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生活都在一部手机里

作者: 〔法国〕塞尔日·容古尔 著 饶畅 译

从我家客厅的落地窗向外望去,视线没有遮挡,一排排大楼,万家的灯火。在起伏的黄色灯流下,一间间公寓里正在进行的生活各不相同。有些楼近在眼前,甚至能看得清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其他的只能远远地分辨出其中小小的身影。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我确实感觉到了,然而不是,没有人打电话来。我白天经常有这种错觉,感觉到它在我的夹克内袋里震动,那震感一直传到大腿,我甚至经常掏出来看看。什么也没有。全世界有二十亿手机用户,二十亿种可能性,却没有人打电话给我。我有时甚至会假装在打电话,真的,当我远远看到讨厌的人,可能会和我说话的同事时,或者在人多的地方,在某个备感孤独的时刻,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我都会这么做。在家里,站在窗前时,我也会这样干。自从戒烟后,我就假装起了打电话。我不想让对面楼上的人觉得我这么孤独。

今晚,我并没有比往常更孤单,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坐在长沙发上,我翻动着手机里一长串沉睡的联系人号码。从字母A开始,我看着那些失去了联系的号码,失去了存在感的号码。然而,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些和我打过交道的人,我多多少少认识的人,如果他们看到手机上显示我的来电,会很惊讶。有些人已经把我忘了,但电话簿里还留着名,而在有些人的手机屏幕上,我的来电甚至不显示名字,在不知道是我的情况下他们会接听,但马上就会后悔这么做。比如爱丽丝,我相信她会很高兴我给她打电话——即使我知道这个时间对她来说不合适:三岁的孩子还没有睡,晚饭也是忙了一天后匆匆对付出来的。对爱丽丝来说,晚上九点肯定不是个好时间。还有阿兰,我永远的朋友,不久前还是真正的朋友,但后来我们各自的交际圈变了,连共同的回忆也不再有意义可言。仔细想想,那些回忆也没有那么美好,我们一般在夜晚见面,总是或多或少带着些醉意,从未认真过。还有艾伦,但他不是那种可以晚上去打扰的人,艾伦不会浪费时间去倾听,艾伦是一个经常往来于两场约会、两辆出租车、两个故事之间的男人……安妮则是个温柔的人,但爱较劲,如果我打给她,首先得把事儿说清楚。怎么?三个月没有消息,你想起来了就这么大晚上的给我打电话?难道我必须在,必须接你的电话?打给安妮,意味着重新捡起九月撂在一边的对话,那之前的整个夏天我们都常常见面。那三个月里,我们往来频繁,甚至一起过了几次夜,然而从九月一次搞砸的周末之旅回来后,我有一次没回她的短信,她也有两次没接我的电话,自那之后,我们就不联系了。安娜-丽丝这类的号码本该删除,但我舍不得,它们是我可以重温的回忆。安德烈,一个同事,我们互留电话是因为别无选择——有时会发生这种事,明知永远不会联系也记下了某个人的号码。给奥黛丽打电话会显得很奇怪,上次跟她联系还是一年前。如果我突然晚上给奥莉蕾打电话,她会很快明白为什么,会急切地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她家楼下的咖啡馆。相反,巴斯蒂安肯定会问我在哪里,祈祷我在一家酒吧,他好过来跟我会合。和巴斯蒂安在一起会以喝酒而非交心收场。和布兰奇在一起则会平静得多,顶多叫我过去找她,让我坐下,她则站在那里看着我,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把手放在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和布兰奇一起,我会变回那个不成事的家伙,不知道要做什么的可怜人;和布兰奇一起,就意味着在雨中沿着文森庭院大道走向公交车站的漫漫长路;和布兰奇一起,意味着一个没有橱窗的冬天,一个失去了花饰的圣诞节。从布兰奇家出来时,情况会更糟,公交车都不会有了,只剩下在该死的人行道上闪光的回忆,意味着我们将会重温共同生活的那些年,所有那些曾自认为幸福的日子。碧姬,我已经记不清她是谁了。布鲁诺则有事要忙,他永远在工作,或者在社交晚餐上应酬。布鲁诺很有冲劲儿,干什么都很有效率,如果要生四个孩子,他都只做三次爱,我这么说是因为他会生出双胞胎。从C开始,字母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卡米耶,可怜的女人,她的生活看不到希望,却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好消息都能让她不安,更别说晚上出其不意的一通电话,那只会使她更加迷茫。

附近楼群的灯光渐弱,一个个厨房里安静了下来,客厅里都闪着蓝调的光。

想了一小会儿之后,我记起来克里斯蒂娜是一个堂妹,我们在安葬祖母时见过面。那天走出教堂后,整个家族的人一起在广场的咖啡馆里喝了一杯,因为冷得实在受不了。在当时那种气氛下,大家都以你相称,其实大部分人都十五年没见过了。我们之间说些什么呢,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只能提提发霉的往事,甚至连笑容都是难堪的,毕竟祖母刚下葬,她的去世虽不在意料之外,但还是挺奇怪的。她神志恍惚有年头了,看我们像在看站台上的旅客,但就这么一下子,她就不存在了吗?我们在广场的咖啡馆里待了至少一个小时,茫然无措,此情此景让大家都不好受。神圣的一页正在翻过——虽然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我们都偷偷打量对方,就像在看读过太多次的旧书页。遵循某种可以活跃气氛的程式,我们提议交换电话号码,这是一个实用的主意,可以由此结束谈话——交换号码常常起到这个作用,有点像是见面时自我介绍的反面。我们互报名字和十位数号码,发现女孩儿们改了姓,男孩儿们换了发型,当对方在手机上按键时,你会想起他的某个小动作,比如专注时抿嘴的神态;还能找回某些人腼腆的样子,某个人严肃的神情,等等。与此同时,祖母在那边陷入更深的沉睡,差不多是永远的沉睡。她八十多岁的时候有了部手机,但从不给人打电话,也不会接,是的,她从不用手机,呃,你还记得吗……完全不记得了。

