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躯何求
作者: 东紫床生,是瘫痪在床的母亲床上苦熬十月后分娩出来的男孩。他于贫穷屈辱中成长,入赘二婚的傻女家,后来又被自己养大的继女赶回老家……微末之躯,所求何为?有一种叫土鳖的小虫,被人一指头就能按死,但它又叫土元,还叫观音虫。床生卑微如虫,却令我们看遍人间疾苦善恶,而生平等慈悲心。
一
您可千万别小瞧我们庄稼人肚子里墨水少,我们也很会咬文嚼字的,比如我们村姚宝海那诨名——大包袱,要包海,那包袱得够大吧;比如特别吝啬的秦立峰,我们叫他皮笊篱——不漏汤;再比如硬赖上秦志强的郭红柳,我们喊她柳三春,那是因为红柳和别的柳不同,它一年开三次花。三个例子,您就知道我们咬文嚼字的功夫了得,这可是需要知识文化和想象力的。今天,不谈他们,我只跟您拉拉我们村的吕长生。
吕长生,又曰床生,生于1962年初春。您可能觉得我们这次的诨名没起好——谁不是床上生啊。您听我细聊,首先,长和床,听起来音相近,这是表面的,内里却隐含丰富。从长生出生往前推一年,还在那场自然灾害里,我们村里正当青壮年的妇女也都饿枯瘪了,十有八九断了身上每月一次的来红。吕长生的娘饥荒开始不久就哐地栽倒后再也没离开过床,直到死。所以,床生是真真正正的床生。床上下种,床上生长,床上出生。当然,他还要在床上生活。
床生作为人的第一声啼哭,虽然弱得像小猫,却如天上的飞石落在我们浮村这片涟漪不兴的大水里,激起的那波那浪,之多之久,就别提了。毕竟饿瘪的不仅是我们的肚皮和血肉,还有我们的心和脑。我们都枯树似的昏昏然,虽然已有一年的汤水滋养,但我们曾摸过阎王鼻子的身心,复原的速度跟摞蜘蛛丝似的。原来那种一有风吹草动就欢欣鼓舞的劲儿,连个芽都没冒出来。别说人啊,就是柳树都还没开始发芽,人冻得鼻子不停地抽拉面条,没承想一个瘫在床上将近四年的女人,竟然轰轰烈烈地开花结果了,还结出了个带把的。
天哪,真的吗?哎呀,我的娘啊!真想不到!我们村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脱口而出的几乎都是这句话。这句话说完,就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在昏睡里被摇醒,心底里都有个声音在喊:哎呀呀,日子真的又恢复正常了,又可以生孩子啦!瘫子都能生,别的女人更能生喽!我们浮村被床生这块天外飞石砸醒了,被床生这股春风给鼓荡了。据说这天夜晚,我们浮村很多的床都吱嘎了半宿。
我们浮村的男女老少都按捺不住去床生家遛一圈。虽没人抱新生儿出来给大家饱眼福,但去了就是见证,就是在场。我们特别喜欢这个,也特别在意这个。长生家一共三间小土屋,一间锅屋,另两间各安着一张铺,也叫床。真正的床在“大干快上”的号召下被村集体征用,锯掉床腿,铺在泥泞的路上做了轱辘车道,直到散架破裂,又被投进烈焰熊熊的炉膛。铺,是床的模仿,与床不同,它的四条腿和床身不连体,是直接在墙上挖洞,塞进木头棍,搭在外侧破砖头烂石头垒成的腿上。
我们村的男人们去床生家,只在院子里或站或蹲,抽袋丝瓜叶子芸豆叶子搓成的旱烟,鼻子嘴里都热气腾腾烟雾缭绕地打趣床生他爹。他们呵呵笑着说:嘿,没想到你不声不响办了大事,枯瘪成这样还能生儿呢。床生爹紫红着脸皮,蠕动着耳朵旁棱角分明的骨头,只嘿嘿不说话。小孩子们不懂这种快乐,只受着大人情绪感染。但他们知道床生他爹那块蠕动的骨头叫挂钩,就是嘴挂在脸上的地方。我们浮村曾有人掉过挂钩,歪了嘴,疼得嗷嗷的,说不了话。
女人们从床生娘身上看到了希望和未来,一切失去的都可能回来。的确,那曾失去的身上的红,已十有八九地回来了,虽然远不如失去前那般准时和丰沛,但毕竟是回来了。她们真心实意地以床生娘为骄傲,并慷慨地带着最珍贵的食物,两三把小米或一两个鸡蛋,去馈赠、贺喜,更为沾喜气。她们可以进屋,能看见里屋床上四五年没拆洗的湿土似的破被,看见被头处床生娘那如乱草的头发和喜极而泣的大眼珠子。她们甚至翘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勾被子,看比大个头的老鼠大不了多点的床生。妇女们没有感叹床生的小和弱,她们只感叹床生娘的辛苦和坚强。毕竟那床湿土一样的破被里,她羸弱的身子能喂养着虱子跳蚤的子子孙孙,已够不易,竟然还能生长出孩子,产出奶水。虽然她的奶水少得没有她的虚汗多。
