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岛
作者: 黄立宇三个城市青年怀着对岛屿的温情幻想,登上了舟山马厩岛,并在那里认识了三个年轻女子——她们是被拐卖到马厩岛的异乡人。这荒凉的孤岛将要上演英雄救美的故事吗?一起经历了海上风暴的年轻人为何此生不再相见?所谓的城市文明与体面是坚如磐石的信念,还是一击而溃的假面?
大多数时候,我们那些惊天动地的伤痛,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随手拂过的尘埃,或许成年人的孤独,就是悲喜自渡。
——加西亚·马尔克斯
李沫是我的朋友,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记忆中的他,是个沉稳的胖子,尤爱红烧肉。他停在酒店外面的车,被一个冒失鬼撞得面目全非。李沫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陌生地看着他。日本待几年,给他带来的变化还是蛮大的,他瘦了很多,而且变成了一个“食草动物”,烟也戒了。我是一只单身老狗,无肉不欢,他只吃草,而且每次只吃一点点。
相聚的欢畅很快过去,我们经常陷入长久的停顿与沉默。我知道他着急回上海。在我家客厅的长桌旁,我们喝着加冰的威士忌,听着李沫送我的日本原版唱碟。他的太太偶尔会打电话过来,听得出来她是在日本家中。我听到一声妩媚的猫叫。李沫在电话里,常会蹦几句叽里呱啦的日语出来。眼前这个矜谨的男人,已然不是往日的李沫。他问我是否还在写小说,我有些难过,这并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一九九七年的七月天,夏日蝉鸣,我正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一样东西。
我的两个朋友,冯礼和朱海波,别说你不认识,我也已经几十年没见。他们进来的时候,我意外地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发现当初买这本书时邂逅某人的记载。他俩是我那里的常客,无须我格外照应。我一边跟他们搭腔,一边整理东西。两人以为我一直在参与他俩的交谈,实际上我的头绪多半陷在手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等我整理停当,他们已经决定,主要还是朱海波的主意,第二天一早动身去舟山,目的地是一个叫作马厩的小岛。这可是几个钟头前连个影子都没有的事。你别笑,这便是我们当年的行事风格。我们都才二十出头,心浮气盛,装腔作势,生活极其苍白,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冲动的光芒,整天想着奇迹的诞生。想走就走,只是那个年纪的鲁莽,连勇气都不需要。朱海波老家在舟山,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家乡自豪感,已经约过我们好几次。他的一个写诗的表哥跟他神吹,说马厩岛如何荒蛮,如何民风剽悍,这些在我们年轻的闪闪发光的脑袋里都是好词。马厩岛就这样凸显在我们的想象里,往往就是这样,事情一经提出,便非去不可了。
那天下午到了舟山沈家门,他表哥请我们吃夜排档,称兄道弟了一番,我们不胜酒力,回到旅馆后便昏然睡去。朱海波是个急性子,第二天,我和冯礼几乎是在他绝望的惊呼声中醒来的。我们匆匆忙忙赶往沈家门民间码头,在码头对面的一家生煎店坐下来。朱海波把一碗豆腐脑吃得惊心动魄。他自己吃好了,便一直在催,快点啦,船就要开了。
冯礼说他,你怎么弄得像枪毙鬼一样,着什么急吗?
冯礼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吃他的生煎包子,他怕油飙出来,溅到他的衬衣上,那个既要躲开去,又噘着嘴巴去够包子的架势,朱海波看了直摇头。他只好摆弄起他手头的一架袖珍望远镜,不停地观察码头那边的情况。我去旁边买烟,找了几家才找到我要的上海红双喜。正在找零的时候,朱海波又在那边火急火燎地叫我。
到了码头那边,乘客们都堵在一扇铁门前,实际情形远没有朱海波的表现来得紧迫。朱海波看看我,又看看冯礼,他的意思好像是说,咱们的人都齐了吧?
