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仙儿
作者: 石一枫正所谓“上风上水上海淀”,在这精英扎堆、名校如云的地方,学区房一室难求,“鸡娃”更是很多家长的日常。三个来自不同阶层的家庭在这里相遇,开始了互帮互助的”鸡娃”之路。随着一纸教育“减负”限令的到来,家长们的焦虑燃至顶点,一个危险的计划逐渐成型,众人皆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我落人中然自在,本是天上逍遥的仙儿
——引自二手玫瑰《仙儿》
1
现在想来,我早就见过王大莲和苏雅纹。当时我女儿芽芽才两岁。
那个年纪的孩子,正处于从四足动物向两足动物进化的过渡阶段,而我媳妇小张却像很多妈一样,生怕错过一个天才,于是一股脑地给她报了很多的班。再往前追溯,这种班芽芽其实在出生之前就已经上过,比较典型的形式,是一群即将瓜熟蒂落的孕妇躺在木地板上,由一位“中央院”的老师给她们播放肖斯塔科维奇和斯特拉文斯基的交响曲。不能有莫扎特,莫扎特都俗了。按照老师的理论,音乐是在语言之前产生的,所以孩子能听懂:“感受一下,有没有踢你?”
地上的大肚子们纷纷呼应:“踢了踢了。”
这给我媳妇小张造成了一些压力。她偷偷对我说,怎么她的肚子里没动静呀?而事实证明,动静太大了也不好,一天有位孕妇正在被踢,突然就提前破水了,流了一地。大家还得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到医院去。
一路上,她喊道:“我不去公立医院,我订好了和睦家的——”
等芽芽问世,那些班就得由她亲自参加了。与之相应,带芽芽“上班”的任务,则从小张移交给了我——那段时间她比我忙,动不动还要跑趟横店。对此我也没什么怨言,反正已经在家养了很久的浩然正气,再不出去看看人,我都担心自己会跟生活决裂。
况且别人家带着孩子“上班”的尽是些年轻的妈妈,其中几位还挺有风韵的。
至于“上班”的情况,倒没必要多说。我想讲的是芽芽辛劳历程中的一个小插曲:一天刚上完美术正在学英语,忽然听说她的游泳班“爆”掉了。
此类事件,也不稀奇,无非摊子铺得太大,资金链断裂之类。班开班灭,万物守恒,财来财去,日子照过。当时我看到商场顶层的“水娃娃”门口攒聚了一群人,便也啃着汉堡溜达过去。怀着对我媳妇的幸灾乐祸,我还用手机取了个景,采用了李沧东风格的长镜头,将现场那种庸常而又苍凉的气氛呈现给她。
我对她说:“你看,又黄一个。”
小张倒也每临大事有静气:“能退多少是多少吧。”
根据她的指示,我在人堆儿外面排队。盘算一下,课程已经上了大半,剩下额度不多,也犯不着为那点儿钱跟谁拼命。估摸着不少家长也是这么一个心态,普遍鸡肋,所以这次爆雷爆得相当和谐;工作人员按部就班,把各家需要退款的数目登记在册。站在我前面的是几位娉婷的妈妈,大家早混得眼熟,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内容无非是谁家孩子能背一千个英语单词之类。时值初夏,她们中的某些人换上了皱巴巴的“三宅一生”连衣裙,可知这个牌子最近很流行。
不过未几,稳定的局面被打破了,因为一只鸭子。
率先发现情况的是位妆容精致、扮相还有几分书卷气的妈妈,她正含笑听人说话,忽然瞪大了眼,望向“水娃娃”的玻璃大门。我也循迹望去,就看见鸭子从一排更衣柜后面晃晃悠悠地飘出来了。当然,它不是一只真的鸭子,而是塑料充气的小黄鸭,平时就浮在游泳班那五彩缤纷的水池子里;现在脱水而出,才发现个头儿还真不小。记得观摩鸭鸭被教练摆弄来摆弄去的时候,我听见过它发出悦耳的叫声:嘎嘎,嘎嘎。现在它又叫了:嘎嘎,嘎嘎。这声响让游泳班的工作人员也回头,“咦”了一声,从前台跑向更衣柜,围堵住了鸭子,或云举着鸭子的人。那是个三十上下的女人,穿身商场保洁员的制服,和衣服相匹配的,是一张糙红的圆脸和两膀子鼓鼓囊囊的肉。
那么她要做什么呢?工作人员先“呔”了一声:“干吗干吗?”
