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赵老师

作者: 张运涛

班主任踢了他儿子却不认错,他把儿子转到新晋名校的赵老师班里。作为市里的文化名人,他一度受到赵老师青睐。然而好景不长,他被赵老师冷淡,被家委成员孤立,是因为他与赵老师的教育理念不同?还是因为教育这个产业也是一个江湖?

圆领T恤

你没挨过?

挨过,他用语文书砸我头。

这辈子最讨厌的老师就是他。郭明朗——

老——流——氓!像一个默契的游戏,另一个孩子也加入进来,拖着嗓子。

田冬春能想象到他们相视一笑的得意神态——这样的游戏,他们肯定不是第一次做。他在厕所里刚提上裤子,听到他们叫出郭明朗的名字,没敢放水冲便池,怕惊了他们。

我偷偷扎过老流氓的车。

田夏撞过他儿子。

故意撞的?

是啊。有次他看到田夏抽屉里有小说,田夏说他上课没看。老流氓最讨厌谁跟他顶嘴,上去一脚从三楼踢到了一楼……

田冬春身子软了一下,碰到了水箱,两个孩子咚咚走了。

他回到古籍阅览室,同事正帮人复印资料。古籍室一向冷清,来查阅资料的多是本市两所职业学校的老师、各县区史志办工作人员。坐到电脑前,田冬春的身子仍是软的,儿子从三楼滚到一楼的画面不断在他脑子里闪回。两个孩子夸张了——这个年龄的孩子嘛,总是一惊一乍的——儿子的班在二楼,怎么可能从三楼踢到一楼?二楼,应该是二楼到一楼。田冬春接受不了儿子从三楼滚落到一楼,那得滚多少台阶啊,疼痛还不是主要的,关键是儿子受到的羞辱,围观同学的笑……什么样的笑呢,新奇还是幸灾乐祸?怪不得年后儿子不愿去学校了,说是课都讲完了,在学校也是复习,不如在家里,效率高。儿子少有那样恳切的时候,像是在求他们答应。夏彩云不同意,田冬春还做她的工作。他一向对儿子很宽松,一切都紧着他的兴趣、快乐。现在看来,儿子当时的恳切是恐惧,对学校的恐惧,不,是对郭明朗的恐怕。

他给夏彩云打电话,问她儿子在家不。在。有事?田冬春说没事。这通电话像是要证明儿子已经从楼梯上站起来了,回到了家。本来想问她是不是知道儿子被郭明朗踢到楼下的事,电话一接通,他突然想到自己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邻居家让他吃油条他忍住诱惑没接的事,敏感的年龄,自尊心正强,儿子肯定不想让他们知道。

田冬春后悔没拉住那两个孩子问清楚,转而又安慰自己,问清楚又怎么样,他们没理由编瞎话。最受安慰的是,两个孩子都是直呼郭明朗的大名,一句一个老流氓,显然也不喜欢他。

回去的路上下了一阵雨。天气预报只说阴天,没雨,田冬春也没准备伞。他在一个公交站点躲了一会儿,衣服还是淋湿了。站点的遮棚很窄,挤满了躲雨等车的,他站在边上,风一吹,雨点就飘到身上。

到家,饭菜已上桌。暑假是教师最舒适的时候,夏彩云闲,田冬春不操心家务事。他敲田夏的门,干吗呢?儿子出来说,爸,《来日方长》真好!田冬春说,也别老闷在家里看书,偶尔出去转转,跟同学玩玩。语气温柔得连自己都觉得不正常。夏彩云说,他在外跑你嫌他坐不下去不读书,他读书了你又让他出去转。儿子赶紧附和,就是。你妈这是想跟我抬杠,田冬春说,下午你两个同学到图书馆了,你明天也跟我去图书馆吧,还省了空调费。田夏问,你认识他们?田冬春被问住,不认识啊,有一个穿你们学校的校服嘛。

田夏打小就跟着他妈,在他妈的学校一直上到小学毕业,家里自然形成了潜规则:夏彩云负责儿子的学习,家务事由田冬春处理。进了初中还是一样,田冬春基本上没过问过儿子学习的事。

晚上临睡前,夏彩云说你今天像个父亲样儿啊。田冬春坐在床边上,没回头。我什么时候不像父亲样儿了?夏彩云说,你以前给儿子搛过菜?