忘了跟您说外屋。外屋有一张布满污渍但依然端庄结实的地八仙桌,高有两拃,四面都有抽屉,装着黄铜的叶形把手,刻着梅兰竹菊和小喜鹊小画眉小猫小狗,是当年从地主家分得的唯一浮财,上面散放着五个棕黑色的粗瓷碗,两个碗沿有了指甲大的缺口,一个被锔过,像趴了条蜈蚣。围绕着桌子的是四个粗制的杨木和梧桐木的板凳,它们的断腿上有的缠着麻绳布条,有的揳着钉子。唯有个窄板凳是枣木的,做工精细,沉甸甸地光滑着,上面缠了床生娘当年出嫁的红头巾,大家都明白那是床生俩姐姐的玩具。正对门安着个窄小的铺,上面也有一床湿土样的破被,白天盖着床生那喘气像跟拉风箱的奶奶,晚上奶奶的脚底躺着床生两个面黄肌瘦的姐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
床生全家六口,只他爹一人挣工分,放了工还要割草捡柴,顾不上让床生离开床。他的两个姐姐虽然幼小,却也做着别人家母亲的活,抬水,烧火,煮饭,洗洗涮涮,还要给奶奶和妈妈端屎倒尿,也顾不上让弟弟离开床。床生就这样在床上一直生活到他母亲死,确切地说是他母亲死后的大半天。人们抱他时,他已十个多月,因为从未被抱起,从未见过太阳,他白得像新雪,软得像面团,苗细的胳膊腿跟烟袋管似的,抱的人没想到这么大的孩子脖子还不撑摊,就疏忽了托脖子,那脑袋一下仰到脊梁骨上,要不是嘴里一直扯着母亲的奶头,真让人怀疑这一折让他随着娘走了。失了奶头的床生哇哇哭着被抱到奶奶怀里。次日,当他被人从奶奶的怀里再抱开后,才彻底脱离了床上的生活。
既丧了妻又失了母的床生爹傻呆呆地坐在院子墙角的地上,跟捆子烂木头似的。有经验的人说他的魂儿散了,得赶紧拴住。于是老妇女们撕了块被里,包着赤条的床生塞到他手里。他捧着儿子,像面对一条突然被铁锹翻出地的大白虫子,惶惶然不知所措。有人提醒他,孩子饿了,得喂糊糊。热心的人帮忙端来了糊糊,把碗塞给他,并嘬起嘴教他像鸟一样喂。他的魂儿的确被拴住了,眼珠开始转动,哆嗦着嘴唇含了糊糊嘟到床生的嘴里,眼泪则像夏天的大雨点砸在床生第一次见阳光的小瘦脸上。
喝了糊糊的床生,从此开始了他拉稀的人生。他爹被他的稀吓得把四邻的村都跑遍了,打听偏方,打听谁家有多余的奶水。枯瘪的女人们生了孩子的本就少,生了有多余奶水的更是稀罕。寻到的羊奶牛奶喂进去,也会引发床生蹿稀。在床生的生死关头,他爹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定,把大姑娘送给人家当童养媳,二姑娘送给未生养的老夫妻,贱卖了那张地八仙桌,把床生塞进胸前打满补丁的袄襟里,背着那床被,开始了为床生讨奶水的生活。所以,我们都知道床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个“百”,不是百家的“百”,是百家姓的“百”。“饭”既是粮食也是奶水,还是女人乳房的俗称。
床生和他爹归来,是他七虚岁那年夏天。他爹的本意是床生到了上学读书的年龄,不能再流浪才回到家,但对我们浮村人来说,他俩已陌生甚至多余。因为土地是有限的,粮食是有限的。当年被床生激发出的响床热情日渐隆盛,次年就有二十六个孩子出生,再次年竟然高达四十个。但此时的学屋里却空荡荡的,因为吃饱肚子的人们又有了投入运动的热情。
开始,我们村人并没有想起批斗他们,只觉得多了两张嘴,又好奇他们五六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就都到他们那荒草丛生的家里去看新鲜。有几个热心肠的男人甚至拿了自家的麦秸帮忙修补屋顶。床生他爹就是和热心肠的人边修补家边闲聊时,说到他为了给床生找奶水,只给人家干活不要任何报酬,连饭都没得吃,所以只能在白天没活时或夜里四处打野食。所谓打野食,就是挖野菜,撸榆树叶,甚或偷瓜摸枣。他说干过最机灵的事,是偷啃未成熟的玉米棒子,为了不被发现,他不敢把棒子掰下来,而是仔细地褪去玉米衣,凑上去啃,啃完了再把玉米衣一层层捋好,如果明显地瘪了,还会在里面塞上泥巴撑起来,这样就连最精明的执行看青任务的民兵连长也发现不了。
有人问,那么多妇女给床生喂奶,你得见过很多奶子吧?心里不得乱蹦?床生爹正色说,那都是床生的救命恩人,咱感恩还来不及,哪能有那心思。那人再问,那床生吃奶的时候,你能把眼捂上不看?床生爹说,那时候,俺就看人家的活去了,人家能给床生续命,咱也得拼命给人家干活。那人说,你不盯着点,人家糊弄你不给床生喂奶,你不就亏了?床生爹说,人心换人心,还没遇着过一点不给奶吃的,的确有不给喂饱的,咱也理解,毕竟人家也得给自己孩子留着。床生爹的这些话当晚就被汇报给了生产队长,进而被汇报给大队书记。床生爹在高台上哆嗦得像寒风里的玉米秸时,床生和我们一样不眨眼皮地坐地上仰头看。
