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蜥蜴
作者: 于坚如果孔乙己的人生在三维空间中得以延续,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如果小说《孔乙己》是对某个真实命运的窥见,一种细节式的展现,那么顺着这个迷人的片段,我们是否能想象出那曾经在某个时空里存在过的故事,并为其谋划未来。这是一篇需要眼睛与耳朵共同劳作的小说,因为它如此悦耳动听。希望你的阅读能透过滚滚泥沙和断木残枝,淘到闪耀的金子。
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
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
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
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
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
——李白
蜥蜴之眼,恪守如下箴言:矛盾互相抵消。
——德里克·沃尔科特
1
太阳出来已快一小时了,正背着发光的背包朝德胜楼爬(气象测量局的人曾测量过,以确定它照到德胜楼的第一时间,但没有成功。忙活多年,得到数万个数据,它照着德胜楼的第一时间每天都不一样,今天是7点25分,明天又是7点24分,前天则乌云滚滚,见不着它的一根头发,后天又是7点42分,气象测量局被搞得稀里糊涂,得不出什么结论,局长退休的时候,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此时,有事要做的松郡人已经穿戴整齐,涂脂抹粉的涂脂抹粉,衣冠笔挺的衣冠笔挺,不修边幅的不修边幅,大多都已在路上,赶着去上学、买菜、到单位打卡……各条街道挤满了小汽车,堵住了不少本来就狭小的街道,按喇叭的声音响成一片。一支支水平参差不齐的乐队横七竖八,见缝插针,疯狗或汽笛般叫唤。每天都要叫唤到10点钟左右才安静下来。有些司机将手放在车窗边,拍打着车厢板,仿佛它是一匹马。太阳被遗忘了,似乎它从来不存在或者像某只因为耗光了电池而停摆的壁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它每天都是那一套(如果看得见的话)——模仿某位闪闪发光地坐在梳妆台前的寡妇,在7点半左右,先将德胜楼东边的那排砖头砌的垛口照亮,然后再继续慢吞吞地往上爬,像是一只被某位正在装修天空的漆匠掌控着的刷子。城楼东侧渐渐涂满光辉,西南部分还在阴影里。奚无用和诸葛南飞各自将单车靠着城楼露出了砖块的墙根,猫腰钻进了德胜楼。德胜楼是禁止入内的,入口已经用一排蓝色聚氯乙烯挡板封了。这个入口是他们几年前私自开辟的,知道的人不多。他们在挡板上撬开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口子,再用块同样的板子虚掩着,除了他们几个,一般人不知道,德胜楼就成了他们的私楼。只是在上面不能弄出动静,出入都快十年了,并没有人发现。他们上了台阶,来到楼上的宽处。这里面是用青砖铺的,野草自砖缝丛生,其间有些碎砖块、酒瓶、旧鞋、塑料袋、可口可乐桶、干掉的便溺、鸟粪、避孕套、鸡蛋壳、某人的挎包、旧棉絮、一个生锈的铁皮桶、挂历的一页(一个明星正在灿烂地笑,虫子在她鼻尖上慢慢走着)……太阳刚刚跃过楼上的垛墙,他们看见有团东西在一个垛口下面动,传来叹息声。定睛,一人正趴在另一人身上做那事,阳光正打在那坨结实的、古铜色的屁股蛋上。诸葛南飞在看云彩,没看见。奚无用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径直朝另一边走去。上面那人听见声音,赶紧完事,站起来,系着腰带。哦,孔老师,来得早嘛。听声音,是赵国强的(他也是天天来德胜楼下棋)。奚无用断喝:你们两个太没有意思啦!不怕屁股烂掉?姑娘不出声,面容姣好。赵国强红了脸,穿好、遮好,留下那张已扁平的报纸和几团纸巾就双双下去了。老莫在干啥?诸葛南飞问了一句。克(方言,去)中甸拉木料了。