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妞
作者: 姚鄂梅夫妻俩同居一个屋檐下,却长达几十年没有相互理会过,他们谁会是“冷战”的赢家?一个众人眼中早已“废了”的女人,丈夫离世后,年近七旬的她却如获重生,以自己天性中的聪慧与幽默来辅佐失恋又失业的外孙女。在那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她是在装病,还是有更大更深的隐秘?
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像我们这样松弛的一家人了。大学毕业近一年,我还在城市里四处碰壁,大到各种学校、公司,小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无一例外都是被拒。那种感觉真的让人很难受,似乎人人都衣食无忧、有条不紊,就我一个人无着无落,在细尘中飘荡。我在电话里跟我妈说了这种情况,好像还轻轻抽了两下鼻子,我妈说:先回来再说,留在那里等,跟在家里等是一样的,回来等至少不用付房租。这跟我的同学们看法不一样,他们说:死活都要赖在这艘船上,一旦你下了船,你就再也上不来了。我把这说法也讲给我妈听,我妈说:哪儿来的船?就算有船,都挤在那里,恐怕真的会沉啰。放下电话后,我就买了张通往三湾镇的车票。
我提醒自己,我只是暂时回家休整,并非想要啃老,我们家也无老可啃。
很久以前,我们家非常穷(现在也穷,但可拿掉“非常”二字)。我妈说穷并不完全是件坏事,她甚至说,他们全家深得穷的恩惠,因为穷,他们家被划分为贫农,这个成分直接让她后来得到一个了不起的机会,她被推荐到三湾镇煤矿去工作,富农、中农家的女儿可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地主家的孩子更是想都别想。她到煤矿后的具体工作是到井下挖煤,人家都说这工作不好,下去前白白嫩嫩,出来时鼻污嘴黑,鼻孔要用刷子才洗得干净,可我妈不介意,理由是地里干活有蚂蟥,还有蛇,这些令人全身发麻的活物比没有生命的黑煤可怕得多,何况她在井下会戴安全帽,会穿高筒雨靴,还有大大的煤气灯照着,比白天还要亮堂,更重要的是,井下不会晒黑(白皮肤可是农村姑娘最最羡慕的)。
这样的好运其实是有期限的,时间一到,她就得离开煤矿回家,继续当她的农民。就在最后一天,她收拾好回家的行李,正要告别那些跟她一样即将回家的同事们,突然发现快到吃饭时间了,为什么不吃了饭再走呢?她还有最后一点饭票,不如大家一起痛痛快快把它吃光,反正带回家就没有用了。没想到同事们都不愿意去,她们抬起哭得发红的眼睛,愤怒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吃饭?她们不去,她就一个人去,有饭不吃不是傻子吗?没想到好运就在食堂里等着,一个没有期限的真正的煤矿工人走到面前,问她要不要嫁给他。于是,她的期限立刻作废,她跟我爸一样成了没有期限的煤矿工人。这事她经常拿来教育我,凡事都不要急。急急慌慌,一碗清汤。
尽管他们成了两个真正的煤矿工人,我却是在农村长大的,因为他们两个都要下井,只好把我放在外婆家。外婆是个长期病号,不能下地,正好在家照顾孩子。从我记事开始,外婆的形象就没变过,一条裤裆肥大的裤子,一件松松垮垮袖子卷到肘部的碎花上衣,头发用红色橡皮筋扎起两根齐肩的小麻花辫(那是年轻姑娘的发型,但她仗着自己是病人,毅然跳出常规)。不管在哪里,她总能找到办法躺下来,床上、地上、院子里,如果要去菜园子里择菜,她就跪下来,像四足动物那样穿行在菜畦之间。这事在我小小的脑袋里形成了一个概念,生病,就是躺下来,不能走路,也不能站立,更不能跑跳和劳动。
除此之外,生病似乎也影响到了外婆和外公的关系,比如他们几乎不怎么说话,外婆总是把该说的话告诉我,让我去告诉外公,然后外公又让我把他要说的话带给外婆。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分家了,因为外婆睡在一张有褪色红漆和彩画的床上,外公则睡在靠近牛圈的那间小屋里。
我上学时才回到我妈身边,他们都笑我愣头愣脑、没礼貌,出门的时候不习惯说“再见”,放学回家也不说声“我回来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再没回过外婆的家。
我读书成绩一般,我妈完全不在乎:煤矿工人不需要读太多书,等你们这一代下井的时候,设备早就更新了,工作起来会比现在轻松得多。她从没想过我会干别的,她以为煤矿职工的子女进入煤矿,是天经地义的人生道路。她说这话的时候,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变,但她远居三湾,浑然不觉。
我妈很隆重地穿着裙子去车站接我。我说:给你丢脸了,读了这么多年书,却找不到工作,白白浪费你的钱。
我同事,你杨阿姨,她女儿初中毕业后,先是去卖化妆品,没赚到钱,后来又去卖服装,还是没赚到钱,谈了个男朋友,就在上个月,被那男的打瞎了一只眼睛。这么一看,还是读书好,起码安全些。
我竟无法反驳。
我其实一直有个不敢张扬的想法,现在我试探着对我妈说:如果我说我想创业,你不会笑话我吧?
