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短篇小说大师博斯曼作品一组
作者: 〔南非〕赫尔曼·查尔斯·博斯曼 著 赵巍 译赫尔曼·查尔斯·博斯曼(1905—1951),南非作家,曾精研爱伦·坡和马克·吐温等人作品,以写作讽刺性短篇小说见长,被视为南非有史以来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代表作有短篇集《先知及其他故事》(1947)、长篇小说《夜晚的蓝花楹》(1947)和半自传作品《冷石罐》(1949),另有大量短篇小说在其去世后结集出版。本期所选作品皆收录于《先知及其他故事》,这些故事经由一个名为夏尔克·洛伦斯大叔的虚构叙述者之口娓娓道出,艺术性地再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南非大地上的战争、迁徙、友谊、背叛与爱情。
草原上的星光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夏尔克·洛伦斯大叔讲道),星光透着寒意。如果你忘了这是冬天,不觉起了个大早,在湿漉漉的草叶上就会看到那种清冷的光。风声听起来像是一位姑娘在向星星哭诉自己背情负义的经历。
贾恩·奥克斯和我赶着驴车去了趟代德普特,晚上往回赶。贾恩·奥克斯说,绕过小山脚下有条路,从那里回德罗格屋雷要近些。因为听信了他的话,我们当晚只能坐在草原上,围着篝火,等待天明了。到时候就能找着个黑人,打听一条近道,再重回小山脚下。
我知道,这条路没错。贾恩·奥克斯又抱了满满一抱木柴扔进火里,一面还嘴硬。
“肯定不是那座小山,”我回答说,“要么就肯定不是那辆驴车。难不成你要我相信我这会儿正坐在自家客厅里吗?”
火光印在车轮的辐条上闪着寒光,一想到贾恩·奥克斯跟我一样冷,我不由得幸灾乐祸。
“这一夜过得真好笑,”贾恩·奥克斯说,“我好饿,心里好难过啊。”
我听了也觉得幸灾乐祸。我本来还担心,生怕他好过。
“你知道星星有多远吗?”贾恩接着问我。
“从这里看不出来,”我回答,“不过我拿铅笔算过一回,那是在高地草原上算的。我们现在是在低地草原,离星星就更远了。你看,它们看上去是小了点儿。”
“对,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贾恩·奥克斯回答,“不过有次在济勒斯特的酒吧里,有个学校老师说的跟这不一样。他说天文学家只要算出需要多少年能用望远镜找到这颗星星,就能算出这星星有多远。这老师用手指头蘸着白兰地,在酒吧柜台上画了一大堆图啊啥的,好让我知道是怎么个算法。可他剩下的图还没画完,先画完的图就已经干得没了。他说那是最次的白兰地,不好使。不过,还没等他讲完,女招待就过来,用抹布一抹,把他的画抹了个干净。那个老师还不罢休,让我跟他走,说他可以用另一间教室的黑板讲给我听。但女招待不让我们把杯子拿到私人间里。就在那当儿,那老师醉倒了。”
“他算是那种新派的学校老师吧,”我说,“新派的老师都跟学生讲,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学校没把他开掉,我都觉着奇怪。”1
“开掉了,”贾恩·奥克斯回答,“学校是把他开掉了。”
听了这话我也觉得幸灾乐祸。
我们卸驴车的地方附近好像有个水坑,两三匹豺狼开始哀嚎。贾恩·奥克斯跳起身,往火上添了一堆柴。
“我可不喜欢这些野兽的叫声。”他说。
“不过是几匹豺,贾恩。”我说。
“这我知道,”他回答,“我是想起我们的驴。我可不想吓着它们。”
突然,黑沉沉的灌丛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声音并不特别凄厉。贾恩·奥克斯手疾眼快地添好了柴火。
“要是生两堆火,我们躺在中间,可能要好一点,”贾恩·奥克斯说,“驴只要看到你我没事,就不那么害怕了。你也知道驴的心思。”
高大的树木被蚂蚁咬噬得仅剩下残骸,在微弱的火光下隐约可见,我们很快就生起了两堆火。灌木丛中传来第二声低沉的咆哮声时,我已经架起更大的一堆火,比贾恩·奥克斯那堆火还要旺,为了我们的驴。
后来就无声无息了,只能听见风沙沙地刮过荆棘,还有南非灌木草原上才能听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贾恩·奥克斯头枕着手仰天躺着,又望着星星发起了呆。
“我听说,这些星星都是不同的世界,跟我们的世界一个样,”他说,“上面也有人住。”
“不过依我看,星星上应该种不成玉米吧,”我说,“星星看着那么远,就跟开普敦斯尼乌雪山边上一样远。那里应该是个养马放牛的好地方。当然,低洼的地方也有麻烦,就像马里科和瓦特贝格一样,有马瘟,还有舌蝇。”
“还有蛾子,带金翅膀的。”贾恩·奥克斯迷迷糊糊地说。
不一会儿我也睡着了,等醒来时,两堆火几乎都灭了。我起身找了点柴,费了好长时间才踢醒了贾恩·奥克斯。我穿的草靴不好,鞋尖太软了。最后他终于坐起身开始揉眼睛。果然,他跟我说他一夜没睡,还说他肯定他没睡,因为他一直忙着在星星中间撵绿头蝇呢。
“我本来能抓住绿头蝇的,”他说,“可就在我要从一颗星星往另一颗星星上跳的时候,怪事来了,就像有人在踢我似的。”
说到这里,贾恩·奥克斯满腹狐疑地望着我。
我告诉他,看得出来,他一直在做梦。
等火上堆满了柴,贾恩·奥克斯又旧话重提,说这一夜过得可笑,又开始说起星星了。
“你觉得水手在海上该怎么办?夏尔克,”他说,“要是他们不知道路,附近又没有船可以打听的话?”
