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
作者: 穆萨互不相识的三男两女,与外界断绝联络的十四天,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新鲜的环境和人际关系……野营爱好者们是为探索自然,还是为探索彼此的身体抑或灵魂?看似浪漫的荒野之旅,将会上演怎样的剧情?以致多年以后仍有人无法走出那片荒野。
远离人类居所的深谷之夜,一切生物销声匿迹。由于海拔较高,这里几乎连蚊子也没有。篝火自傍晚时分就开始燃烧,形状各异的灰烬不断在空气中跳跃,经风一吹,飘向更深的山谷。无风时,它们便黏附在两人的头发和皮肤上。他们刚结束一场性爱,此时连上衣也没有穿,依偎在火堆之旁,凝视焰火、焰火背后的夜色,以及夜色上空星辰密布的穹顶。他习惯性地在避孕套尾端打个结,随手丢进火堆。那薄薄的乳胶材质连同里面的液体几秒钟的工夫便化成烟雾消散无踪。
“你干吗烧了它?”女人说。即便躬身而坐,她肚腹间也没有赘肉,这是常年行走于户外的缘故。不过人到中年,那双乳房难免有些下垂,此时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健康的橘红色。她挽住他的右臂,脸颊贴靠着他三角肌皮肤上的青色鹿头。鹿头是他年轻时文上去的,如今已有些褪色。正是由于这个文身图案,人们都放弃他的真名而叫他森鹿。“不然呢?”森鹿说。结婚多年,有时他仍然猜不透她的心思。“应该埋起来。”妻轻声回答。火焰可以让避孕套瞬间消失,土壤则需要漫长时间来分解它。除此之外,他不明白烧掉和掩埋还有什么区别。“好的,下次埋起来。”他说。这并不是敷衍她,只是此时此刻,在广袤天地之间一堆篝火旁边的防潮垫上跟她做爱一场后,他无意再把心思放在用过的避孕套应该烧掉还是掩埋这类小事上。
尤其当他扭头看到她那双自然袒露的乳房,他觉得他们已不像两个出自子宫的生物,而是由神创造于这世间的特殊存在。“好像人的始祖,你是用我的肋骨造的。”他笑着说。至于存活在山谷之外的八十亿人口,都只不过是他们邈远的后代。夜渐渐深了。火焰把他们朝前的皮肤烤热,暴露于黑夜的后背则有些发凉。他起身去帐篷里拿出一条毯子和她共用。头顶星辰缓缓移动,燃烧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样的时刻,他的内心干干净净,再也无法藏匿任何秘密。“跟你讲个事吧。”于是他轻描淡写地对妻说。
也是像这样的一处峡谷,同样在仲夏时节。只不过那时他手臂上的文身还没有褪色。他偕同四个人进行一次原计划为期十四天,实际只用了八天的湘西原始森林穿越之旅。“是出了事故的那次吗?”妻问。他点了点头。自二十岁始,他凭借自己在荒野中的生存经验,每年花大量时间带领久居城市的人们行走于大江南北的无人之境。那次报名的有两男两女,他们互不相识。其中一个名叫范一舟的二十六岁男子在捡柴途中坠崖身亡。这成了他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当中唯一一次事故。
那趟旅程天气不佳,整整八天没有出过太阳。第一天夜里,他们扎营地点附近的一处山脚就发生小幅度滑坡。舒影首先提出原路返回。她是从事翻译行业的,通晓四种语言。用森鹿的话说,她身体的灵敏程度严重落后于她的头脑。她不仅走路慢,连一尺来宽的小沟也战战兢兢不敢越过。另一个叫蔡蔡的女人就完全不同了。蔡蔡生长于乡下,跋山涉水不亚于男子,尤其对野生植物十分熟悉,甚至森鹿不认识的稀有花草她都能准确认出。她参加此次荒野之旅的真正目的只是想通过十四天的户外生活争取使自己一百三十多斤的体重减到一百一十斤以下。
发生滑坡的第二天早晨,舒影告诉森鹿她想回家。“实话跟你说,出发之前,跟她一见面我就觉得这女人会是个累赘。做口语翻译的,上得了台面,长相和身材都没话说,脸上一颗痣、一粒斑都没有。背包里带了很多没必要的东西,又是护肤品,又是相机,防晒喷雾。根据多年经验,这样的人只适合去景区玩玩。不过,既然做了这一行,对报名的人就不该挑剔。”森鹿对妻讲。舒影生平第一次来野外,被一处小小的塌陷吓到了。她灵敏的脑袋已开始想象几人被泥石流冲走,尸骨难存的场景。森鹿向她解释,他们扎营地点植被茂盛,不会发生滑坡。“这些因素都是提前考虑过的。而且未来半个月不会有大规模降雨,所以不可能出现你说的泥石流。”尽管如此,她仍不放心。于是他提出让大家举手表决。其结果是蔡蔡和周秦同意继续,舒影想要返回,范一舟在看了舒影一眼后也表示支持返回。