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期之遇

作者: 弋铧

他初中毕业就来深圳打工,中间曾因亲人病重离开数年。有一扇“窗”紧密地连接着他与这个城市,这“窗”就在他的手机中,那里藏着一套监控系统,连接着千里之外城市公寓的一个房间——他做装修时奉命在这里装上针孔摄像头,却再未拆下。日日夜夜,他凭“窗”凝视,直到有天这里搬来一个女孩……“窗”能否为他打开新世界的“门”?

1

十二时一到,办公室里的另三个人就接踵起身。两女一男,守在公司一角的那个微波炉前,轮流加热自己带过来的便当。

他们在交流什么,有一搭没一搭,不热乎,也不冷清。空气里马上弥漫开来混杂的气息,韭菜炒鸡蛋、洋葱炒肉丝,还有股浓郁的炒姜子鸡的味道,就这道菜还不错,适合自己的口味——扣扣在桌位上安静地想。这是那两女一男中的男士带过来的,他算本地人,父母是第一代深漂,打拼二十年,在深圳有车有房,车有两部,房有三套。那男士,也可以说是男孩子,独生子,疫情暴发前从美国留学归来,体制内的工作考不上,就到这些小公司来混个时间——这是男孩子有意无意间说的。公司里其他员工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薪资并不高,朝九晚六,双休,公司不痛不痒地发展着,如果不是打发时间,那背景优质的本地男孩子,何苦过来点卯上班?

两位女士对男孩子稍有点热情,一个有男朋友了,一个还单着。她们年龄都比男孩子大一点点,是的,只那么两三岁的差距,如果谈得来,以后也未尝不可转换成为现任,那未来的一切就变得简单明晰了。

扣扣想着,抬头看时间,十二时二十五分,她清理一下桌位,出办公室,进电梯,出大楼,转角去大家乐。今天周四,她给自己订的午餐是海南鸡饭套餐。

扣扣很久都不带便当了。她不喜欢昨晚的饭菜和今天中午的一模一样,她现在这个年龄,有能力也有资格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到处都在强调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吗?有的女性会给自己买包、买首饰、买衣裙,扣扣呢,她觉得要对自己的胃好一点,名牌包首饰衣裙,这些刚入职场的小女生以为的“成功人生”的刚需品,她早就拥有了,虽然不多,但证明过自己的能力便行,而且,她现在已经是务实的年纪,不需要外在的武装来证实自己在城市里的地位。

扣扣先把汤喝完。汤是苦瓜黄豆煲瘦肉,老火靓汤,即便例牌,港式茶餐厅也做得讲究和地道,味香汤醇。扣扣把汤用勺匙滗完,喝得精光,再取筷挟鸡,蘸葱油汁,细嚼后吞入腹中,又取一些米饭,米饭是裹了鸡油蒸的,呈姜黄色,入肚,再后又搛一根香脆的糖醋萝卜条,萝卜条有白有红,晶莹可人,嚼得略有声色,嘎吱脆响,味道酸酸甜甜。

扣扣满意地享用着自己的午餐。看着这满盘的橙黄柳绿姹紫嫣红,扣扣的心情便好起来,觉得那种被上天眷顾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她坐在一张火车座上,偏隅一角,吃完饭后,安静地喝杯免费的柠檬清茶。这中午的时光,外面的暑气腾腾,大太阳下的灼热,似乎都与她毫不相干。

她喜欢这中午的时光,属于自己惬意的时光,有点小资情调的时光。外面人来人往,正值当午,CBD里这些体面的写字楼内,来回穿梭着衣饰养眼的都市男女,一丝不苟的发式,得体的套装,精致的妆容,谈论的全是搞钱的项目,似乎人从一出生,就被这种动力催生着,所有的成长只为它——钱的聚集。

扣扣安静地审视窗外掠过的人群,从他们的衣着品质上,来猜测他们真正的背景。CBD里有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公司,有的名头叫得响亮,员工的薪资也才一万多点;有的鬼鬼祟祟神秘兮兮,却是资本巨头,操纵着好多大名鼎鼎公司的颈项,做一单,就能豪挣百万。当然,这也是听人说的,扣扣没遇上过这样牛烘烘的人才,毕竟,人家从来也没有青睐过她。

再过半小时,她会回转去,进大楼,入电梯,在小小的桌位前,忙碌完今天的工作。工作并不算忙,一家美资公司的国内代理,疫情后生意陡然疲软许多,本来十七八人的规模,现在只五个员工在里面忙活了。

