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佛
作者: 〔韩〕韩江 著 崔有学 译我感到脚下的地面正在渐渐倾斜。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峭壁下面强烈吸引着我的身体。
记得有一天,我跟他吵架之后,同坐在车上,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车往前行驶着。
那时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一把抢过他的方向盘让车越过中线。
我感受到想同时终结我们两个人命运的可怕欲望。
望着峭壁下面,我又感觉到自己并不愿意承认的那份冲动。
1
二月的某一天,我在梦里见到了童佛。梦中,我好像置身于某个遥远的东南亚国家,国名却不得而知。为了一睹该国以美丽而著称的童佛,我正坐着巴士去往某个地方。到站下车后,看见广阔的田野上开满了从未见过的不知名的紫红色花朵,远处的山丘上黄褐色的云彩正袅袅升起,画出了螺旋状的花纹。走了几步便看见了边角掉了漆而露出像血迹一样的铁锈的白色指路牌,上面的告示却很奇怪。依照文字所说,泥塑童佛置身于一个可以接山泉水的洞穴中,我要去的那个地方不但能看童佛,游客还可以亲手揉捏佛脸,看自己能捏成一个什么样子来。
难道去那儿是为了看自己捏塑出来的面孔吗?真是不可思议,近乎荒谬。我正纳闷,这时看到一群不知来自何方的人正排队走向洞口,他们穿着形形色色的衣服,有男有女,好几十个,我便跟到了他们后面。
跟着前面的人没走几步,周围突然黑了下来,有些吓人。不知何时,我已经到了可以接山泉水的洞口。周围非常安静,就连风掠过树叶的声音也听不到。
刚才还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我弯下腰走进黑黢黢的洞中。
在摇曳的烛火下,我模糊地看到泥地上露出了一张面孔的轮廓。无法分辨是男是女,但可以肯定,那是张成年人的面孔。那面孔就像个活生生的人直勾勾地看着我。
怎么把这个叫作童佛了呢?我有些不解。
眼角上扬,嘴角阴险地翘了起来,那绝不是佛的面孔。我伸出手开始揉捏那泥脸,想要擦掉那双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但越捏那眼神越是锋利。
我想看的并不是这个。难道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看这个吗?
我摇摇头,站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呀?”
在我抬头的一瞬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尖叫。
洞已消失不见了,我一人站在空旷的沙地上,耀眼的光刺得我眼睛发疼。那是一道酷热的阳光,仿佛要烧掉万物,只留下白色盐末儿把我整个身体全都蒸发。
我睁不开眼睛,只能摸索着向前走去。无论如何我得睁开眼睛,要找出离开这片沙地的路。
“睁开眼。
“睁开眼吧!”
我的头压着枕头不停地左右摇摆,一会儿便睁开了眼。
太阳还没有升起,微微的晨曦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借着这缕光亮,我看见了我那件静静地缩着肩挂在墙上的长大衣。
我起身坐了起来。
他睡得很沉。我像观察陌生人那样端详着他浓黑的眉毛、鼻尖、嘴和下巴,以及被蓝色的薄被子勾勒出的身体的轮廓。
我脱下睡衣穿上运动服的时候,他轻轻地翻了个身,被子一滑落肩膀就露了出来。正要打开房门的我又停下来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富有贵族气质,尤其受很多女性青睐。但是他白皙的皮肤到了锁骨以下却是又红又皱。后背上的伤疤离脖子很近,穿衬衫时只要一低头,白领子里便会露出那难看的伤疤。当然,在电视屏幕上是看不出那个部位的。电视台的同事和他周围的人虽然都知道他后脖子上有烧伤的疤痕,却并不知晓那个伤疤覆盖了除脸部、脖子前部以及双手之外的所有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裸体有多红,也只有我一人知道他那从下腹部一直长到股间的阴毛在红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有多黑。我曾听他说起,经历那次事故出院后,婆婆每次给刚步入青春期的他换衣服的时候,总会不忍心看,会咬紧牙。婆婆已在四年前离开了人世,我也只是从相册里看到了她身姿挺拔、嘴角硬朗的容貌。