作为领队,森鹿是不会仅仅因为少数人的意志而改变计划的。因此,他们背起行囊,前往更深的山区。如今想来,假若当时多一人支持舒影,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既然继续前行是多数人的决定,她也就甘愿遵从,往后的旅程不再提出想要回家,并且努力跟上众人的步速,不拖后腿。这样一来,森鹿对她倒开始怜惜起来。“本来我想多照顾她,需要的时候拉她一把,但是那两位男士比我更殷勤,根本轮不到我。所以大部分时候我都和蔡蔡走在前面,他们三人走在后面。”“没能照顾到她,多少有点不甘心吧?”妻斜着眼睛揶揄道。“多少有点,”森鹿嘴角泛笑,随即又严肃下来,继续说,“不怕你笑话,后来几天,每次生火做饭之前,我都故意派周秦和一舟去捡柴,为的就是把他俩支开。这样我就能和她多相处一阵子。”妻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他痛得想要喊叫,喊声却被四周空寂的山谷生生地逼回喉咙。在夜晚的荒野,人本能地不敢制造出较大动静。他搂着妻的肩膀说:“干吗掐我?都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跟你谈恋爱呢。”“那我不管。”妻蛮横地说。
一行五人白天赶路,傍晚时分便选一处平坦安全之地,支帐篷,生篝火。后来几天的夜晚再未出现滑坡和其他安全隐患。他们逐渐习惯户外入睡,再加上白昼劳顿,夜里总能够睡得安稳。“接下来才是我真正要给你讲的事。”森鹿说着,用一根棍子将燃烧的木柴拨得集中了些。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分用两顶便携式折叠帐篷。出于安全考虑,两个帐篷距离不超过五步。通夜燃烧的篝火生在女士帐篷一侧。行程第六天晚上,范一舟在众人入睡许久后起身走出帐篷。尽管他动作轻缓,森鹿还是在第一时间清醒过来。久居荒野的他,耳朵早已练就时刻保持警觉的能力。每当有队员夜间起身上厕所,他必然睁着眼睛,等对方安全回到帐篷后再继续入睡。脚步渐慢,却没有传来撒尿的声音。森鹿担心他走得太远,正打算出去叫他,又听到隔壁帐篷蔡蔡稳定的鼾声间隙传来细小的拉链声。
起初,森鹿以为舒影凑巧也去如厕,但他很快就明白不是这么回事。远近两种脚步声渐渐交会,又在并行一段距离后同时停止。身旁的周秦呼吸均匀,蔡蔡鼾声轻微,火焰噼啪作响。大概过了几分钟,也可能更久,脚步声消失的方向传来女人做爱时的呻吟。那天晚上没有星星,篝火照亮的范围有限,只要离开帐篷十来步,视线就会被浓密的黑暗吞噬,纵然打着手电,人也跟瞎子一样连脚下的路都看不见。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舒影和一舟对距离的估计出现了偏差。他们大概认为已经离帐篷很远,其实恐怕还未超过二十米。这就好比闭着眼睛走路,实际走出的距离往往比自以为的要短得多。再加上声音在寂静旷野中传播能力惊人,他们的做爱声便清楚地被森鹿听到。
野地不适合身体直接躺卧,而仅有的两块防潮垫铺在帐篷里,所以他猜想他们用的是站立后入姿势。也许倚靠一棵大树或山体石壁,也许什么都不倚靠。后来做得猛烈时甚至传来肉体触击的声音,更加证实了他对他们所使用姿势的推断。至于他们有没有采取避孕措施,他就不得而知了。有可能他们中的一个带了避孕套,也有可能他在快要射精时离开她体内。“你当时是不是硬了?”听到这里,妻忽然问。他手臂的肌肉警惕起来,提防她的手指再次掐它。“我不记得了。”森鹿说,“八年了,谁能记得这种细节。”“你肯定硬了。”妻断言。那是无疑的。他不仅在听他们做爱的那几分钟勃起,在一舟回到帐篷躺下后,乃至在第二天早晨看到舒影之时,他体内的欲念都涌动不息。连续多日的集体生活的确有这样的坏处,不方便自我发泄欲望。所以他唯有忍耐。在他的领队生涯中,也曾出现过男队员假借上厕所去自慰的情况(他之所以知道,因为他本人也这么干过),但男女队员悄悄离开帐篷做爱,这是他所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天晚上,一舟轻手轻脚地回到帐篷,在森鹿左侧躺下。森鹿能闻到他身上女人的气息,也可能这气息是想象出来的。一舟很快就入睡了。那时的他还丝毫不知,自己第二天上午就将坠崖身亡。