田冬春觉得自己亏欠儿子太多,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义务。儿子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竟然不知道。纠结了两天,他决定给儿子转校。田夏已被市一高录取,他决定把儿子转到二高。郭明朗班里六十四个学生,三十七个考到了一高,他不想让儿子再面对他的同学,那样就等于时刻提醒儿子曾被郭明朗羞辱过。这样决定后,田冬春的愧疚得到了稍微的缓解。他给郭明朗发微信:你不配教师这个称呼!把孩子从二楼踢到一楼,这是人做的事吗?!你必须跟我们道歉,我保留向有关部门举报你的权力。

本来想发到家长群(初中群还没解散),又一想,事情闹大了,知道的人多了,儿子不是更难堪?他得保护儿子的自尊心,不能让他再受伤害。

郭明朗的电话很快打过来。田冬春摁断了几次,不想听。郭明朗只好在微信里回复:我是踢过田夏一脚,他没防护,倒在了楼梯上。学校每层楼有两节楼梯,他怎么可能拐个弯再滚到一楼?

夏老师当初让田夏进我班时一再跟我说,管严点管严点,真严了你们又这样说。

你们当初转到我班不就是冲着我管得严?

以田夏在八年级的成绩,他能考入一高?

……

不是从二楼踢到了一楼,田冬春心里好受多了。但一节楼梯也有十几阶吧,又是水泥,不说心理上的羞辱,儿子那么幼嫩的小身板,不疼?

他还是个孩子,无论如何,你不应该下这么毒的手!!!三个感叹号,像是有节奏地打了郭明朗三拳。

我道歉,但我仍然信奉“严师出高徒”。

你信奉什么与我无关,田冬春随即拉黑了他。

晚上回去,儿子下去遛狗了,田冬春趁机跟夏彩云说了要把儿子转到二高的想法。夏彩云说,你疯了,二高跟一高能比吗?田冬春只好讲了郭明朗将儿子从二楼踢到一楼的事,夏彩云不相信,要打电话问,田冬春劝下来,让她看手机,没人会编排这样的事,确定是事实。又问,儿子升九年级时你托人转到郭明朗班的?夏彩云说,托人转的他就该打?田冬春叹一口气,他妈的,还名师!我已经骂过他了,他也道歉了,别再闹了,儿子面前我们还得装着不知道。夏彩云愣了一会儿,说二高还不是一样,他还有二十多个同学录取到那儿了。田冬春一想,是啊,二高不也有他同学?

夫妻俩最终决定把儿子转到沿淮县二高。沿淮二高这几年很火,高考成绩一直排在全市第二。夏彩云熟悉这所学校,她自己就是沿淮县人,毕业于沿淮一高。当年沿淮二高没法跟一高比,转机是北京奥运会那年换校长,悄无声息地就超过了一高,渐渐能跟市一高并肩了,一本升学率接近百分之五十,本科升学率几乎百分之百。虽然排在市一高后面,但沿淮二高只对本县招生,所以这个第二含金量高。

儿子没有反对,田冬春更加认为自己这个决策做得对。他运用自己所有的人脉,终于在开学前一天办好了手续。市里到沿淮县城五十多公里,远是远了点,但为了孩子,为了弥补过去对孩子的忽略,五十多公里反而成了一种表达。

本来还想给儿子租一间房子的,洗澡、睡觉都不受干扰,咨询了夏彩云的同学——同学姓屈,跟夏彩云同届不同班,两年前才从沿淮一高调到沿淮二高——说没必要,学校去年刚给学生寝室装了空调。班也是屈老师推荐的,先推荐的是快班,田冬春说没必要,孩子成绩没到那个程度,进快班跟不上。按说,学校也不应该挑,儿子情况特殊。后一句没说出来,说来就长了。屈老师说那就二十七班,班主任刚带了一届快班下来,赵明芝,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善于做学生的思想工作……

报到注册的时候,班主任的简介就摆在大门两侧。照片上,赵明芝眼睛凸着,像是两个监视器。下面的文字介绍虽然简洁,但分量足:赵明芝,省骨干老师,市优秀班主任,市名师。

赵老师很客气,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我能力有限,但会尽力!田冬春说赵老师谦虚,夏彩云也说以后少不了麻烦您。本职工作,谈不上麻烦。赵老师说。对了,我也有个请求,田馆长能不能做我们班的家委?田冬春赶紧声明,我不是馆长,馆长助理。家委不是要选吗?我们不是沿淮人,跟家长们不熟。赵老师笑,大家都不熟。田馆长是市里的领导,见多识广,有助于推动家委的工作。