克里斯蒂昂,跟你讲我此刻的心情有什么意义吗?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坚强的人,你从没有看到过我软弱的一面,如果我今晚突然给你打电话,只是为了聊聊天,你肯定会很难接受,你对我的尊重会大大减少。大卫,他会很高兴跟我聊,但开始肯定没我说话的份儿,因为他离婚之后疏于交际,一直没有露面,现在终于有机会说说自己了,一出悲情剧马上就会开演。伊丽莎白,我们之间已经不清不楚了,我俩晚上时不时见面去喝一杯,通常是聊工作,有时也会越点界。至于伊丽莎白2,她是楼下部门的一个热心实习生,我和她以“你”相称,有天晚上她搭了我叫的出租车,我们就交换了号码,真的没有暧昧,或者有一点吧,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从未相互打过电话。伊洛蒂这个人我从来都理解不了。埃里克,噢,你搞丢了埃里克!我只看到了一个号码,但我认识好几个埃里克,我甚至不知道这串数字对应的是哪一个,这是一个埃里克的总和。弄不清的话就打过去试试?那会很有趣,的确。但今晚我没心情这么做。要不,我隐藏自己的号码,不让对方的手机显示来电?有什么好处?对他来说没有好处,对我来说,意味着一个相当微小的希望,就是接电话的埃里克正好是那个我已经忘了,但却一直惦记着我的埃里克。不,那些埃里克都是没什么联系的人,噢对,是那个埃里克!是的,就是他,他不一样,他是一个倾听者,绝对是一个有着崇高灵魂的人。如果我需要一千欧元来渡过难关,他一定会来救急的。埃里克,我的朋友,我的心灵伙伴,你去了沙丘那边满是葡萄园的地方,一个真正的乡村。老天,你和我,我们完全失去了见面的机会,是“距离终会让人分别”的苦涩证明。但我确信,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你,你也会听我说话,你甚至有要说的话,你从不缺话说,连你的微笑中都满是话语,如同一片春天的海滩,如同你的房子附近的海滩。但是,藏在这十个数字后面的那个埃里克,谁能告诉我他就是你呢?和伊芙在一起,我俩靠的是各自的身体。要利用自己的身体时,我们会频繁使用对方的号码,一天二十次,来来回回地通话和发信息——这有点过了——常常是为了说些无意义的东西,互相说一些露骨的话,交换我们想要赤身裸体的欲望,不断改变和确定约会的时间和地点——这也属于游戏的一部分。和法比安娜在一起,不知道会走到哪一步。如果跟弗洛朗聊我自己,那完全不合适,他是我弟弟,基因意义上我们很和谐,但可以说整个通讯录里数他最不了解我。至于弗朗西丝,她倒很了解我,但她两年前去了中国,我的白天是她的深夜,我的夜晚迷失在她的清晨。按住下拉条,我翻过了一些不确定的名字,弗朗索瓦斯、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可、乔治·F,乔治·G、吉尔达斯、吉尔、盖伊、海伦娜、海伦、赫韦、休吉特,至少三个让-皮埃尔、让-弗朗索瓦、朱丽叶、吕克、吕西,我把手机从充电线上拔掉,坐到床上。突然,我吓了一大跳,字母M这里,我看到了“我”,(法语中“我”的宾格形式为moi,所以“我”出现在通讯录以M开头的名字里。)我把自己的号码存在了“我”的名下,以防万一别人问我要电话号码时记不起来。这种事会发生,人最不记得的经常是自己的号码。的确,事实上我们从不给自己打电话,要不我给自己打一个试试,感觉一下别人打给我时的感觉……还没来得及听见铃声,电话就直接跳转到了留言信箱,听自己的声音很奇怪:“您好,我现在不在,请给我留言,我会尽快回电。”别扯了……随后是一个人工合成的声音:“留言后,您可以按1键进行修改。”我在哔声响起后停顿了一下,说什么呢?这么做好傻,好吧,就当玩个游戏,我还是犹犹豫豫地留了条信息:“你好,我是想问候一下……最近怎么样,都好吧……祝一切顺利……”一阵可怕的沉默,我正要说再见,哔声却替我结束了,我挂断了电话。给自己留言可不简单,很吓人,没有什么比跟自己说话更吓人的了。不知道说什么,不断地卡壳,不敢说,觉得自己很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我继续翻看通讯录列表,顺序来到N开头的人名,没准儿会有一个可以打的电话,谁知道呢?O开头的人名我一个也没存,P会有我的父母(“父母”一词的法文为parents)……先停一会儿再接着看吧,我把手机揣进口袋——虽然还没充好电——这是一种癖好,我得把它随时带在身上。我走到厨房,想去试验一下自己有多不想做饭,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没什么东西,没有清淡的食物,我只好拿出一瓶玫瑰葡萄酒。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手机在震动,是的,它开始在我的口袋里震动,接着,铃声响了。

是留言信箱。

我没有想到是留言信箱。我听了留言,它让我选择保存还是不保存。总之,我不喜欢自己的声音。

原载《世界文学》2024年第2期

原刊策划及责编  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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