来了一阵风,把两人披在肩上的毯子掀开一角,毯子顺势滑落。“我们进去吧。”妻说。于是森鹿向篝火添几根结实耐烧的木柴,拉开帐篷拉链,牵着妻的手钻了进去。近两年,他已经不再带领队伍进入荒野了。他更享受和妻结伴而行。年轻时赚到的钱足够他们余生使用,他们没有子女,市郊的一套房子也经常空置。荒野便是两人的家。在帐篷里睡觉并不舒适。地面湿气重,虽然有防潮垫,露水还是会侵袭人的体肤。夜晚的温差更是常常出人意料。除此之外,长时间同一姿势躺在防潮垫上,会硌得人身体发痛。所以舒影早晨起床总说:“睡了比不睡还累。”当第七天早上她又这样抱怨时,森鹿心里窃想,这次的累恐怕不能全怪帐篷。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暗中观察舒影和一舟。两人一开始竟故意保持距离,但目光交会时脸上多了一种心领神会的笑意,等到吃完早餐,队伍起程,他们便又黏到一块了。
对于他们的行为,森鹿只能佯装不知。但身为领队,他还有另一重考虑。按计划,行程才进行到一半,两人已经打开性爱的阀门,接下来的日子多半还会继续幽会。夜间离开营地毕竟是件危险的事,有些野兽夜里捕食,一旦遭遇,根本来不及救援。于是他表面上再次向众人强调,实际只是说给幽会的两人听:不论是上厕所、捡柴、取水,还是做别的什么,只要离开集体,务必带好自己的喷雾。那是一种主要成分为辣椒素的罐装液体,射程可达数米,能让熊、狼、豹子等动物短暂失去视觉和嗅觉,从而给人制造逃离时间。森鹿和妻在野地做爱时,也把它放在伸手可及之处。
“你这个领队不容易,既要假装不知道,又要克制自己的欲望,还要考虑他们的安危。”妻侧身躺在他旁边,一手搭在他的胸口说,“其实,你要是像另外两个人一样真不知道,事情反而简单了。”森鹿首先点头表示认可。“没错,要是大家都不知道,事情就简单了。”随后,他盯视着悬吊于帐篷顶部的那盏发出暗黄光线的小灯,继续说:“但实际上他们做爱的声音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妻嘴巴里爆出一声干脆的笑,饶有兴致地问:“所以他们两个当时也在装睡?”森鹿说:“蔡蔡应该是真睡。她太单纯了,整个人跟她打的鼾一样单纯。所以这件事在我们身边发生,只有她一个人自始至终浑然不知。至于周秦,当时确实是醒着的。”
那天夜晚周秦也醒着,并且听到了他们的做爱声。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可六年后当他从周秦口中听到此事,他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周秦睡觉不会像蔡蔡那样打呼,但也并非全无声息,而是发出一种比正常呼吸稍绵长、稍沉重的节奏均匀的呼吸声。呼气的力度通常比吸气更大,使躺在他身旁的人仿佛听着一声声叹息。森鹿分明记得,自一舟走出帐篷到他回来,周秦的呼吸声从未发生变化。他丝毫没有察觉他是在哪一瞬间醒过来的,也不知为何他醒来后睡眠的呼吸声还在延续。
“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回想起来,前年秋天有个晚上,我喊你出去散步,你懒得换衣服,所以我自己去了。我在滨江路上遇见周秦,看他愁眉苦脸,便提出请他吃夜宵。这件事就是坐在一家烧烤店摆在路边的小酒桌旁时他跟我讲的。”靠近市郊,烧烤店附近人车稀少。他们的桌椅挨着一棵挂有彩灯的榕树。一部分树根凸出于地面,其中最粗的一根恰好可供森鹿踩脚。桌面的塑料纸、酒瓶,乃至两人的脸部,交错闪烁着彩灯发出的不同颜色的光。
森鹿点餐时,周秦说他戒酒很多年了。于是森鹿只为自己点了两瓶啤酒。“为什么戒酒?”他记得周秦是做企业管理的,按道理工作中应有不少需要饮酒的场合。“不爱喝。”周秦简单地回答。“从这时候开始,我感觉他没有跟我说实话。”森鹿对妻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当时特别想劝他喝。他不跟我坦诚,我就让他破戒。可能是这种心理吧。”周秦不是多话之人,当天又情绪不佳,因此起初他们的聊天由森鹿主导。他讲述自己最近去过的地方,对六年前那场五人之行则绝口不提。“野外固然好,就是没有酒喝。”他说,“所以我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买两箱啤酒,放到冰箱里,每顿饭拿出来灌一瓶。你天天住城市,不喝酒,真是可惜了。要不要来一杯?”周秦固执地摇头。“他拒绝得那么干脆,再加上脸色很差,我在想他是不是生了什么慢性病,长期不能沾酒。所以我干脆直接问他,为什么他看起来不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