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之地

作者: 顾适

在科技极大发展的未来,人们躲进虚拟世界,肉体被抛弃,婚姻消亡,生育变成一项任务。在一次清理废墟的工作中,她意外救起一个女孩,并被委任送女孩去“虚构之地”——那是一片与世隔绝的不毛之地,没有网络与脑机接口,人们仍用语言和目光沟通,因此也躲过了梦想的坍塌,据说那里的人们依然相信未来。

1

儿子最近迷上了“捏人”。

发现这件事不难。他总会和我提起“孟婆”,“我又捏了一个孩子,很失败,我想把他送到孟婆那里去。”

我把他一张一合的嘴放到“视域”桌面一角,用最温柔的语气回应:“怎么会失败呢?”

“他走不出新手村的,他太笨了。”儿子说话很快,也不管话语里奔涌而出的信息我是否能够理解。他自顾自地说着,“妈妈,你记得我之前捏的那个孩子吗?我把技能点都给他加到智慧属性上了,但你猜发生了什么?他居然喜欢物理!他只知道在新手村里学物理,结果把自己饿死了。你看,物理一点用都没有。”

——这没什么因果关系吧。

他停顿时,我没有附和。

他只好继续说下去:“所以这一次,我想让新捏的孩子现实一点。”

我看了他一眼,差点笑了,“现实?”

“对,生存技能比智慧更重要,我把技能点都加到这部分了。”儿子回答说。

此刻我真希望这世上能有个“孟婆”,把儿子的生存技能也重新“捏”一遍,让他现实一点。当然,就算我有机会当面对儿子说这些话,他也会假装听不到。于是我说:“这很好啊,那你为什么还要把他送去孟婆那里?”

“这个孩子吧……动手能力倒是非常强,他会钻木取火,他可有劲儿了,像个野人一样。”儿子说,“但他都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更别说社交了!要是再失败,我就没有足够的技能点捏下一个孩子了。不如直接送去孟婆那边——这是最近新手村的特别活动,可以回收技能点。”

我点点头,“是呀,能再捏一个更好的。”

“对,更好的。之前我总想着孩子要与众不同,但现在看来,大家都在用的那几个常规技能点模板,说不定反倒比较好。”他顿了顿,又说,“除非我能在模板之外给他更多的技能点。但那些就得买了……”

终于说到重点了。他想要钱。

我的视线落到对话框上,视域自动放大了他的脸:苍白,眼睛塌陷于眼眶之中,嘴唇干裂,嘴角留有营养液米黄色的残痕。在镜头拍摄的画面之外,我知道他还有一副枯瘦的身体,颤抖的手脚,和贴着头皮的柔软毛发。像所有沉迷于虚拟世界的青年一样。

“你肯定能为新的孩子找到这些技能点的。”我耐心地对他说,“你没问题的。”

“是呀,是呀。”他嘴唇发抖,我可以推断他此刻心跳飞快,“我最近在火星频道设计的恐惧港场景很受欢迎,妈妈。如果这个孩子能走出新手村,那他也可以进入火星频道。然后他就可以去找寻自己的故事线了……要是他能得到大家的关注,我还能多捏几个孩子,在那里建一个家族……”

家族,那是我上个月为火星世界设计的奖励规则,为了吸引更多的玩家来关注这个过时的频道。成效甚微,引来的用户都是儿子这样的人。

“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你也在火星频道。”我对他说,“那边我很熟——我这就登录去看看。”

他还想说什么,但我决定切断通话。视域里的场景自动跳转到火星,一片广袤的荒原,中央是醒目的火星一号公路。它通向风蚀的丘陵地带,和更远处的环形山。人类的城市如同蚁穴一般,在高高低低的岩壁上钻出大小不一的孔洞。我切换到观看模式,频道里主要角色的对话就化为字幕,从那些隐秘的城市洞穴中,如同节日彩带般四散炸开,又从蓝灰色的天空中缓缓飘落——我很满意这个设计,用户由此就可以很快知晓:在空旷的风声之外,无数故事正在火星上演。我正要去查看自己喜爱的角色,视域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新的弹窗,闪烁的红色,是天气预警。我只得先离开火星频道,把视域的透明度调高,看向眼前空荡荡的走廊,尽头是一扇窗。

我向前走去,世界安静下来。我在窗边停步——我需要应对的不仅仅是儿子的世界、火星频道里的世界,还有真实的世界。

预警中的沙暴尚未到来,眼前是无止境的建筑,它们一模一样:高耸、平板、空置。层层叠叠的荒芜,被灰白的天空压在大地上,像是劣质AI生成的场景。但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你们收到预警了吗?”

