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比克

周日晚，家里没什么可吃的。埃琳娜的无叶风扇——位于房间的正中心——在黑白色的静默中转动着，整间房就像电影里的青少年卧室一样，凌乱得如同经过设计一般。脏衣服散落一地，墙上贴满了从杂志上扯下来、印有“万人迷”的海报：这些“万人迷”二十岁出头，个个神情忧郁。房中的凌乱有着电影的质感。在DVD菜单屏上尴尬循环的音乐声中，二十五岁的埃琳娜醒来了；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她轻敲鼠标找到了“开始栏”显示的时间。“生鲜达”三十分钟前打烊，IGA超市九十分钟前关门。［这句话里的“生鲜达”和IGA（独立杂货商联盟）是澳大利亚两家大型连锁超市。］

麦当劳还在营业，但她不喜欢汽车餐厅不断响起的铃声，也不喜欢白色的灯光。有人告诉她，麦当劳的气氛是故意让人不舒服的。目的就是更有效地刺激顾客流动，迎接新客人进店。

她发现一位“万人迷”——也是二十来岁，神情阴郁——身上出现了一道裂口。她用指甲抚平了。是真人吗？不是，假的。其实是朱尔斯两年前从“海军猫头鹰”（从下文来看，“海军猫头鹰”可能是一家网红公司或店铺。）买来的礼物，颇具讽刺意味的青少年卧室壁纸。这些“万人迷”还带有可以充当名人的名字，一半听起来像小混混，一半听起来像邻家男孩：布拉德·鲁法洛、贾斯汀·李·托马斯。

埃琳娜拽了拽发黑的鞋带，心想，社区里应该安装自动售货机。就像自助洗衣店一样。墙上装有一排机器——一个个荧光闪烁的凹口——旁边长凳上放着杂志，你可以一边翻阅杂志，一边等着“日清杯面”煮好。某个遥远城市里，肯定有人已经想好这个点子，申请了专利，但如今却觉得不大可行。

穿过沉默无声的街区，埃琳娜来到灯光明快的大街上。远处的车流声圆润低沉，听起来就像始终没有扑来的海浪。十五分钟车程外的主干道上有两家相邻的加油站，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每天公布的油价不能有丝毫差别。相邻的位置关系也引发了一场便利店军备竞赛：加油站的收银台以前只有少量口香糖可供挑选，多年来，收银台已经发展成闪闪发光的应急零食大卖场。

沿着坎伯韦尔街的斜坡走了十分钟，朱尔斯的车正好经过：她正往家赶。埃琳娜抬起一只手，但为时已晚。这样的时刻，她们没少遇到过。自从埃琳娜从父母的屋檐底下搬出来后，她发现跟室友合住比自己最初想象的还要孤独。你似乎只能在室友前往别处的路上瞥见他们的身影，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私人轨道上活动。除了水槽里的盘子，放在播放器里的DVD，压在重复使用的信封里的房租以外，很少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这天晚上，埃琳娜选择了海鸥加油站。她立刻被加热灯下摆放的食物、拼命堆叠的糕点吸引住了。她选了一个家常乡村馅饼，不要番茄酱，从紧身牛仔裤的口袋里费力掏出一张十澳元钞票。她算了算得找回的零钱，想买点喝的，可是今晚冰箱里的霓虹色饮料都不对她的胃口。她撕开馅饼的包装。没尝出熟悉的乡村味道。

无线电广播在为加油的司机播放着音乐，低吟的柔声永无休止，“柴油”和“液化石油气”之类的字样闪着白光，埃莱娜来到外头，离开白光，沿着斜前方走去。

撞上她的是一辆一九九一年产的“福特猎鹰”（“福特猎鹰”是福特汽车澳大利亚公司生产的一款车型），它右转的动作就像孩子将玩具旋转九十度一样轻松自如。引擎盖像剑鱼一样冲了过来。车子撞上埃琳娜时，馅饼从她手中弹出，飞到空中，在最后时刻，她惊叹这句话居然成真了：天上掉馅饼。

埃琳娜共有二百一十二位网友，大约有五十五位在她的个人主页上留言哀悼，剩下的一百五十七位从中得知她离世的消息。周一下午，这一百五十七位网友评估了他们与埃琳娜·鲁比克的关系，重构了他们与她最后一次聊天的意义，并用四百二十个字符或更少的文字表达了内心的悲伤。他们凝视着她主页的头像，试图把她想象成已故之人。

埃琳娜的个人主页上每出现一篇新帖子，收件箱里就会多出一些未读的通知。在这些邮件中，有来自“海军猫头鹰”的每周简讯，埃琳娜如今已是六名已故订阅者之一。

埃琳娜的“戴尔成就系列”笔记本电脑归鲁比克夫妇所有，但没有她的用户密码，他们就无法使用。埃琳娜丧生当晚观看的DVD还在里面，已经产生了八十二澳元五角的滞纳金。笔记本电脑将安放在鲁比克家书房的一个盒子里。

在下一年的某一天，朱尔斯一不小心手滑，手机通讯录滚得太远，她给埃琳娜·鲁比克而不是爱德华·李发送了一条短信。正准备发一条道歉短信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删除埃琳娜的联系方式。她想起在坎伯韦尔街上被自己的车灯照得惨白的埃琳娜。她想象着错发的短信在加油站外头，在化为鬼魂的埃琳娜的口袋里震动，有人——不知道是什么人——至今还在那里献花。

二○一一年七月十五日这一天，埃琳娜的网龄从二十五岁切换到二十六岁。就在这天，埃琳娜的一位网友点进她的个人主页，想祝她生日快乐，在发现一大堆积压的信息后，开始了比其他人晚两个月的哀悼。

在名为“奢华复制品”的同人小说论坛上，“鲁比克3”出现在首页底部“今日寿星”栏目下。伦佐注意到了，给埃琳娜发去一条私信：

嘿，鲁比克，生日快乐！好久不见。EotG（EotG是鲁比克正在写的一部连载同人小说的标题）的下一章写得怎么样了？需要试读的人吗？伦佐。

三年后，“奢华复制品”上的另一名成员将会在与癌症的斗争中败下阵来，不断有人跟帖悼念，考虑联系该成员的家人进行捐款。伦佐会把这件事与“鲁比克3”，与那条未收到回复的私信联系起来。他体味着这个瞬间，就像舌头在一排牙齿里寻找着豁口一样。永远不会到来的遥远真相。

就在坎伯韦尔街十四号的住户们不得已搬回去与父母同住时，朱尔斯终于找到了第五位舍友——伯纳德·卡什：他搬进埃琳娜昔日的房间，除了墙纸以外，那里已焕然一新。伯纳德打算将房间重新布置一番——把床挪到衣柜旁，把书桌放在窗边。他会把电源板插入墙上的插座，然后接上手机充电器、台灯、风扇和苹果电脑。他会想起埃琳娜，想起她的前室友们因为某种奇怪的负罪感而变得脆弱不堪，他发现自己能完全理解这种感受。他会在新房间里静坐片刻，却不会觉得毛骨悚然。他会向朱尔斯询问Wi-Fi密码。他会查看电脑桌面上的时间。他会打开维基百科搜索“布拉德·鲁法洛”，看看这个人到底演过什么。

原载《世界文学》2024年第2期

原刊策划及责编  叶丽贤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