到六点整,扣扣就能下班。她在“朴朴”上预订今晚要做的菜,一道蒜蓉炒芥兰,一道蒸白鲳。现在流行戒糖,晚上是不吃米饭的。

周日和前同事看展归来,展览免费,提前预约好就行。结束后,两人吃饭闲聊,中间同事回复几条微信。同事抱歉,扣扣问:“是新男友吗?”同事笑说:“还没确定。是我大学师姐介绍的。”扣扣问下对方情况,好像还不错。扣扣恭喜前同事,预祝她好事将近。前同事笑笑,说自己也拿不准把握。讲到最后,终于放开拘束,描述男方前景,似乎未来尽在掌握中,指日可待。前同事最后咬紧牙关,像必须搞定那笔大订单一般,切齿地说:“我是三十岁必须嫁出去的。这是给我自己的设限!”扣扣无语。两人吃完饭,前同事火急火燎地告辞,去赴约会,根本没在意言语和行为对扣扣的伤害。

扣扣今年三十二岁。

她今天开车出来,一人游车河,似乎没什么兴致,想到哪里去,却索然寡味。只好归家,把车泊到小区里,到家附近的那家大型MALL里的星巴克坐一会儿。这个时间段,星巴克的人挺多,扣扣取咖啡,抽眼看到一个空座,赶紧抢过去,是和别人共台位的,扣扣不在意,低头开始拨弄手机,翻翻今天出去照的相片,每张都开着美颜,两人配合不错,似乎友谊地久天长。扣扣选几张,又配段文青般的小作文,发送到朋友圈。这才拿起自己的玛奇朵,小小地抿一口,环顾周围。

“这么巧?”同台位的是个男人,好像一直等着她抬头,来发问这句话。

扣扣仔细看男人,似乎有点面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脑海里把供应商、邻居、前同事、同乡等都翻个遍。男人笑着说:“你每天早晨去我家吃水煎包。”

哦,是他!今天这个打扮,哪里像是个出早点摊的?扣扣想起来,地铁站下方那个“口水”包子铺的伙计。他今天穿件FILAT恤,一条石磨蓝牛仔裤,脚蹬一双老爹鞋。普通是普通,但比起平时,他显然要整齐利爽得多,就是那种,不像包子铺伙计的模样。看他手边,还放着喝剩下半杯的意式咖啡。

天呐,一个卖水煎包的,喝Espresso?

扣扣早餐是固定的,不太喜欢面包黄油和牛奶,像那种她这样的白领女性应该喜欢的早餐类型。扣扣换过好多种早餐,米粉、肠粉、包子……直到两年前,这家开在地铁站旁的“口水”包子铺。包子种类不太多,但内容不错,全是个顶个的实馅,皮薄馅多,咬一口,汁水溢满口腔,素的荤的,都做得毫不含糊。最有口碑的,就是他家的水煎包,每次都要排长队,才等到那锅刚出炉,脆而不硬,香而不腻,鲜美极致的包子。扣扣每次还会搭配他家的豆浆,也是他家自己制作的,温温的一大杯,喝一口,豆浆细细的粉质感都能在舌间滑荡。

清晨,丰富而实在的早餐,给了扣扣一天的好心情。

“你有时候休息,没在店铺里吧?我说怎么没认出来你。”扣扣尴尬地消解自己的有眼无珠。

“我天天都在这个店里,早晨最忙的那个时间段,没有一天落下过。”男人很自信地解释,因为他得意的是后面的话,“其他几个店,会在早高峰过去后再去巡视。不然,我也不会马上认出你的。你周一到周五,总在我家拿早餐。”

扣扣没细想那些话的深意。她只是感叹卖包子的人,也会如她一样,喝着星巴克的咖啡,来消磨周日下午的光阴。

男人马上自来熟套近乎:“咱俩加个微信吧?也算熟人了。”

扣扣没提防,只好下意识地让他扫自己,在他的坚持和示意下,通过好友申请。她停顿会儿,勾选“仅聊天”,还没把那杯玛奇朵喝完,就告辞先走了。

2

阿木初中一毕业,就来深圳打工了。那会儿是被家族中的堂兄带过来的。阿木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一个姐一个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印象中父母几乎没在家过,从来都在外面,只过年时回来,有时候他们在北京,有时候他们在上海,还有时候他们会到广州深圳,全都是大城市大地方,干的营生各种各样,出去的理由也各种各样。有时候说是跑计生检查,有时候说是挣钱给家里翻修房子,有时候说是帮亲戚在外乡搭手。每到过年时,大家团聚,在破旧而乱糟糟的小平房里,妈妈会在年前买些菜蔬回来,在院子里支口大锅,炸各种丸子,萝卜丝的、红薯粉条的,有时候也会有肉馅的,姐弟们安静地在锅口旁围绕。阿木挺勤快,帮忙团馅,添灶火,忙着用漏勺捞炸好的丸子,小心而不舍地放到箅篓内。姐弟们等妈妈说,你们尝一尝吧?大家便猴儿一般地拥上去,几只手爪一扑棱,金黄的丸子霎时就没了踪影。