来往于沈家门和各岛屿之间的这条航线,基本上乘客都是与渔业相关的当地人。外人很容易把我们三个人从他们中间分辨出来,特别是冯礼,涤纶衫、棒球帽、墨镜、帆布包、可口可乐、机械相机、数字寻呼机,一副标准的短途旅行的派头。朱海波背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牛仔行李包,与之不搭的是,他穿了一件他爸刚给他买的一千多块的梦特娇。他平常也没穿这么好,可能是他爸觉得儿子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吧。冯礼说,哇,梦特娇嘛。显然有一种轻微的不易被察觉的讥讽口气在里面。说实话我蛮眼痒,那个美好的夏天才刚刚开始。
码头不卖票,说是上船之后有人会来收钱。没有票,座位也无所谓对号,你得抢。所以朱海波表现出来的急迫,也是有道理的。铁门一开,乘客大乱,朱海波一看情形不对,立刻百米冲刺,我和冯礼还在后面,他已经越过舷梯,光看到他的牛仔包在铁门边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他这是替我们抢座位去了。冯礼跟我说,朱海波这个人,没出过门还是怎么的?我们无非是来吹吹海风,领略海岛风光,怎么被他弄得慌里慌张,像轧公交车一样。
那艘铁壳船很小,只有一个统舱。朱海波在船舱里抢了两个座位,他和牛仔包各占一席,左顾右盼地等待我们的到来。我和冯礼在外面的舷廊上,隔窗看到他。我跟冯礼说,朱海波在里面。冯礼并不着急,他说,很好,我们先去甲板上吹吹风。
风有点大,甲板上的帆布篷砰砰作响,冯礼的中分发式已经大乱。在我看来,他之所以还挺在那里,完全是因为前面有个好看姑娘,白皙,高挑,苗条,时尚,长发飘飘。此时有人来向我们售票,我正要付钱,冯礼跟那个售票员说,等会儿,我们里面还有一位兄弟。他的意思是朱海波可能已经买过了。他倒也不是小气,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是否必要是他的行事法则,因为再买也来得及。
我上了趟厕所,折回船舱。朱海波见到我,简直跟见了亲爹一样,口气里有那么一点小委屈。他说,你们都到哪里去了?他又说,你帮我占着座位,我去上个厕所,我好像肚子坏掉了。他刚走,前后脚,冯礼像打醉八仙一样进来了。船波动有点大,他觉得不对,他认为有必要温习一下救生衣的穿戴方法。他把救生衣从屁股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并且向正好经过他身旁的一位船员请教,这幕情景真有点感动人。这就是我佩服冯礼的地方,他是对的,尽管看上去很滑稽,滑稽又有什么关系呢?朱海波一直没有来,看来真是闹肚子了。我想象他光着屁股抓着蹲坑边上的扶杆,一边又抵抗海浪颠簸的悲惨模样。我这边也不好受,船舱里浓厚的铁腥与海腥混杂的馊不拉叽的味道,让我备受煎熬。冯礼耷拉着脑袋。后来我们都吐了,那个专用的小铅桶,本来就挨着冯礼的脚边,冯礼嫌它恶心,一脚拨拉到旁边。没有想到,这会儿我和冯礼却争抢着往那只铅桶里干呕——如何把肚子里那点货色准确无误地吐到那个铅桶里去,已经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还称得上体面的事情了。
船舱里正在放映一部香港警匪片,特别匹配船舱里乱糟糟的气氛。这点风浪对大部分渔民来说小菜一碟,他们抽着烟,就影片内容即兴发表自己的创见,不时哄堂大笑。那些站在舷廊上的人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紧张兮兮地专注剧情的发展。我和冯礼都没心思看,半死不活地瘫坐在那里,朱海波的牛仔包和我的包都夹在中间,成为彼此的倚靠。冯礼从来包不离手。他的一只脚还搁在对座的扶手上,稍一伸腿就能把那个歪斜着脑袋睡觉的女乘客的脸踩个稀巴烂。这个时候,我看到朱海波踉跄着摸进舱来,我和冯礼死皮赖脸地在那里装睡。只见朱海波环顾四周,这时候哪里还有他的座位,便又无可奈何地往舱外的舷廊走去。望着朱海波踉跄的背影,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的,但这个不安远没有到礼让的程度,如果没有他抢的那两个座位,我和冯礼恐怕是挺不过去的,朱海波一路上总想着给大家谋福利。他是舟山人,渔民的后代,想必能扛得住外面的风浪,老天保佑他。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别人的行李箱碰醒,船好像平稳多了,我感觉身体里开始有了一点力气。冯礼仍在昏睡中,嘴角还淌着口水。一个人在梦中是无法顾及体面的。我把他推醒,冯礼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这时候警匪片也结束了,乘客也都活泛过来,大声说话、抽烟,打开自己的随身物品,各处溜达。当时是上午十点半,我从包里摸了一块面包给冯礼,我说先填填肚皮吧,等会儿吐的时候就有内容了。冯礼说好,一边又嫌弃地看着我的那只被压扁的面包。他从自己的帆布包外面的隔层里抽了几张餐巾纸。他的包里永远不会有面包,但却带足了吃面包时用得着的餐巾纸。
当时船正在打转,乘客正在往外出。冯礼说,我们是不是到了?