女人被迫站定,似有些发怔:“把它拿回家呀。”
“我是说,谁让你拿了?”工作人员继续呵斥。
女人说:“你们不退钱,我还不能拿点儿东西?”
“交费报班的才退钱,难道你也交了吗?”
“当然交了,而且我早就来了,可半天也没人搭理我。”
三言两语,大致听清原委:这女人的确是在游泳班消费过的,但却不是正常的购课储值,而是定价几十块钱的“单次体验”。为了招徕客户,很多机构都会推出类似的优惠。现在班都爆掉了,体验券自然也就失效,因此这女人前来退款,可人家对她又很敷衍,只让她“一边儿候着去”。候了许久,无人问津,她就急了,决定拿走一些实物作为补偿,正好这只鸭子就是现成的了。
而在掰扯的过程中,我听见这女人一嘴京腔,却极其响亮,有种大开大合的气势。在印象中,只有自幼身处旷野的人,才会说话有如叫阵。
她的大嗓门果然招致了不满,工作人员屡次提醒她“小点儿声”。
女人却无辜地说,她也没想吵,她就想“讲个理”。
工作人员便又说,讲理可以——目前正式学员还没办妥,哪儿有工夫顾及你这“限时特价折上折”?再说到你私自拿走教学用具,这个问题就严重了,定性成盗窃也不为过。游泳班前台是个学生样的小姑娘,伶牙俐齿。她在邀请你办卡的时候,哥啊姐啊叫得亲热极了,但对付起另一种人就是另一副嘴脸了。她凌空抢过鸭子,又用两根手指一扒拉,就把那女人扒拉到了前台一侧。女人壮实的身形亦步亦趋,表情木讷,让人联想到某种大型食草动物。不过她的脑子一定还在缓慢地转动,半晌又开口,仍是大嗓门:
“我不是偷,我就是等不了了……我还有活儿呢。”
前台小姑娘铁面无私:“不要找理由,偷就是偷。”
至此,女人被晾起来示众,听候发落。她的神色又现出了愤懑与茫然。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手机录像仍然开着,有意无意地锁定了她。我的镜头语言也从李沧东变成了阿巴斯,包含着一种“克制而疏离的痛感”。
而随即,左近悠悠地飘出一个声音:“何必呢?人家也不容易。”
说话的还是刚才那个文静的妈妈。她进而指出,不管怎么说,这个“保洁工大姐”也是交了费的,既然交了费,不在钱多钱少,排队时理应有个先来后到;再说到所谓的“偷”,不正是因为游泳班对人家的权益置若罔闻,才逼得人家出此下策吗?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几位妈妈的呼应,七嘴八舌,反把前台小姑娘说愣了。但她很懂得看人下菜碟,立刻挥挥手:“算了算了,走吧你。”
看到女人还想说什么,她又催:“赶紧的,要不是这几位‘姐’——”
那女人真就迈开步子,往玻璃门外走去。她的情绪好像要比动作来得慢半拍,等走出人群,才回身道:“谢谢你们。”
仍是大嗓门。众人笑了,都说不用谢。一时间,气氛充满了友爱,那位文静的妈妈脸上泛出光来,圆润的嘴唇鲜嫩欲滴。她也许还想到了另一些事情:比如几十块钱的体验费对于大家都不算什么,但对保洁工而言,没准儿就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了;再比如这位保洁工想必也有孩子,而她的孩子却注定不能在城市的空中游泳……我继续对准保洁工,给了那张饼状红脸一个特写。
但就在这时,手机记录下了极具爆发力的一幕:本来那女人僵立片刻,如在思索,突然却低头弯腰,哞一声喊,直朝人群撞了过来;她冲回前台附近,一把从地上又抱起了那只黄鸭子,将它高高举起,再往电梯口跑去。
到了儿,她也没放弃那只鸭子。前台小姑娘满脸苍白:“有没有人管管呀。”
镜头里又多了俩保安,六只手在取景框里撕扯、纠缠。而这时,我忽略了打斗中的人们,只是追踪着那只鸭子。它从这只手上传到那只手上,歪歪斜斜地滑出了电梯左近的护栏。商场的结构是这样的:高达六层,中间则是一个挑空天井,从上面看去有如深渊。当鸭子飞入天井,便获得了自由翱翔的空间,它从容地掠过水晶吊饰和塑料招牌,隐没在光海之中。为了跟拍,我移步换景,推拉摇移,恨不得半个身子也探到栏杆外面去了。