经历了饥饿,我们浮村人也深刻地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那就是搞运动归搞运动,地该种还得种,庄稼该收还得收。他们为了农活和运动两不误,就把批斗会融合到农活里。当大家干活累了,村干部就提议批斗床生他爹给大家解乏。一段时间下来,那些不忍心床生和他爹受辱的人,就趁着深夜狗不吠鸡不叫的时候去床生家,或安慰或宽解,甚或劝他们重新讨饭去。床生爹每每都像当年既丧了妻又失了母似的,面无表情地呆愣着。他有时也会动感情,但也仅仅是眼泪倏地窜下,滴落到破衣襟上,最大的动静就是说一句:都一个样,能去哪儿啊,实在不想再被狗咬了。在家里,好歹晚上还有个屋顶。
那些悄悄进床生家的人,次日定被安排做最重的活。但他们的好心最终还是为床生和他爹做出了贡献。据说村干部开了会,做了两个重大决定:一是给床生爹每天记十分工,否则凭他那瘦弱的身板,最多和妇女同志一样记七八分,再就是为了让我们浮村的特色少年批斗队能得以长久保持,也给床生被批斗的当天记三分工。群众当然不答应,他们纷纷去跟村干部理论,大队书记说,不这样,他们就跑了,他们要是跑了,咱们村就得选坏分子批。你要是想被批,我就给你加工分,给你孩子五分,咋样?群众立即噤声了,毕竟谁也不想受那份耻辱和痛苦。再就是床生家世代贫农他们是知道的,至于偷啃人家玉米棒子之类的事,真要理论起来浮村的人几乎都干过。
二
床生爹是在1982年秋我们浮村搞完“大包干”后死的。当天,我们对他的死各种感慨。有遗憾他眼看要过上好日子却死了的,有认为他很会死的——如果在大包干前死,那他家分到的地就只能是床生一人份。但分到土地的兴奋和马上就铆足劲精心侍弄土地的冲动,很快就把我们对床生的嫉妒压进了心底。我们喜得见了谁都高腔打招呼,边干活边愉快地唱着歌。
待到次年麦收后交公粮,我们对床生暗藏的嫉妒才消失,原来公粮不是按照活着的人头交,而是按照分土地时的人头交,而床生可不是个好庄稼把式,虽然他日夜泡在地里,勤勤恳恳地侍弄,但他的技术和他拉出的肥料太有限,他买化肥的钱更是有限,他地里的庄稼就都随他苗细得很,结出的麦穗和玉米棒子也随他。我们都喜欢拿自家的收成去跟床生的比,本来对自家的不太满意,一比较就知了足。我们笑床生:你是不是跟庄稼说了悄悄话,让它们都随你,它们长这么苗细是怕累着自己么?哈哈。我们看着床生房檐下挂着的瘦缩到没有他手腕子粗的玉米棒子,会打趣他:哎哟哟,不比生产队时分得多吧?够吃到明年吗?床生会笑着说:多多多,够够够,我吃得少。
后来,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因为改革开放了,家里人口多就能分工做事,只要不是抢收抢种的季节,每家都可以匀出人来干点别的,或置办个小买卖或去建筑工地当大工小工,或去县城当保姆,进服装厂踩缝纫机、剪线头,等等。甚至有户人家的姑娘跑去了深圳。当她描着黑眼圈,涂着亮闪闪的蓝眼皮,烫着钢丝爆炸头回村时,我们的心和眼珠子也被烫疼了,尤其是当我们看了她家彩色的电视,再回到自己家看黑白的,那种疼痛就格外强烈。这种疼很奇妙,竟不招我们嫉恨,是那种擦澡搓泥去老灰的疼,是揉掉眼角的糊饹馇时的疼,是从暗屋子里一步迈进太阳底下时眼珠的疼。我们从此知道了遥远的深圳其实是个聚宝盆。等她打算回去时,好多人家请她吃饭,央求她带自家孩子去捡元宝拾金条。
床生是我们村里除了五保户之外唯一单根独影的人,没人可匀,又无分身术,只能干守着一亩三分地,虽然农闲时他也曾跟人到建筑工地想赚点外快,但基本上被人家一句话给怼回家:你这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子骨,还想着搬石头扛水泥?你就是愿意干可谁愿意和你搭伙呀?即使人家收下他,他也干不了几天就累得拉稀感冒,所以在我们大踏步奔小康时,床生一直是小碎步往前挪行,讨不上老婆。毕竟,女人找男人是为了成立过日子的互助组,这个组里得有父母帮衬,有好身板创家业,有厚实家底交彩礼。床生一样不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