程飞羽的脸取代了窗外的景物,占据视域一角。她目前是我的队长。我正在执行“清理”任务,和我一起临时组队的,一共有三个人,程飞羽是清理经验最丰富的人,自动成为队长。我从未和她合作过,但她看起来很冷静,条理分明,决策果断,像机器人。

“什么预警?我没收到。”斗牛问,他没有用真名,是这支临时队伍里的另一名队员。他那枚喘着粗气的公牛头像和程飞羽罩在滤镜里的漂亮小脸在我的视域桌面上并排放着,组成一个任务群组对话栏。

程飞羽把沙暴预警复制到我们的对话栏里,顿时满屏都是红色。

“我也收到了。”我简单地回复说,“我们最好赶紧结束任务。”

“沙暴?这么倒霉!我这边已经百分之九十五了,马上就好——把任务完成,不要暂停。”斗牛忙说。

程飞羽说:“我也快了,林袅呢?”

我看了一眼进度,“我加快。”

程飞羽点点头,“好,沙暴到这里还有点时间,十分钟后,我们再对一遍进度。”斗牛下线。我正要关闭对话框,程飞羽忽然冷笑一声,“别再聊天了——你在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有些惊诧——她为什么能猜到我在做什么?但我还没开口,程飞羽也结束了对话。

2

清理任务很简单,是这些年常见的零工:确认空置的楼栋里没有生物意义上的人类。

这几乎不需要什么技能,只需用自己的双脚走入每一个房间,再用眼睛环顾四周,在视域里的平面图上点击“确定”就好。按理说,这样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给机器人来做,但出于伦理的考量,协会依然坚持把任务发布到平台上,让人类参与其中。起初,他们只允许用自己的身体报名(“想要亲自到无人区探险吗?”),可惜这类工作的回报过于微薄,甚至抵不了长途跋涉的路费。不久,在那些任务描述的文本里,就新增了允许操控仿真人副体来完成的条款。我们可以租用平台提供的副体,将自己的意识投射其中,远程参与清理工作。这些副体与真人十分相似,原本专用于地外行星建设。会提供给清理任务的,通常都是即将淘汰的副体,它们肮脏、陈旧、鲁钝、效率过低。后来,经常接任务的人大多会自己购买一个状态还过得去的二手副体,修整调试之后,寄送到空置楼栋密集的地段——那些“鬼城”——再一单一单去接清理任务。

我们小队里的三人都是这样。在任务平台的讨论区里,有人会分享近期任务集中的经纬度坐标(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城市的名字),于是,两周前,我把自己的副体也寄送到这里。在千百种零工之中,我尤其喜欢“清理”。对我来说,它是一个近乎放松的散步过程。我尤其喜欢在完成任务之后,在副体里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趁着夕阳,在远处看楼宇被炸毁。

那些楼在建起来的时候,都曾承载着美好的梦想,但人们给予未来太多梦想了,它们挤在一起,彼此踩踏。最终,有的梦想实现,有的失落。大部分是失落的。无人的城市运营起来太贵,水电断掉后,一些地区成为犯罪的温床,在那些空洞的窗框背后,藏匿了越来越多的秘密。与其任由更多的麻烦在这里生长,不如先让它消失。

我就曾这样对待火星频道里的废弃营地:圈起来,然后删掉。但清理任务里的楼宇存在于真实世界,这过程就更令人快乐了。在一个个破灭的梦想里,我们都已经学会了不去期待未来,但我还想清理掉一些过往,清理掉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无穷无尽的失望,以及随之而来的毫无意义的情绪。没有什么比爆炸和坍塌更干脆、更彻底。

我停在通往地下室的阶梯前。它扎进黑暗之中,不知道有多长。地下室是清理工作中我唯一不喜欢的部分,但这是最后的百分之五。我让副体打开头灯,小心翼翼向前。很快,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传来,应当是逃窜的老鼠或者壁虎。它们尖利的脚爪,敲击着裸露的混凝土地面。我顿时想到,它们见过的世界,说不定比儿子的世界还要大。阶梯的尽头是走廊,两侧一共有八个房间。门都锁着,我将它们一一炸开,发现其中七间空空荡荡,最后一间角落里有一摞箱子,上面满是尘土。我正要点击“确定”,忽然从背后传来一阵呜咽声,像婴孩的哭叫,又像是风撕裂了管道。