创业?我们家哪儿创得起?
不要很多钱的那种。
先休息一阵再说吧。对了,人家都在大学里谈恋爱,你没谈一个?
我现在不自信,不适合谈恋爱,等我有了工作,或是创了业再说吧。我撒了谎。
至于我爸,他根本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他问我:就大学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
看来他在井下真的是另一个时空,他出了井坑,爬到有阳光的地方来,如同从另一个世界来到人间。
不管怎么说,他们俩的态度有效地缓解了我的焦虑,让我知道至少这个地方暂时是可以容纳我的。
在家待了一个多星期,三湾镇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我踏了个遍,这里几乎没有商业,偶尔能看到一两家小餐馆,也是桌椅空空。现在大家都不在外面吃饭了吗?电影院门口变成了修车铺,电影海报还是几年前的,镇子外面有个水泥厂,厂门口倒是有一两家苍蝇馆子,一看就是专门做水泥厂职工生意的。
曾经是三湾镇财政收入大户的煤矿也破落了,经过数次裁员,还剩一批老职工慢腾腾在矿区走来走去。我爸就是其中之一,有人劝过他,挺不住就提前退了算了。他坚决不肯,一定要干到正式退休的那一天,差一天都不行。至于我妈,早就从生活服务公司提前退休,天天跟一群大妈们打码子不大的麻将,说是打麻将能预防阿尔茨海默病。
基本上可以得出结论,不管我多么低调,多么无欲无求,我都不可能在此地落脚,也许我唯一可在此地干的事,就是地狱式减肥。可惜我本来就是个瘦子。那么,就当是休整吧,治疗一下持续被拒的创伤,否则真的快要活不过来了。这么一想,我索性把所有顾虑放在一边,没心没肺地过起了吃吃睡睡猪子般的生活。
就在这段时间,老家传来一个消息,年事已高的外公外婆要放弃居家养老,正式投奔子女。他们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舅舅,一个是我妈。现在的决定是,外公跟舅舅过,外婆跟我妈过。也就是说,两个老人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屋,正式开始分居。
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人,猛地分开,可能会早死。我想起小时候跟外婆在一起的温馨时光,好意地提醒我妈。
死在五十岁以前,才叫早死。我妈看上去一点都不为外公外婆的晚年分居计划感到悲哀。
他们开始计划这趟不可推诿的老家之旅。看来,这个家很快就要变成四口之家了。我妈问我是否介意跟外婆共用一间卧室,我当然不介意,正担心在家待久了会滋生惰性不想离开呢,这样的安排正好给我一个不得不走的理由。
我问我妈外婆的病好些没有。我妈在屋里走来走去巡视她的王国,以一种极其不经意的口吻说:应该没有吧,又没去过医院。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会说: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呢?在老家,像外婆这样一生都在病中度过的人,还有很多,说好听一点,是跟疾病和平共处,说难听一点,就是一个“拖”字,拖到最后,人病俱消。据说外婆曾经有过一次不成功的治疗,那年,当地有了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背着红十字药箱,上门去给外婆扎针,扎到一半,外婆手脚抽搐,眼睛直往上翻,吓得人家连药箱都没来得及背,撒腿就往外跑。在当地,一个女人常年抱病在家,似乎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这个病人要么躲在家里不让人看见,要么早点解脱,给家人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但外婆显然没把这两条出路放在心上,如果有人留意,至少每天可以看到她两次,衣衫松垂,不紧不慢,扶着墙往正屋外面的厕所走去,两只齐肩的麻花辫乱得像野草,如果不是红色橡皮筋绑着,那窝野草能飞到天上去。因为久居室内,外婆的脸白得像皱纹卫生纸,身段因为瘦削显得飘逸,跟地里走路呱嗒响、头发被草帽压得紧贴头皮的妇女相比,外婆的样子令人心生恍惚,生病似乎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跟本地妇女绝对不一样的另一个品种。
