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妻子

她的大腿上长出了茂盛的白色根须,胸脯上开出了暗红色的花,浅黄、厚实的花蕊穿出乳头。

抬起的手上还剩一点力气时,妻子想抱紧我的脖子。

我看着她仍略带蒙眬光彩的眼睛,弯下了腰,以便让她那山茶叶般的手抱住我的脖子。

1

第一次在妻子身上发现瘀青是在五月快要逝去的一天。那时管理室旁的花坛里牡丹花正吐出一片片如断舌模样的花瓣,掉在老人亭入口处人行道上的丁香花则粘在了行人的鞋底下。

快到正午时。

阳光如软桃果肉般柔软,任凭无数的沙尘和花粉粘在自己身上,只顾软软地射到客厅的地板上。我和妻子静静地分享着晨报,我们都只穿着白背心,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们的后背上。

过去的一周如同过去的每周一样令人疲惫。我几分钟前刚懒懒地睁开眼睛。难得这样的休息日能睡个懒觉。我时不时调整斜躺着的软绵绵的身体,保持着最舒适的姿势,数星星般地数着一排排文字。

“喂,你能看一下吗?不知道怎么回事,瘀青还不退。”

我没有听懂妻子的话,从某处传来了打破寂静的声音,所以才漠不关心地将视线移向了声音的源头。

我挺直腰坐了起来,用夹着报纸的手指揉了揉眼睛,然后将妻子的背衫一直卷到胸罩位置,蓦地发现,她腰背和肚子上有很深很深的瘀青。

“怎么弄伤的?”

妻子无声地扭了一下上身,将折裙的后拉链一直拉到了臀沟处。如婴儿手掌般大的瘀青像染过一样,鲜明地印在她身上。

“嗯?到底怎么弄伤的,啊?”

又一次追问她,我尖锐的嘶喊声打破了这间六十平方米公寓的寂静。

“不知道……难道是不经意在哪儿滚伤的……以为能好,没想到越来越大。”

“疼不疼啊?”

妻子如做错事的孩子般慌忙躲开我的视线。我略感愧疚,一想此前责备似的态度,口吻变得温柔了。

“没有酸痛感,瘀青部位没感觉,这不更可怕吗?”

妻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跟所说的内容完全不同似的,嘴边露出了微笑,问我:“去医院看吗?”

突然,我感到她很陌生,细细地察看着妻子的童颜。这是张陌生的脸,不像已经在一个屋子里生活了四年。

和我差三岁的妻子今年二十九岁。妻子的脸非常稚嫩,稚嫩得令我结婚前都不好意思跟她一起逛街,没有化妆的时候许多人都误以为她是高中生。如今妻子的脸上泛出了跟天真的容颜很不相称的疲劳的痕迹。我想,现在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误认为她是高中生或大学生,反而可能有人会猜得比实际年龄更老。妻子的脸以前就像刚刚开始泛红的苹果,如今却像用拳头使劲击打过一样,凹陷进去;她的腰以前就像地瓜藤般富有弹性,小腹也能勾勒出美妙的曲线,而如今看上去却瘦得让人怜悯。

我回忆着最近一次在明亮处看妻子裸体的时候。肯定不是今年。那是在去年吗?记不太清了。

我怎么没注意到唯一的家人身上出现了这么深的瘀青呢?妻子睁大眼睛,我一边数着她眼睛边的细皱纹,一边让她把衣服全脱下来给我看看。妻子有点害羞,因消瘦而显得凸出的颧骨旁泛起了红晕,她向我抗议道:

“要是被谁看见了怎么办?”

旁边其他楼房,楼与楼是面对面的,而这栋楼的阳台面向东面公路干线。公路干线和中浪川那儿最近的住宅区间隔着三个街区,除非用高倍望远镜,否则绝对偷看不到这里,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的车里当然也看不到十三层以上房间里的情形。因此妻子的抗议除了羞涩外没有其他意思。新婚宴尔的时候,一到休息日我们就在这客厅里连续做爱,直到两个人筋疲力尽。那还是在大白天里,为了避开八月的酷暑,阳台的内侧玻璃门和外侧窗户全都敞开着。

一年后,我们做爱也熟练了起来,但对此我们也渐渐失去了热情。妻子特别喜欢早睡。每次我回家晚一些时她已经睡着了。我用钥匙打开大门进屋洗漱后来到灭灯的里屋,妻子平稳的呼吸声听起来很寂寞。为了安慰孤独的妻子,我抱起了她。她半睁着睡眼,没有拒绝但也毫无热情地抱我,只是不断地静静抚摩着我的头发,直到我身体不动为止。

“全部?全脱吗?”