父母曾指望阿木能学出来,像指望过哥哥姐姐一样,但阿木脑子虽灵光,却并不是学习的料,混到初中毕业已经非常勉强,父母便把指望又挪到弟弟身上,放纵了他,随便他能干些什么。那会儿,姐姐和哥哥都出去,跟着村里的其他人,像父母一般,到大城市去闯荡了。堂兄过来带他走的时候,阿木非常不乐意,说自己重情重义,因为和奶奶亲,不想离开奶奶,但实则他是不想离开家乡,也有点怵外面的世界。出去的爸妈以及哥哥姐姐,回来差不多一副德行,都是过年时在家里待到十五,然后就像候鸟一般地飞走了,扑扇着翅膀,连头都不回一下,更别说盘旋低转流连不舍。走的人,大约心情是爽利的,留下那些牵挂的人,却满肚满腹地闹腾,像连根被拔的草,牵着泥挂着土,根茎全是湿漉漉的,摸着如潮潮的泪水一般。

但家里也待不住,几亩地,三餐饭,奶奶一个人就能拾掇完,不用他搭手,而且奶奶也不愿意他游手好闲地躺家里,奶奶现在只管弟弟。弟弟成绩好像还不错,有指望能考进县中学,比阿木他们厉害。奶奶说,一个大男人的,有劲就去攒足力气挣些钱回来,像村里的这个那个,像家里的爸妈以及哥姐。

阿木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堂兄做的是装修的活,靠着几个有些资源的装修公司,公司谈下生意,设计好方案,堂兄的散兵游勇便进驻,砸墙、改管道、布线,再然后,铺贴瓷砖、吊顶、油漆施工,最后是安装建材、软装布置以及最终的除荒保洁。阿木跟着堂兄,一道道程序都做过,从最初的使蛮力进行主体拆改,到跟着泥水师傅做防水工程,最后能做到收尾安装了。阿木就是脑筋灵光,学东西快,一学就会,一会就通,一通就精。到后来,身板渐渐结实高大,胡子也慢慢硬挺,几年时间,阿木不光长成大人,也已经从当初的小学徒,熬成了资深的装修师傅。

那几年,深圳房子买卖频繁,房地产相当活跃,阿木他们接了无数个活计,眼看着堂兄的队伍越来越大,接的话儿越来越高级讲究,成型时越看越有档次,从简单的城中村租屋简装,到最后高档小区的豪华装修,西式的、中式的、日式的,应有尽有,从开始的小施工街边游击队,也熬成略有些名气的装饰装潢公司。堂兄忙不过来,有时候会让已经成熟起来的阿木接手新活计,带着一帮队伍,出入那些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

阿木接了腾云阁的样板房装修项目。这是堂兄最喜欢的生意。样板房,不用和客户费时费力不停地沟通,为着一个小细节的不遂人愿,便得全部推倒重来的疲累拉锯战。样板房的装修就是简单明了,只要按设计方出的图纸,一步步规划完成,达到他们眼睛里的标准,就行。对的,就是眼睛里的标准,又不住进去实地体验,就不用费什么劳什子细节功夫的绣花劲儿。而且,样板房的摆件,都是房产公司最舍得花钱的部分,让买房者看着舒服明朗,有购买房子的欲望便行。阿木的活计完成得非常漂亮。

完工的一套样板房是个三房两厅两卫,南北通透,北欧式装修,一进门就是客厅餐厅和开放式厨房,再往后就是相对着的两间房,最里面是套间,一个主卧加卫生间。家居布置得简约又大方,细节都考虑周到,床铺、沙发、餐桌椅、高档家电,这些都不消说了,连床头柜的摆件、餐桌上的碗碟、茶几上的花瓶,都是在高档家居店里一件件买来的。完工的时候,连收检的甲方都感叹着说,时髦高档,主要是色调好,咖啡色带奶油黄,满满的都市高级感。甲方说,这就是现代三口之家模式,当然,得是金领阶层,要不,就是家境不错的有钱阶层,不然,三十岁以下的小年轻,连首付都没能力呢。

房产公司收房之前,甲方的一个工作人员单独找过阿木。那工作人员似乎是个项目经理,每次见他,总是白衬衫、黑西裤,皮鞋在施工环境里,也总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看着便是个讲究人。那人小声问阿木,会安装监控之类的活计吗?阿木拍着胸脯,实在小事一桩。那人神秘地给阿木一套设备,袖珍针孔监控,可以安装到开关设施里,不会被察觉。那人说,样板房里有太多值钱的东西,公司不好管理,要真弄些摄像头在里面杵着,来看房的潜在买家会不自在,客户是上帝,不是防贼似的防他们,公司防的是内部人员,比如顺手带走一套骨瓷杯具或者水晶花瓶,或者厨房里的锅勺铲筷,最重要的,不想保安人员夜里在样板房豪华的卧榻上安睡,开着电视,优哉游哉地享受样板房的舒适。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