大人模样的儿子,奉有敬心中感慨万千:生命的轮回就是如此神奇,血脉承继永远能给人以安慰。奉有敬身量在165厘米左右,从高度来说与伟丈夫相去甚远,从胳膊腿脚的肌肉看,却是个有分量的存在。头发蓬松掩盖了他顶部的荒凉,眼睛时常半眯着,让他的表情缺乏庄重和严肃,仿佛他对身外的世界总怀着谨慎的探究,并且老看不明白。列车的速度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快,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被抛在身后的世界让他有点眩晕,有点飘忽,有点膨胀,这种感觉很舒服,似曾相识,由远而近环抱着他。在某个瞬间,他的大半个身体从玻璃窗伸出去,只把屁股留在座位上,脑袋、四肢、胸腹分别落在树梢上、草地上、石头上、田地里、沟渠里……它们一路追随火车前进的速度,大声喧哗,互相追逐。他的屁股在座位上挪来挪去。儿子看父亲像在醉酒的状态里,他想父亲是因他骄傲喜悦,他也因此骄傲喜悦。父亲的嘴巴突然爆破出一连串响亮的笑声,把他吓了一跳。奉有敬被自己的笑声拽回来,脑袋、四肢、胸腹从车窗外飞窜回来,一一归位。他低眉环顾四周,掩饰着站起来往厕所的方向去。他从一节车厢走到另外一节车厢,连续走了两三节,然后停在车厢之间的连接处。脚下晃晃悠悠,他靠着车厢壁回味刚才的感觉,这种感觉有多少年没出现了?他想不起来了。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在车厢壁上勾画,画了好一会儿,他强行让自己停下来,再认真想了想,是什么唤醒了这只手?十多年前他强行把这只手给封印了,现在它毫无征兆地跑出来。他认为,这得归功于儿子,儿子成人了,考上重点大学,他和白月梅辛苦这么多年不就盼着孩子们有出息吗?这个大关一过,他是可以松活松活了。
火车到站,奉家父子挤出站台,他们在火车站前边的广场上找到南京大学迎接新生的阵营。奉有敬让儿子站在“南京大学欢迎你”的条幅跟前,他拍了几张照片发给白月梅。等了好一会儿,白月梅没有回复,想来是在忙着,没顾得上看手机。往常这个时间白家超市生意最好,麻辣烫大锅被置于超市门口,白月梅会不断地往锅里下料,海带串、鱼丸串、牛肉丸串、油豆腐串、鹌鹑蛋串……欢腾跳水,香气扑鼻。附近有一所中学,放学拥出校门的学生如小蜜蜂被花儿吸引,将超市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白月梅圆润的脸被蒸汽熏得潮红,嘴里反复强调,不急,不急,一个个来,小心烫到!奉有敬会坐在收银台前,盯紧监视器的屏幕。超市有八十来平方米,小偷喜欢趁人多浑水摸鱼。孩子偷拿零食,大人是啥方便拿啥。碰到这种情况,无须翻脸呵斥,在他们经过收银台时,轻声道出对方昧下的东西,提醒把账结一结,大多数人会装作若无其事把账结了,没钱带身上的只能把东西放下红着脸离开。
奉有敬仰望天空,这会儿他头顶上的天空和白月梅头顶的不是一块了。儿子办完注册登记手续,父子俩乘坐校车到学校。奉有敬到新生宿舍与儿子一道把床铺安置好,他到学校附近的宾馆住下。第二天一早按照原定的计划,父子俩先去了较远的中山陵,再逛夫子庙、秦淮河。中山陵奉有敬没什么特别的感受,那一带山矮树稀疏,而田州周边的老山那可是山高林密,景致要好得多。奉有敬虽然只有高中文化,秦淮河、夫子庙还是知道的,能到这些著名景点游玩他觉得很不易,他让儿子陪他慢慢走。书院贡院他们一间间进去,夫子庙人多嘈杂,和田州县城过年一样热闹。可能是家里开有小超市的缘故,他更关注那一间间小店铺,点心、糖果、丝绸、古玩、小吃都有卖。父子俩吃了鸭血汤、小笼包、盐水鸭、桂花糕,奉有敬后悔没有坚持让白月梅出来,女人在家一个人忙得腰酸腿痛,他在外头闲逛吃独食,愧疚感随着饱嗝儿不停地翻上来。
秦淮河上有装饰得很明艳的船舫,船票每人80元。售票处近前的广告牌上注明茶水点心包含在票价里。奉有敬想,好歹带儿子见识一把,就买了票。船舫在水上缓缓行进,河岸两边是仿古的亭阁,红墙青瓦,杨柳依依。奉有敬剥盐水花生扔嘴里嚼,混浊的水流往身后去。儿子站在船头不停拍照,间歇坐到他身边喝水,满头大汗地撇撇嘴说:“过去这河上一到夜间船舫里都是妓女。”“妓女”这个词语从儿子的嘴里吐出来让奉有敬感觉有些别扭,可儿子大了,他不做评价。这个词语到底还是影响了他,他再看那混浊的水,就像是脂粉水,那水底漂浮着一个个满面脂粉的女子。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不阴郁也不光亮。他扔下手中的吃食,脑子里有一幅画,如果手边有笔,他真想立时画下来,那只跃跃欲试的手把他的心挠得痒痒的。儿子又念了一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他觉得儿子真是大了,若在百年前,定是一个才子,也可能在这河上吟诗作对倜傥风流。他又像在火车上那般,忍不住笑出声来。
下船后儿子在一家文具店前驻足,说想买笔墨练书法,要写一手好字。他随儿子进到文具店,儿子跟店员咨询时,他在一处柜架上看到一盒盒的蜡笔,正像一个戒烟许久之人看到烟草,除了淡淡的惊喜,还有迟疑和恍如隔世的情怯。在给儿子结账那一刻,他匆匆跟店员说再要一盒24色的蜡笔,店员却说那不是蜡笔,叫油画棒,比蜡笔质量要好,他说那就要一盒油画棒两支铅笔。店员又问要不要画纸,他点头说“要要要”。儿子的笔墨装进了一只塑料袋,他的油画棒纸张另外装了一只塑料袋。他以为儿子会问他为什么要买这些,可儿子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各自拿着属于自己的袋子。