好在没人留意我的这个怪癖。等我按灭摄像头,回过身来,女保洁员已经不见了。她来得凶猛,走得彻底,转眼之间消灭了踪迹。
围观者们惊魂甫定,大家还在议论:多险呀,幸亏掉下去的只是一只鸭子。
我又听见了那位文静的妈妈的声音,仍然是悠悠的,但其意味就要比刚才复杂多了:“唉,他们这些人呐——”
2
以上所述,是我与王大莲以及苏雅纹初次相见的情形。那时我还不知道她们叫王大莲和苏雅纹。等到我们正式认识,我女儿都可以接受法定教育了。
很惭愧,送芽芽报到仍然是我去的,别人家大多还是妈妈。又很惭愧,为了让芽芽上学的路途舒适一些,我们专门换了一台奥迪旅行车,但蹭到小学附近,才发现很多家长根本不必亲自开车——他们的标配是硕大无比的“丰田”保姆车或者“奔驰”商务车,那种车子的标配则是专职司机,有些还戴着白手套呢。说到这里,就要介绍一下我们所在的那个住宅区了:它位于“上风上水”的北五环外,因为毗邻中关村地区和几所高校,更兼之兴建了一所规格很高的小学,所以一跃成为了北京声名赫赫的学区房。我们也目睹着身边的房价打着滚儿地往上翻,那真是一个如梦似幻的历程;当初在这儿买了一套小两居,大约也是在我媳妇口中,我所干过的唯一有远见的事儿了。
现在房子又发挥了作用,让我女儿得以和那些“宁有种乎”的优秀儿童们同窗共读。在外教体验课上,我也不得不钦佩小张的先见之明——经过此前的训练,芽芽好歹能用英语介绍她的另一个名字“贾斯敏”。而她们班上的“斯坦利”都已经会演唱甲壳虫乐队的“Hey Jude”了。
“你可得好好学习,”我欢欣鼓舞地勉励芽芽,“瞧你们条件多好呀。爸爸上小学的时候,课外活动就是去臭水沟里捞蛤蟆骨朵。”
这个岁数的孩子已经挺有虚荣心了,我的忆苦思甜让芽芽觉得掉了份儿。她立刻对一旁的“斯坦利”说:“我爸爸是导演,拍的片子网上就有。”
我只是讪笑着,尽心地用一台DV对芽芽进行拍摄,为她的开学第一天留下纪念。没承想,这个行为引起了“斯坦利”的兴趣。他是个清秀的男孩儿,留着一丝不苟的小分头,眼神里有种同龄孩子少见的沉稳,仿佛时时都在深思。他问我认不认识张艺谋,我说我哪儿配啊;他居然还讲到了“构图”,请我有时间指导一下他的美术作品。我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孩子迟早能在少先队里混上一官半职。
而“斯坦利”又不遑多让地对芽芽介绍起了他妈:“我妈妈是编辑部副主任,她编的书还是学校的指定读物呢。”
我向一侧颔首,看见了那张精致、文静的脸。离游泳班的“爆”掉已经过去了几年,而这位妈妈竟没有见老。当然,我们这片的家长长期都在各种班上穿梭,重逢也不能算是多么大的巧合。保持着本地居民固有的体面与矜持,我们浅浅点了下头。
我说:“你们家‘斯坦利’懂得真多,我们这个就不行……”
芽芽撇嘴。那位妈妈对孩子倒是熟得快,替芽芽整了整马尾辫说:“可是我们漂亮呀,漂亮不就够了嘛。”
那声音还是悠悠的,我不确定是否暗含了某种敷衍,甚而讽刺。住得久了就能知道,这也是我们这片居民们惯常的语调,他们非常善于在轻描淡写之中表现出优越感,而跟着他们的言外之意三跳两跳,你心里也会不禁惴惴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想多了。总之令人疲惫,哪怕你刚刚受到了恭维。
我也只好又笑了笑。就在这时,身后突然荡来一声喊:“嘿,真是你们呀——”
那声音从秩序井然的校园里席卷而来,不光“斯坦利”的妈妈,周围的家长们也骤然回首。我看见了一张皴红的脸,既扁且圆,让人想起放了过多番茄酱的煎蛋,脸旁飞扬着钢丝般炸起的乱发,还是棕黄色的,就像煎蛋被摊在了一盘薯条上。那女人的手上,还拖着一枚圆滚滚的肉丸子——也是个小男孩,鼓胀得没脖子没腰。这对欧式早餐般的母子步履如风地奔到我们面前,站定先喘,热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