我转过头,额上的光束照到一团盖着布匹的黑影。它在颤动。我打开红外热像扫描,结果显示布匹下的温度比周围高。

恐怕,我即将发现自己五年清理生涯中的第一个活人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视域上竟接连弹出十几条信息。看来地下室的信号不好。

“你完成了没有?”斗牛的语音信息听起来很不耐烦。

程飞羽好一点,她的语气不快不慢,“林袅,回复你的进度。沙暴来了,它会毁掉我们的副体。”

“买新副体可比这一单任务给的钱多太多了!”斗牛的声音非常大,“林袅,别拖延了——就算你买得起副体保险,但你考虑过明年的保险费涨幅吗?”

“林袅,回话!”程飞羽命令。

我没有再一条条听下去,打开话筒,“这里可能有个人,队长。”

那影子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它还在战栗。

“我听不清你的语音。”程飞羽回复说,“我点击了‘任务完成’,还有一分钟爆破,你快出来。”

我骇然睁大眼睛,她收到我发的消息了吗?“这里可能有人!”我重复说。

一分钟倒计时开始在视域上跳动。没时间了。我走近那团东西,又开始讨厌真实的世界,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它会带给你什么未经设计的惊喜。在副体的手碰到布料之前,一只脏兮兮的狐狸钻了出来,逃得飞快。“没事。”我松了一口气,对队友说。但在下一刻,我还是决定把那块布掀开。

一个小女孩。她用双手环抱膝盖,眼睛里全是恐惧,瑟瑟发抖。

我抓住她的手,要带她离开,她挣扎着,试图张嘴咬我。“停止爆破!”但网又断了,来不及再发语音消息,我用眼睛操控视域,眨了两次右眼,以拍摄她的影像,并上传信息到任务平台。如果能联系上平台,那么或许还来得及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

但太晚了。

我拖着她走到楼梯口时,楼宇轰然震动。在清理任务发布的同时,机器人会提前埋好炸药。小女孩吓成了石雕。我把她扛在肩膀上,拼命向上奔跑。台阶裂开、扭曲,出口挛缩,成了窄窄的一条光缝。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把孩子向那道光芒扔出去。然后,自己坠落到黑暗的深渊之中。

墙壁从四面压下来,我的副体断了链接。

3

我睁开眼睛,摸索到手边的眼镜,然后戴到脸上,再次启动视域。这个视域与副体内嵌的那款不同,是小巧的穿戴款。我不喜欢隐形眼镜款,长时间佩戴会不舒服,尤其在“洪季”——当我不得不和所有的流浪者一起向西行,身处于高原的那几个月。

先前的清理任务用了三个小时之久,我后颈的芯片已经微微发热。这些埋在体内的脑机接口,能够让人类和副体有更高的同步率,带来近乎真实的感官体验——这微妙的差异在清理任务中或许不明显,但要是把环境放到地外行星,就会非常大了。拔掉脑机接口后,我用视域登录任务平台。我参与的那项清理任务,被协会标注了“事故”两个字。拍摄的视频虽然没能及时传送到平台,但后续还是上传成功了(而那条“没事”的语音仍躺在我的草稿箱)。情况说明里,不仅附上了任务组里的对话记录、我们各自录制的视频,还有女孩被我扔出去之后的初步医疗报告:活人,受伤昏迷(桡骨骨折、脑震荡),但没死。

也算万幸!

车子颠簸了一下。“搞定了吗?你的任务。”霍然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出了点麻烦。”我说。

我从房车里的额头床上爬下来,袜子在茶几上踩了一脚水。水杯摔落,咕噜噜滚了几圈才停下。它不该放在这里,至少我上床的时候它不在这。霍然大约中途停过车,然后把车里搞成如今这副混乱的模样。对于这一点,我也非常佩服,不论我怎么收拾,她都有能力把一切在五分钟内恢复成最初的状态。

“能有麻烦?清理任务?”她在驾驶席上侧过脸,透过遮住半张脸的头盔视域看向我。

我坐在卡座上,脱掉湿漉漉的袜子。车子又颠簸起来,我向外看去,我们正处于沙暴之中,一片混沌,能见度很低,碎石拍打车窗。

“要不先停一会儿吧。”我说。

霍然似乎已经在搜索我话语中透露的信息,并找到了答案,“嚯,一个小孩。你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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