当夜,奉有敬躺在宾馆的小床上翻来覆去,油画棒和纸张就搁在他桌边的小柜上。那心情就像一个小孩拿到一件危险玩具,提醒自己不要去动,要忍一忍,忍过去就算了。终于,还是忍不住,他翻身摸索着把油画棒盒抓在手中,抽了一支放在鼻子底下,一股香蜡味,好闻。同房还住着他人,他翻身起来,举着手机照亮,把画纸铺在床上,手机架好,铅笔没削,他直接拿起油画棒在纸上抹画,没有太多思考,因为白日里那幅画就在他脑子里。第一笔下去挺重的,用的是土黄色,画的是一条舫,用一个女人的身体当船身,然后用浅绿色画河水,绿色的水把身体掩盖。太久没画,手生了,女人浮在船尾的脸过于肿大,就像在水里泡大了一样。他把纸搓成一团,过一会儿又展平了,继续画河岸边的屋宇,一幢接一幢。他的身体不停地出汗,好像什么东西在往外逃脱,又在不动声色地复活,他紧张又兴奋,手里的油画棒握起来黏糊糊的。第一幅画画完,已经半夜两三点,他彻底没了睡意。他想画一幅和南京大学有关联的画。他站在南京大学的门口,他把自己画得小小的,看上去像个小学生的模样,而从里边走出来的人都是大人,这是他踏入南京大学校门那一瞬间最真实的感受。他看那座大门是仰视的,他看所有从里面走出来的人都是仰视的。
早上儿子过来和他吃完早饭,两人去了栖霞山,下午逛南京路。他在南京路上给白月梅买了一件棕色桃花丝绸无领短袖,一条阔腿九分裤,他见好几个街上的时髦女人都是这样穿的。儿子挑了一双坡跟黑皮鞋,特地交代这是他给母亲买的,钱也由他来付。儿子身上有几百块钱是亲戚给的红包,这小子用在这上头,奉有敬当然不反对,还夸奖:“你妈一定会穿这双鞋子走遍整个田州,让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儿子买的。”儿子又给姐姐挑了一条真丝围巾,交代父亲一定记得姐姐回田州的时候交给姐姐。奉有敬叹了一口气说:“奉咏莲连春节都不回田州,你以后别学她。”儿子笑着说:“我姐可好了,她说只要我成绩好,给我发奖学金。”
三年前奉咏莲高中毕业就离开田州下广东打工,去之前是和家里吵过的。奉有敬和白月梅都希望她复读,在奉有敬的内心,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女儿能静下心来读书,复读一年两年三年都无所谓,家里又不是供不起,读书总比打工要轻松吧。当年他若是有这机会,或许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但会是什么样呢?他说不明白。霞听说已经是市卫生局副局长,他不敢想自己有这么高的地位,可仍然忍不住会想,有些事谁说得准呢?
回到宾馆,儿子帮他收拾行李。明天儿子要参加新生活动,不能送他到火车站了。儿子发现他放在枕边的画,拿起来看,很惊奇地嚷道:“爸,这是你画的?”他想抢过来,觉得不妥,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您是什么时候学画画的?怎么从来没见您画过?”“瞎画的,像你上幼儿园画的吧?”“这画有超现实主义的风格。”“啥叫超现实主义?”“就是有不一般的想法,还有毕加索的味道呢。”“毕加索的味道又是什么味道?”儿子笑着把父亲的画卷起来说:“这两幅画我先收起来,改天遇到个大师,把您推荐出去。”奉有敬看儿子喜欢,心里也喜欢,可还是撂下一句:“明天扔垃圾桶得了。”“爸,给您提个意见,您可以试着用别的颜料来画,会更上档次。”奉有敬笑笑不说话,原先他选择蜡笔是因为便宜,用习惯了,如今他捏着油画棒才有感觉,才敢大胆落笔用力涂色。当年他正式用蜡笔在纸上画之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拿着棍子在沙地上画。那真是一段永生难忘的时光,就像那些年把皮肤晒脱一层又一层的阳光,不是只停留在皮肤上,而是穿透到血肉里。
二
三十年前,奉有敬正是奉咏胜现在的年纪,他同样经历了高考。高考成绩公布那天,他和同学们聚集在学校的篮球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大部分人都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仿佛已经知晓结果,来这一趟不过是为了有始有终。这所县中学历史上只有一名学生考上大学,还因为是少数民族加分被录取的,每年能出几个中专生就是不错的成果了。奉有敬平时学习很刻苦,他没期盼过能上大学,他就想上中专,比如说邮电学校、银行学校、警察学校这类的,读上两三年就有工资领,而且不用回家当农民了。只是,那个时候,中专不比大学容易考,奉有敬平时成绩并不突出,他等待的只是一个奇迹。班主任从远处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走来,隔着几米远就嚷着:“你们这一届剃光头了。”奉有敬心里咯噔一下,幻想破灭。人群发出叹息和自我解嘲的笑声。班主任走到他们中间,立定了说:“大家不要灰心,有没有想复读的?把名字报给我。”有六七个同学举起手报名复读。奉有敬的手夹在腿间,一动不动,感觉到老师的目光投向他,他低下头,看大脚趾从凉鞋里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