像是强忍着失控的笑声,妻子皱着眉头,将脱下的内衣卷握成球状遮住阴部。

真是很长时间没在明亮处看过妻子的裸体了。

但是我无法唤回肉体欲望。看到臀部、肋下、小腿和白大腿的内侧皮肤上也都泛着青色,我突然火冒三丈,等火消退下来后又感到莫名的悲哀。谁知道这粗心的女人是在某个晚上在街上犯困一不小心撞上缓行的车辆,还是在熄灯的楼梯上踩空滚下来后仍在睡梦中都忘记了怎么回事呢。

妻子背对着照进来的暮春阳光,用双手遮住阴部站立着又问了一次要不要去医院。看着妻子的样子,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失望、怜悯和悲凉的滋味,我怀着许久没有过的怜惜,深深地抱紧了妻子瘦弱的身子。

2

曾以为她能好起来。所以春天抱着瘦弱的妻子时,我曾呵呵地笑着说:“既然说没有痛,会很快好的。何止是今天,以前也是,你大大咧咧的,弄伤过很多地方,不是吗?”可是在这之后很长时间里,我全然忘记了她的瘀青。一个初夏的夜晚,热风用它湿热的脸庞轻抚着高个子法国梧桐的叶子和路灯充血的眼睛,我和妻子围坐在餐桌前一起吃稍稍迟到的晚饭,坐在对面的妻子放下了饭勺。

“真的很奇怪……你再看一下。”

妻子抬起半袖下瘦瘦的双臂,一下子脱掉了T恤和内衣。我短暂地呻吟了一下。

春天时还小如婴儿手掌般的那些瘀青,现在不仅大得像青芋叶子一样,而且颜色也变得更深了。就像夏天的柳条一样,深而厚重。

感觉像触摸别人身体一样,我伸出颤抖的手抚摩妻子发青的肩膀。负伤时该多疼,怎么会青到如此地步?

这样一看,这天妻子的脸庞也泛着青色。原本乌黑、锃亮的头发像干白菜一样发酥。白眼球白得略泛青色,由此而显得特别黑的眼睛仿佛含着水汽在发亮。

“最近我怎么这样?总想往外走,只要到外面……只要看见阳光就想脱掉衣服。怎么说好呢,好像身体渴望脱掉衣服。”

裸着瘦得令人吃惊的上身,妻子在对面的椅子上站起了身。

“前天还光着身到阳台上的晾衣台旁站了一会儿。也不觉得害臊……有可能别人看着呢……就像疯女人一样。”

我一边焦虑地玩弄着握在手里的筷子,一边望着妻子消瘦的身子向我靠近。

“也不觉得饿。水倒喝得比以前多……一天连半碗米饭都吃不了。这样吃不下饭,好像胃液分泌也不正常了。强迫自己多吃点,但无法消化,随时随地呕吐。”

妻子跪倒在我面前,把头埋进了我的大腿间。难道是在哭吗?我的运动裤正在慢慢湿透。

“知道一天吐好几次的滋味吗?就像连在地面上都晕车的人一样,无法直着腰走路。头……右眼像被什么东西抠着一般疼。肩膀像木块一样僵硬,嘴里积着甜水,黄色的胃液吐得到处都是,在人行道上,树荫下……”

日光灯发出吱吱的声音。阴暗的电灯下面,背部瘀血发青的妻子咬着嘴唇压低着抽泣声。

“去医院看看吧。”

我托起妻子的脸说道。

“明天就去看内科吧。”

妻子的脸庞湿得不像样。我用手指梳着妻子干白菜般的头发,露牙笑了笑。

“还有,走动时要多加小心。长这么大的人身上紫一块青一块的,不像话。又不是小孩。”

妻子无力地张开含着泪珠的嘴唇,脸上露出了微笑。那是一张被眼泪打湿的笑脸。

3

妻子本来就这样爱哭吗?不是。结婚前的妻子很爱笑,嗓音中总是铺垫着淡淡的欢笑气氛,就如明快的背景音一样。妻子第一次掉眼泪时二十六岁,她说不想生活在这栋上溪洞的住宅楼里。童颜的她一直用着一口大人般的平静嗓音,那时她却第一次用激动的嗓音跟我说了话:

“在七十万人口聚集的地方生活总觉得会渐渐枯死。数千座一模一样的建筑物里,每个单间都有相同的厨房,相同的天花板,相同的便器,相同的浴缸,相同的阳台。电梯也挺讨厌的,什么公园啊,游乐场啊,商业区啊,人行横道啊,全都讨厌。”

“怎么突然变得像小孩一样啊?”