到了老地方,奚无用轻轻一跃坐回垛墙之间的一个凹处(从前德胜楼开放的时候,许多人都喜欢占这个垛口,砖已经坐得有点儿凹)将两条腿吊着,准备在朝阳的烘托中抽上一支烟。阳光是凉的。他的烟装在衬衣口袋里,那口袋刚好够塞进一包“大重九”,掏出来比较麻烦,衬衣被他扯起一大块,大重九忸怩了一会儿才被揪出来。纸烟盒有点儿瘪,他取出一支,烟丝露馅儿了,撮起两个指头抹抹直,找打火机又费了一点儿劲儿,他不记得塞在哪只口袋了。左右裤袋掏出来抖过都没有,又摸屁股上的那个通了个小洞的口袋,也没有。夹克上的两个口袋也摸了,只有一包纸巾。想起夹克衬布上还有个内袋(他永远记不住自己的衣服有几个口袋),摸了一把,哦,藏在这儿呢。点了烟,吸上一口。今天干点儿什么?下棋,昨天你赢了,今天我要赢。奚无用想起早晨出门时装了一百元钞票在裤袋里,赶紧捞,裤袋里只有一把钥匙和那个缠着胶带纸的手机。再次摸遍各个口袋,夹克、衬衣、裤子,都没有。朝身外去找,这才看见它躺在地上,捡起来,如获至宝,心里高兴,仿佛是白捡的。对折起来,用指头抹抹抻拖(方言,展平)凑到鼻子头上闻了一下,有股新鲜浓烈的钱味,塞回裤袋里去(乌鸦说,他妈见到这一幕,肯定要数落:一辈子就是邋遢)。诸葛南飞说,我早看见了,你不要,我要。
德胜楼从前本是松郡最高的建筑物。坐西朝东,西面是松郡内,东边是松郡外面的田野。“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后来西面拆掉,腾出地盘。盖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以水泥钢筋玻璃为材料的楼房,城内那些鳞次栉比俯身在德胜楼下的、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就看不见了,东边的田野里也起了几群楼房,但是田野还看得见。大地很辽阔,几栋鹤立鸡群的高楼可灭不了它。不仅可以看见田野,看见远方的山梁,还看得见梁子上的那个笔尖般的石塔(文笔塔,这种塔世所罕见,为笔造塔,乃中国地方风俗),几块云停在那儿。有些人在藕塘里弯着腰摘藕,其中有个穿绿衣服的女子,看着像是徐一枝(奚无用的中学同学,梅村的,漉族),身材像,脸看不清楚。她家的地也在那一块。唉,大地啊!奚无用叹道。它正在前方的田野上安静地发着光,就像一艘刚刚停下来的巨型航空母舰。松州府就是从它身上涌出来的(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瞧,那么安静,恍若隔世。一道长云自北而来,领头的像是一群大象。下面那些正在劳动的人不是在破坏,也不是在获得,倒仿佛是在赎罪呢。(劳动不会破坏大地,道法自然,学而时习之,劳动是一种感恩。乌鸦说。)奚无用说:生活是一位美丽的女神,她有大地的身材,山峦般的屁股,丰满的群山之胸,深邃如沼泽地或河流的私处和看不见的激荡之心。人生的一切努力只是要占有她、热爱她。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诸葛南飞说,早点已吃了?奚无用说,整了一碗老鲁家的肠旺面。诸葛南飞说,天天吃这家呢。奚无用说,吃了20年呢。
松郡是500年前从南京来的建筑大师和堪舆设计的。建成匍匐状,“闾阎扑地”。(建筑师王澍评论,这种建筑是“以院落为基本框架形成的一组建筑”,它不是西方那种单栋建筑。院子是在强烈的儒家礼制背景下形成的,有中轴线,区分层次,有主有次,左右对称,坐北朝南等,很特殊的一个地方在于喜欢使用自然的材料。建筑里面最持久的材料是石头,中国建筑中石头不作为主材,主材实际上是木头。如果以结构作为主体的话,中国建筑的结构主体是木头,因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以木头为主的体系……木结构体系不是一个简单的体系,它是装配式的,而且是用相对不是很大的木头做成的装配式……)城建了十分之一,和堪舆就老了,过世。他儿子接着监造,又造了十分之一,过世。孙子又接着监造,一丝不苟,直到过世,造了十分之一。重孙、玄孙、来孙、晜孙……又接着造,历时500年,才造成了。这个城全手工打造,房子大小不一,都是宫殿式的,石头立基,泥巴砌墙,榫卯结构,没有一颗钉子。东南西北共有八座门楼,各楼通过城墙连接着,最高的是德胜楼。如果从仙人的位置(云彩)上看的话,它们就像一串宝石。城楼是红宝石,城墙是丝带。这串宝石不是准圆,是梅花状的。