“她是个非常完美的人。”
结婚前他曾以淡淡的表情回想自己的母亲。
“我努力一生也无法达到母亲的四分之一。”
但是他几近完美,就算犯错,大多也是细小的,问题是,他无法容忍它们。
前一天晚上回到家,他心情不怎么好,一边解开领带一边径直走到冰箱拿出了一听啤酒。那啤酒是我睡不着的时候拿出来喝的。他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将一听啤酒一饮而尽,似乎仍没有消除心中的郁闷,在浴室里甚至躺在床上,用同样的语调不停地重复“随着国际油价大幅上涨”这句话,仿佛在重复放着古老的密纹唱片一样。这句话是他在那天晚九点新闻中说错了的地方。
他口误的那一瞬间,我正在客厅的地板上铺着报纸剪脚指甲。当时我在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两个动作,现场记者报道新闻的时候就剪脚指甲,切换到演播室里的他的时候就停下手来看他的脸。在我侧身要去捡掉到铺在地上的报纸外的指甲屑时,他刚好出了错。我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他,他似乎没有丝毫惊慌,镇定自若地接着往下播,但我还是看出了一丝不安从他的眼中闪过。
“一点小失误,没关系。”
我细声对着屏幕里的他这样说道。好像要答复我的话一样,他嘴边露出非常自信的微笑,以极具魅力的沉稳口气从容不迫地叫出了现场记者的名字。即便是共同生活了三年,在我听来,他的播报还是很有魅力。但是我知道,对他来讲从来就不存在“一点小失误,没关系”的事情。我也知道,他会如何拿小小的失误去折磨自己,也正是这种追求完美的性格使年轻的他坐到了黄金时段新闻主播的位置上。
我一边咳嗽一边往煤气灶上放水壶,从冰箱里拿出泡着柚子茶的玻璃罐子,往两个马克杯里各放了三勺。他为了预防感冒每天都要坚持喝柚子茶。也许就靠它,眼看冬天快要过去了,他也没患过感冒。但是天天给他泡柚子茶的我却感冒了。
“你想干吗呀,我现场直播时咳嗽怎么办?马上去医院打针吧。”
我咳嗽的头一天晚上,他便说了这样一句话。
“很快就会好的,没事儿。”
我心里感激他这样心疼我,便笑着想要去吻他,可却像触了电一样往后退缩了一步。因为他一边往后躲闪我的脸,一边竟大声吼了起来,脸上明显露出厌恶的神色。
“不要硬撑,不是说让你去医院吗?”
说到这儿,他好像也感觉到有些对不起我,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你也应该小心才是啊,像一般的女人那样怎么行呢?”
说完,他走进浴室,并未关上门,又刷起了一小时前刷过的牙齿。他一般先用普通牙刷刷一遍,再把液体牙膏涂到软毛牙刷上刷过口腔的每个角落,又按摩牙龈,最后用口腔清洁护理液漱洗口腔,这才算结束。因为发冷,我用胳膊紧紧地抱着身体,注视着他尤为漫长、细腻的工程。他刷完牙从浴室里走出来,再一次嘱咐我道:
“明天一定要去医院,知道了吗?”
如果那时他对我微微笑一下,如果他不那么认真,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暗藏病原体的宿主。但是那样做就不是他的风格了。
我拿着杯子闻着酸酸的柚子香,又像以往那样犹豫,因为我不喜欢柚子茶。茶很甜,柚子片更甜。我皱着眉头嚼了一大口柚子片又咽了下去,分三次喝完了热茶。
我拿起挂在餐椅上的大衣穿在身上,打开了铁制的大门。四种晨报各自散落在楼梯口。我扫了一下头版的大标题,便将它们都扔进了门厅里。踩着成块的灰尘,我走下了混凝土楼梯。
从低层排屋住宅区的胡同走三分钟就能看见树林。所谓树林,其实不过是沿着遛弯儿的小路种下的二十多棵树而已。从小路边的铁丝网破洞钻出去,沿着坡路向上就可以到达北汉山盘山路。但对我来讲,我还是更喜欢这段不起眼的遛弯儿小路,它让人觉得更舒服。
仰视着挺直身躯的树木,我缓慢地移动脚步。静静的树木营造出的沉默氛围像一种悠长而庄重的音乐,清冷的空气中夹杂着些冬天落叶腐败的味道。
我走到接山泉水和有木制亭子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喜欢一边听着很早就来接水的老人们闲谈,一边做健身操和三百个原地跳,然后在亭子里坐到天明。这就是我一天的开始。
但是那天我没有做操也没原地跳。在晚冬清晨的严寒中,我瑟瑟发抖地蜷坐在亭子里,时不时地深咳几声。刚才做的梦仍在扰乱着我的心,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我心想,怎么突然就梦到童佛了呢?