刚开学事多,赵老师屈老师都顾不上出来吃饭。从学校出来,天还早,夏彩云说就在沿淮吃吧,吃蒸鸡,这儿的特色。事情办得顺利,田冬春也觉得畅快,好,吃过饭再回。

蒸鸡出人意料的香,确实算得上特色。田冬春给老婆搛了块鸡膀子,你看人家赵老师,穿戴多朴素,工作肯定踏实。夏彩云说你没看布料啊,桑蚕丝的……那可不朴素,估计一千块钱都买不到。田冬春很惊讶,不就一个圆领T恤嘛。

我希望是一只猫

二零一九级二十七班家委会第一次会议原定十一点开始,田冬春迟到了十多分钟。道歉不够真诚,今天的单我来买。衣着最正规的胖子说,在我店里怎么可能让田馆长买单。田冬春握住他的手,康老板好!他们在家委群里聊过,康前进,他闺女中招分位列二十七班第一。康前进一儿一女,儿子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闺女喜欢学习。他目标远大,为了支持闺女,把乡下的酒店关了,挪到县城——康健酒店刚开业。

唯一带着手表的高个子上来主动与田冬春握手,马一鸣。终于见面了,田冬春一边握手一边叫马局长,任校长,厉总。任校长是下面某乡镇中心校校长,低调,做的比说的好。马一鸣忙着介绍,厉总在县城有七家药店,还不算乡镇的,真正的大老板。

这是他们第一次线下活动。选在周五,正好大周末,下午田冬春可以顺便带孩子回市里。

大家都坐下。马一鸣说,田馆长先讲。田冬春说我不了解咱沿淮的情况,还是你们先讲。马一鸣说好,让田馆长先休息一会儿。两个事儿,第一个,赵老师想请田馆长给孩子们做一次报告,鼓鼓劲……

田冬春赶紧摆手,不合适不合适。

马一鸣问,怎么不合适?你儿子也是受益者,亏不了。

田冬春说不是亏不亏的问题,我是家委之一……

马一鸣打断他,田馆长想多了,公益活动,没有报酬,不用担心人家说闲话。

要不,厉总插话,田馆长的报酬我们药店出?

你们打我脸啊,田冬春说,我讲我讲。

要的就是这句话,马一鸣说,你在市里能讲,在这儿就不能讲了?

能讲能讲。田冬春笑,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是学生马上要开运动会,孩子们喝水呀买装备啊……

什么装备?康前进问,运动装?

运动装自己备,马一鸣说,比如拔河比赛要戴的手套之类的。

班费没了?田冬春问。开学不久马一鸣就在家委群里提出要给老师买礼物,马上教师节了,每个家长兑五百元。田冬春反对,我们出五百不心疼,二十七班就没有穷人?马一鸣说,出不起的可以不出。任校长说,你不让谁出谁都没脸面,二百吧。二百也多,田冬春说,给老师买礼物,公布到家长群里影响不好。马一鸣想想也是,一百,一百总可以吧。

剩下一点也只够买水。康前进说。他管着账。

厉天芳说,几十个孩子能喝多少水?交给我吧,还有手套。

任校长说让班里列个单子出来。

马一鸣说中,厉总腰粗,多奉献点。

五个家委,马一鸣是中心,两个月后田冬春才意识到。马一鸣其实只是财政局的一个股长,叫他局长两层含义,一是祝愿,二是因为权力大,整个教育系统的拨款都归他管。前两年让他下去当副乡长他都没同意,借口是孩子上学正关键,他得陪着。

赵老师最后一节有课,十二点半才赶过来。当老师真辛苦,马一鸣选了一个大个的螃蟹放到赵老师面前的碟子里。

以前不知道,厉天芳说,高中老师真苦,看看咱的孩子的作息时间就知道了。

任校长也说,好多老师都不愿自己的孩子上师范。

习惯了,赵老师说,早晨六点四十班主任得去刷脸,夜自习十点至十点二十领导检查班主任到班情况。马局长,别说让你教课了,让你天天跟着我们熬这个时间你就受不了。

受不了,马一鸣说,老师确实辛苦。

田馆长,赵老师转向田冬春,我们年级长批评我没有大局意识,就只想着自己的班,想请你给全年级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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