那边的女人喜欢讲悄悄话,但她们的悄悄话通常是以喊的形式传播出来的,久而久之,一些信息漏进了我的耳朵里,比如外婆是生孩子的时候得的病,有什么东西随孩子一起流出来,再也没能收回去,她要是不好好躺着,那东西会完全彻底地流出来。我不知道她们所说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事肯定跟我妈有关,我妈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一定是生我妈的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我开始替我妈感到抱歉,同时也开始天马行空地想象,难怪我妈当年会被推荐到三湾煤矿去工作,在老家人看来,到地底下去挖煤,等于到阴曹地府去干苦力,每一天、每个小时都吉凶难料,这样的工作他们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伸长脖子去接受,于是就落到我妈这个“克母亲的人”身上,如果她在井下出点事,就相当于为民除了害。
没想到我妈在煤矿不仅毫发无伤,而且顺风顺水,很快就洗掉临时工的印迹,转成了煤矿的正式职工。这也是我妈自鸣得意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得住好运的,好运气有时候会披一件坏运气的外衣。就在我妈去三湾煤矿的那年,舅舅也离开了家,他去邻乡当了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据说舅舅是灰心至极才出此下策的,每个跟他相亲的姑娘,一听说他有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妈,就没了下文,她们都不喜欢未来的生活中有这样一个婆婆。
老家是一栋白墙黑瓦的房子,屋顶破烂不堪,我们赶到的时候,成群结队的麻雀正在瓦缝间啄食什么东西。我妈还没进门,就抄起一根竹竿去驱赶它们,说它们会踩坏瓦片,一到下雨屋里就会漏雨。一个面孔黑瘦的老头迎出来:别赶了,反正要走了。
这就是外公对久未见面的亲人的招呼,没有客气,也没有好脸色,似乎我们还没见面,就已经惹到他了。没想到他还是那个样子,童年的记忆瞬间复活,有天下雨,我正在门口蹚水玩,他突然出现,大声朝我吼,骂我是个害人精,踩坏了他好不容易弄平的院子。我至今记得那吼声,低沉、喑哑,带着深沉的回音,像电影里的特效,再加上两只眼睛里冒出来的绿火,我给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紧接着,一个苍白瘦弱、扎着两根细得可笑的小辫子的女人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好多年没见,外婆别的变化几乎没有,唯有头发全白了,发量稀疏,再配上跟多年前一脉相承的麻花辫和红色橡皮筋,整个发型有种可爱的喜感,令我一见就大声喊了出来:外婆!外婆看到我也很开心,老远就朝我张开双臂,没头没脑地将我揽进怀里。我的妞妞长得好高了呀,你妈真是会养,她都给你吃的什么呀,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似乎是为了对抗外婆见到我们的喜悦,外公不合时宜地大声说起分家的细节。家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我都把它卖了,所有的农具都送人了,连狗都送人了。人家都是越过越发富,老子是越过越穷,真正的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
没有人接他的茬,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起了别的。
我不会拖累你太久的,我算过命,最多还有两年。
舅舅皱起了眉头: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话?给别人听到,还以为我不愿养你。
外婆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我们这边,不住地夸我,听她那些溢美之词,我都快要飞起来了,似乎我不是个找不到工作的倒霉的家伙,而是个前程一片光明的大家小姐。我求救地看了我妈一眼,我妈打断她,直杵杵地问:住了一辈子的房子,说走就走,舍得?这一走,可就不好再回来了。不住人的话,不出一个月就得塌掉。
塌就塌吧,不遮风也不挡雨,一点都不可惜。
客厅里摆着两个大蛇皮袋,看样子是外公外婆的全部身家。
外公指着蓝条纹的那个,对舅舅说:这个是我的。
毫无疑问,红蓝相间的那个就是外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