我怒视着每根树叶都向外剑拔弩张的那些松树。在无风的沉寂中,它们默默地俯视着铁丝网另一边冰块覆盖的溪谷。
巧的是,那天我接到了几个意外的电话。两天前,我把画好的胎教书插图交给了出版社,没想到出版社这次邀我再为一本治疗儿童语言障碍的书画四十四幅插图。
“您的插图非常新颖。以前我们的幼儿新书插图有些死板,您的画比较新颖有活力,作者也非常喜欢。”
那个短发总编辑的声音非常悦耳。她不说话时嘴总是略微噘着,乍一看像生气的少女。
傍晚时分,哥哥来电告诉我,前年秋天中风倒下的母亲终于可以不拄拐棍走路了。
“母亲高兴地跟我说现在转操场也不用挽着我的手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整整一个调。每天凌晨,哥哥都要挽着母亲的手在家附近一所高中的操场上慢慢走三圈后才去上班。
临近他播报新闻的时间,电话铃声又响了。
“难道是妈妈的电话?”
以母亲的性格,她不会给我打电话的,但我还是非常高兴地拿起了听筒。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像配音演员一样动听的女人,她非常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等我回应后,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是个陌生的名字。
“那位没提过我吗?”那女人问道。
我正琢磨这个女人说的“那位”是谁,更意外的话又从电话那边传了过来。
“我和那位到明天正好满六个月了。”
说心里话,那时令我惊讶的不是那个女人的话,而是我内心的反应。
是什么到了六个月呢?我这样糊里糊涂地问自己,接着又傻傻地想着那到底指的是什么。于是就像费一番功夫终于拼好拼图时一样,小小的快感从心中涌起。这样一来,原本播音一结束就直接回家的他这几个月以来常常晚归,跟我说明理由后偷偷观察我的反应;此外,情绪波动变得如此之大,一会儿浮躁一会儿忧郁,这些问题一下子都找到了答案。接着突袭而来的感觉更令我意外,就如同强烈的波涛冲击着胸部,像夏日正午当头浇上了一瓢凉水一样舒坦,那舒坦中还带着一丝获得自由时的畅快。
结束跟那个女人的通话的时刻跟九点的整点报时完全一致,也许这不是什么偶然。我放下了电话,眼睛却没有离开电视屏幕。
他跟平常一样,非常真挚地向观众问好,就像是用一生下了赌注一样认真、恳切。他的眼睛深切地凝视着这一边,看着他那双其实盯着对面提词器上新闻台词的俊秀眼睛,我扑哧笑了出来。笑容从嘴角扩展到整个脸部,紧接着像脚底中央发痒一样的感觉迅速扩散到了全身。只要画面中一出现他的脸,原本止住的笑容又迅速像发作般爆发出来。我一边喘着气擦拭笑出的眼泪,一边忍不住哧哧笑,按下了遥控器的开关。
关上电视后,没开日光灯的客厅显得又黑又静,在黑暗中我只听到自己不规则的喘气声。
做了三次深呼吸后,我起身走到阳台,打开了不透明的里层窗户。透过外层玻璃,我望见了这座小楼对面的屋子。我又打开了外层玻璃窗,一阵强风扑面而来。
不知道那些亮着灯的人是不是都在看新闻?
位于偏远山脚下的住宅区在夜色笼罩下寂静异常,风如冰霜般寒冷。对面楼里有户人家开着窗户通风,主人好像在洗碗,传来一阵碗与碗碰撞的摩擦声。不知从哪儿隐约飘来煎鲐鲅鱼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