我没有注意听她说了什么,却细听着她动人的嗓音,像哄孩子一样跟她说着话:

“还没有住过呢,怎么这样说话。人多有什么不好?”

我用略微在意的面色看了看妻子的眼睛。她的眼睛充盈着真诚、善良。

“我每次都故意在临近繁华地区的地方租房子。我专找人流量大、大街上响着吵闹的音乐、路上拥挤着很多车辆还响着喇叭的地方去住,如果不这样做,一个人无法坚持下去。”

她善良的眼睛竟流出了泪水。

“如果不这样做,一个人无法坚持下去啊。”

妻子像洗脸一样,用手不断抹去脸上的眼泪,但刚擦干的脸又被泪水浸湿了。

“……感觉会得病,渐渐死去……感觉无法从那十三层下来……感觉无法逃离。”

“怎么说这么难听的话。真是太古怪了。”

在上溪洞住宅区租房住的第一年,妻子果然经常得小病。熟悉了山上平房寒冷的妻子适应不了封闭的住宅楼的中央取暖方式。因为在低薪的出版社上班,她需要经常在斜坡上细步爬上爬下,身体也得到了很好的锻炼,可一回家她的身体便很快失去了元气。

但是妻子辞掉工作不是因为结婚。她辞职后我才向她求婚的。当时妻子正想用积攒下的工资和离职金以及每周末做两三次家教挣来的钱离开这个国家。

妻子说过,想离开这里做一次换血。在将一直揣在包里的辞职信交给顶头上司的那天晚上,妻子说,想换掉像囊肿般淤积在血管各个角落的坏血,想用清新的空气洗净陈旧的肺。妻子说,从孩提时候起她就梦想自在地活着,自由地死去。只是因为没有条件而拖到现在,现在有了一些钱也有了信心,可以实现这一梦想了。她说,离开这个国家去到别的国家后待上六个月左右,再去另外的国家,在那里住几个月,再到另一个国家。

“死之前,要这么做。”妻子一边说话一边低声笑。

“想这样一直走到世界尽头,走到最远处,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就这样一直走到地球的另一端。”

但是妻子没有离开这里去往世界尽头,而是将那些不多的资金用在了租这个楼房的保证金和结婚上。“怎么也离不开你。”妻子用简短的一句话说明了自己的行为。

妻子梦想中的自由到底有多少现实意义?我猜想,既然能这样轻易地抛弃,那应该不是非常重要的梦想。她制订的那些计划也是幼稚的计划,是不现实的浪漫的梦想。妻子终于认清了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我她才觉悟到的。这个猜想让我产生了自豪和一丝感动。

但是每当看到经常得病的妻子,像白菜叶子般耷拉着细窄的肩膀,将脸贴在阳台的窗玻璃上俯瞰着公路上疾驰的车辆,我的心便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好像有一条无形的臂膀拘束着妻子的肩膀,好像有看不见的锁链和沉重的铁球拘束着妻子的腿脚,使她动弹不得,连呼吸声都变轻了,她就这样被冻结在那里。

深夜和凌晨时,出租车和摩托车超速疾驰在空荡荡的道路上,妻子经常被车辆的阵阵轰鸣声惊醒。妻子说,仿佛不是车辆在行驶,而是道路在行驶,跟道路一起,楼房也在往什么地方飘浮。轰鸣声远去后妻子再次沉入梦乡,她那可爱的脸庞苍白得不像是活人。

“……那些,都是从哪里来的?”某一天,妻子用梦幻般的沙哑声音小声问,“……它们那样急着行驶,都往哪里去啊?”

4

第二天晚上我开门进屋时,妻子正在客厅里徘徊,像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已来到了门口。她没穿拖鞋,也没穿袜子,光着脚丫。没有及时修整的白色脚指甲像打了弯一样。

“医生怎么说?”

妻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我脱鞋的样子。她将垂到脸颊上的一缕干涩的头发往耳朵后捋过去,然后把脸转向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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