“他们要问的都记在花花绿绿的纸上了,”我回答,“纸上的黑线会告诉他们从开普敦到圣赫勒拿怎么走。纸上的数字会告诉他们船沉没以前还能开多久。布尔战争的时候我去过圣赫勒拿。住在船上就跟住在牛车里一个样。只不过,船上当然没那么舒服,在停靠之前走的路也更远。”
“我听说,有的地方,水手靠星星认路,”贾恩·奥克斯说,“我搞不懂,别人为啥要跟我说这些。”
他一声不吭地躺了一会儿,仰望着星星,陷入了沉思。
“我记得有天晚上我站在安妮·斯坦妮家的门阶上,”贾恩·奥克斯顿了顿,接着说,“我想把牛群赶到林波波河,去躲旱灾。我跟安妮说,到雨季来的时候我才能回来,我不在的晚上她得盯着一颗星星看,想着我。我告诉她是哪颗星星。你看紧紧排成一行的那三颗星星。我要她看着中间那颗星星,想着我。可她说,一周前威廉·莫斯泰特就把牛群赶到林波波河去了,他已经把那中间的星星挑走了,也要她看着那颗星星想着他呢。我只好说,那好吧,我就挑最上面那颗星星算了。可安妮还是说,那颗星星已经是斯托费尔·布林克的了。没法子,最后我同意让她每天晚上看着最下面的星星想着我。她父亲好像一直躲在门背后偷听我们说悄悄话。我刚说完那句话,他上了门阶,自作聪明地问我们:‘那碰上阴天怎么办?’”
“然后呢?”我问他。
“安妮一听就火啦,”他说,“她怨她父亲只会坏事,还说他这话说得太没意思了,因为这是他第三次跟一个小伙子讲这样的话了。她说,不管人家小伙子有多傻,他父亲也没权利在人家面前开那样的玩笑。安妮这么护着我,我听了很开心。后来发生的说来话就长了。我在林波波河碰到了威廉·莫斯泰特和斯托费尔·布林克,在一起待了几个月。我们三个年轻人夜夜围着火堆看星星,要是不认识的人看了,肯定觉着奇怪。我们一起待了一段时间,处得很好,雨季来的时候我们就回了马里科。那时候我才知道,安妮的父亲说对了。我是说,他关于阴天夜晚的那番话说对了。我那时才知道,正是在那个阴天的夜里,安妮跟着一个佃农跑了,跑到约翰内斯堡了,那佃农打算到矿上找活儿干。”
贾恩·奥克斯叹了口气,再一次陷入了深思。
我们聊会儿天,再打个盹儿,一夜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们现在只生着一堆火,贾恩·奥克斯和我轮流往火里添柴。天快亮的时候冷得厉害,我们俩冻得浑身哆嗦。
“不管咋说,”贾恩·奥克斯顿了顿,又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对星星那么感兴趣了。我遇上这事的时候还年轻,这事我跟谁都不提,大概也就跟十七个人说过,别的人听都不愿意听。不过每到了晴朗的夜里,一看到那一行三颗亮晶晶的星星,我总要盯着最下面的星星看啊看的。那颗星星一闪,总感觉特别的亲。那好像是我一个人的星星,它发出的光跟别的星星也不一样。你知道,夏尔克·安妮·斯坦妮嘴唇红红的,头发长长的,夏尔克,她笑起来那个美啊。”
不久,星光暗淡了下去,我们把驴子赶拢到一起,准备上路了。我在想,如果安妮·斯坦妮知道还有这么个人,夜夜仰望着晴空的星星,梦想着她的嘴唇、她的长发和笑容,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一想到这里,我也就知道答案了。安妮·斯坦妮当然是不会想起贾恩·奥克斯这个人的,绝对不会。
毫无疑问,安妮·斯坦妮是对的。
我们那晚居然谈了一整夜的星星,这事儿想想真是奇怪。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这是因为很久以前的一段旧情。
我们爬上驴车,开始找回家的路。
“我知道,济勒斯特酒吧里那个学校老师说得一点儿不对,”末了,贾恩·奥克斯又想说星星有多远了,“那三颗星星里最下面的一颗,唉,它已经暗下去了,它离我很近。是的,它离我很近。”