不一会儿,汽笛响了。船转过去以后,看到的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座岛屿神话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上面房子的密集程度令我大为吃惊。后来朱海波告诉我,这个地方叫麦仓岛。可以想见,麦仓岛比我们要去的地方繁华多了。我们为什么舍本求末呢?不太明白。这条铁壳船上的乘客几乎都是麦仓岛上的人。几个青壮渔民眼疾手快,未等船舷靠拢,已从舷栏上飞身而出,奔到船首去接应,把甲板上的货色挪到码头上去。更多的乘客还堵在跳板前的舷廊上,等待随着一记铁索声响,如潮般涌出。
我还在船舱里,朱海波的包还在这里呢。冯礼跟我说了句,我先上去了。船舱里转眼就空了,朱海波碰上一个熟人,正在舷廊上跟人家告别。他进来跟我说,那个人是他的中学同学,乡宣传委员。我说,你见到冯礼了吗?他已经下船了。朱海波这才“哎呀”一声,我们不在这里下船啊。我这才明白过来,船喇叭原来一直在喊:去马厩岛的乘客请不要下船!去马厩岛的乘客请不要下船!我大喊不好,立刻奔到舷栏边唤冯礼,这时候从麦仓岛又上来几个客人。朱海波眼看着老船工解掉了第一根缆绳,脚下的铁板开始旋转,他的叫喊更是添了一层灾难来临时胆肝俱裂的味道。听到我们的喊叫,正在跟那个姑娘搭腔的冯礼立刻像澳洲鸵鸟一样飞奔而来。这时船体已偏离泊位,好在冯礼前面已有一段助跑,他跳过来了,被老船工骂得狗血喷头。我和朱海波赶紧跟老头赔笑,冯礼拍遍口袋,拔一支烟递过去。老头把烟夹在耳朵上,就像是保留再一次追究我们的权利。
铁壳船继续向马厩岛进发。
风浪平息了很多,剩下的人都在甲板上。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另外七八个马厩岛人。甲板两边各有一把条椅,他们坐在其中的一把条椅上,盯着我们看,想必在猜度我们的身份。他们身边的所堆之物,都是刚从沈家门进来的货,主要是蔬菜,土豆、卷心菜、冬瓜、莴苣,当然还有猪肉、黄酒、香烟、腐乳、榨菜、咸齑、饮料、调味品,再者就是沐浴露、洗涤精之类的日用品。有一个细节,我看到其中一个男人的手腕上,套着两三个漂亮的发圈儿,女孩子扎头发用的,带花色饰边的那种。后来我在女朋友那里看到过,她告诉我,这个东西叫猪大肠发圈儿。当时,我们坐在另外一把条椅上,和马厩土著形成奇怪的对峙关系。朱海波试图用舟山话跟他们搭腔,但没有一个人理他,他们的目光并没有回避,依然毫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只有当冯礼举起相机的时候,马厩岛人才纷纷扭过脸去。他们不习惯在照相机镜头前抛头露面,仿佛因此泄露了他们的隐私。另外还有一个长着兔子脸的人,默立舷边。他是刚才从麦仓岛跳上来的,他戴着眼镜,这里戴眼镜的人可不多,他的身份有点不太好判断。我看到刚才有马厩岛人在跟他搭腔,但他显然不属于这个群体。我提醒冯礼注意,我说这个人有可能是乡政府的人。冯礼看了一眼说,不太像,有点村队会计的意思。
马厩岛先是一个点,在我们的视野中渐渐放大。随着铁壳船的行进,马厩岛在我们的视野中渐渐显出一些斑驳的内容。有关它的一些粗略的印象,全部来自朱海波的那位诗人表哥的三寸不烂之舌。至于它为什么叫马厩岛,他并没有说清楚,或许跟地形有关,但也不尽然。几百年里人们因躲避战乱和饥馑迁徙到此,我想他们来的时候也不一定就是渔民,他们会按自己老家熟悉的物件,来命名这些岛屿,于是便有了蓑衣岛、牛轭岛、花烛岛、稻桶岛,等等。刚才我们经过的那个大岛就叫麦仓岛。我从舟山地图上,还看到一个叫砚瓦岛,那显然出自一个破落文人的臆想。如此,两天前还在我们想象之中的风景,现在已近在眼前。我当时的感觉还是蛮震惊的。马厩岛地貌,宛若冰河时代遗址,触目都是巨大的裸岩群,远远看去,整个岛屿形同覆掌,岬角为指,关节如峦,从山冈上俯冲下来,陡然裂开一道沟堑,沟堑里堆叠着鳞次栉比的石屋,一路挟持过来,又忽然展开,形成一个小小海湾。
这鬼地方真他妈的不错啊!朱海波兴奋地在那里指指点点,你们看,马厩岛是不是有点像……他突然低下声来,在冯礼耳边嘀咕了一句。冯礼的脸一时暧昧得不行。我猜到他会说什么。当时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与当地人有多么的格格不入,我们的扮相,我们的乖张,我们的自说自话。身后的马厩岛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们,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但我注意到那个兔子脸的人,他没有笑,他的兔子脸,天生一副别人欠他三百两银子的样子。他在偷偷观察我们,当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又立刻把脸扭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