迁徙中的牛车队
每当看见白花花的雨水冲刷着荆棘树,就像眼下(夏尔克·洛伦斯大叔讲道),我就会想起上次下雨的情形。牛车里有个姑娘做了个梦,结果她的梦应验了,她的心上人来了。他骑着马穿过草原,飞奔到她身旁。这位心上人应了她梦想中热切的期盼,穿过蒙蒙烟雨来了,却没逗留多久。
他走了以后,这姑娘眼中缓缓流露出的一种眼神,足以让她的爱人困惑不已,因为那是一种近乎满足的神情。
那一场雨一直下到斯芬顿峡谷。有五辆往北进发的牛车正在泥泞中艰难缓慢地跋涉。我们刚去了趟济勒斯特参加教堂圣餐礼,那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你知道圣餐礼是怎么回事。
上帝把圣餐礼安排得很分散,好叫人都有机会去教堂。也有机会进电影院,兴许还能混进酒吧。不过那就得从后门进,从紧挨着酒吧的布料店那条暗巷子进去。
济勒斯特地方小,圣餐礼的日子要是被人瞧见去了酒吧,是要遭人议论的。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从布料店那条暗巷子进去时,却发现荷兰牧师正在那擦嘴呢,当时我那一惊非同小可。牧师瞪着我,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使我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所以我掉头就往电影院去了。
电影院里人满满当当。刚开始我没看懂放的是什么,后来坐在我旁边的小男孩懂英语,跟我解释演的是什么。
电影上演的是一个年轻人,专门靠载客过活。这小伙子后来落在警察手里,被带进一个小房子,捆在一个椅子模样的东西上。小伙子长得帅气,他爱人为了他死去活来。
我不知道他们把他捆在那上面干啥,我只知道,我在布尔战争中被俘后关在圣赫勒拿,他们从没把我捆在椅子上。他们让我擦木头椅子,一周擦一回。
我不知道那小伙子后来咋样了,因为乐队奏起英国乔治王赞美诗的时候,所有人都起立了,他还坐在椅子上。
※ ※ ※
几天以后,五辆牛车满载着从济勒斯特参加圣餐礼回来的人,往大马里科镇方向缓慢地行进。牛车里坐着妇女和孩子,一路上听着雨水敲打篷布的声音。车夫们走在牲口旁边,迎着大雨,时不时甩甩长鞭。
天空一片漆黑,不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我在雨中赶了会儿车,感到有些孤单,就把鞭子递给领路的卡菲尔黑人,赶到阿德里安·布兰迪的牛车前头。阿德里安裤子卷到膝上,一面挥鞭子赶牲口,一面护着烟管,搞得手忙脚乱。我一声不吭地跟阿德里安肩并肩走了一段路。
“这个明妮啊,”阿德里安突然说起他十九岁的女儿,“济勒斯特有个地方她不该去的。可每次圣餐礼的时候她都偏偏在那儿,真叫人闹心。她真是昏了头啦!”
“哦,对,”我回答,“她是昏了头。”
话虽这么说,听了阿德里安的话我还是吃了一惊。在我印象中,明妮可不是那种女孩,拿着他爹的钱在酒吧里喝桃子酒。我正在担心,不知她有没有在布料店的暗巷子里撞见过我。阿德里安却兀自絮叨个不停,我才感觉松快了不少。
“就是放电影的那地方,”他补充说,“每次明妮从那里回来,都满脑子的怪念头,哪像个庄户人家的丫头。上一回从电影院回来以后更是反了天,说她不想嫁给弗兰斯·杜·图瓦了,说什么弗兰斯太老实。”
“这倒不难解决,阿德里安,”我出了个主意,“你给弗兰斯·杜·图瓦教几手,他就没那么老实了。比如,别人家离了群的牛只要进了你家养牛场,你就打上你家的印子。牛瘟以后你把赔偿单里的数字改了。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