最为醒目的是德胜楼,一位皇后,其他的是妃子。城内3米一个花园,5米一口水井,巷道街道纵横交错,鳞次栉比,家家户户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茂林修竹,金鱼假山穿梭其间,果树、香树、鲜花种了不计其数,百鸟集翔。还有菜地、文庙、武庙、城隍庙、土地庙……总之,住在里面的人都觉得好在(舒服),太好在了,身适心安,就不再搬家了,四世同堂,传宗接代。死了就埋在柯山上,山上墓冢到处蔓延,高坟崔嵬,全部都朝着松郡方向,日日夜夜望着它。如果在日落时分,登上东门的德胜楼俯瞰松州府,城际坐落着座座小型宫殿,仙宫楼阁沉浸在夕晖间,而周围环绕着大地田园,整个就是一个建造在大地之上的天堂。500年后,八位神仙在天上主持召开建筑评比大会,松州府被评选为第七名,公认是人类栖居方式的典范之一,一时间其建造模式风靡云南各地。
除了府衙、城门之类,城中民居并不规划,顺其自然。儒家的规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管着各位。没有人起宅基会坏别家风水,没有芳邻,又怎么能四世同堂。道德操守(孔子提倡的那一套)是一样的,各家根据自家的经济条件、实力、审美趣味,各起各的屋(高低、大小不同,但绝不会造次。磋商、谅解、照顾是常事。一枝独秀、金鸡独立、独占鳌头、出人头地、志在必得地盖房子相当忌讳,时时要考虑他人、邻居的感受。谦虚是普遍的美德,自己好在,别家也要好在。家家户户都要好在。只是你家一枝独秀,那就要出事了)。和氏家族看风水、监造,以保证各家各户随心所欲不逾矩。工匠是分等级的,有大师、高手、匠人、木工……按件计价,一般木工,雕个蝙蝠可得五打鸡蛋。若是大师上手,雕一组马鹿撞钟、梅花喜鹊要半年不说,工钱按照精雕细刻时凿下的木屑称重,重量以金子支付。有的时代追求朴素,喜欢素门(什么也不雕);有的时代追求烦琐,流行雕《西厢记》。到了奚大椿的时代,则流行雕“岳母刺字”,因为那时日本人来了。德胜楼等公共建筑则是衙门按照制式雇工精工细作,所以起得慢,盖了18年才一一竣工。德胜楼是一座等腰梯形的三层建筑物,通天接地,没什么实用性,就是为了美观好看,以取悦从不露面、不着边际的诸神。斗拱飞檐、琉璃瓦勾勒出的歇山顶像是在对大地拱手作揖,感激涕零,至少是一种归顺感恩吧,也有点儿正在为自己的孤独、鹤立鸡群于大地而懊悔。城楼上东侧挂个牌子:瞻日。西侧挂个牌子:拜月。楼正中悬一巨匾,刻着:“文献名邦”(颜体,雍正八年进士李茂松题),四个红地描金大字。如果在城外的旷野上远观的话,德胜楼就像一只自天而降的生着朱红色翅膀的凤凰。(乌鸦说,其实它就是一只凤凰变的。老家在昆仑山上,西王母委派它为松郡太守。“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山海经·大荒西经》)打造这只凤凰的都是当时地方上的良工巧匠,总指挥也是西王母派来的,叫陆吾。他是主管建筑的神仙,“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凤凰的内脏有三层,48根柱子撑着,每根都是一棵大树。三重檐歇山式屋顶,翅膀上涂着琉璃,在丹炉里烧了七天七夜,流云漓彩,晶莹剔透、光彩夺目。檐头上挂着几十个黄铜耳环(风铃)。自从东汉文人王粲写了《登楼赋》以后,文人都喜欢写登楼赋。以前每到佳节,松郡的文人就要相约登楼作赋,知县、县丞、县尉、主簿、典史、巡检、司狱、课税……跟在后面(都是诗歌爱好者),小厮抬着砚台墨条压条、狼毫兼毫羊毫、小楷中楷大楷、屏笔联笔斗笔、好酒好肉好水……鱼贯而上,面对楼东的良田旷野,远山近树,铺开宣纸就舞文弄墨,将松郡的一切(天空土地、日月星辰、水井花朵、父老乡亲、画栋雕梁、特产美味) 再次感激一番。都是老生常谈,意思无非就是“这个地方太好在了,谢谢”,“天地之大德曰生”,云云。许多人都写过,奚大椿也写过:“多媚兮春高献云,葳蕤兮夏浓妆荷。诚实兮秋奥得稻,暖响兮冬远盼雪。若楼下之琼楼玉宇,鳞次栉比、丹楹刻桷、王谢堂前燕者,皆登楼辈之陋室也,又何足道哉!”(《秋吟集》卷一)。19世纪的某几个月,门楼上挂过几个被大刀砍下来的强盗的人头,就悬在“文献名邦”四个大字下面,钉子还在。楼下城内瓦楞、土墙、街道、院落、假山、怪石、月季、牡丹、青藤、水井盘根错节,彼此勾连又钩心斗角、珠联璧合,癞蛤蟆般爬在地面。家家户户终日闭门思过,深居简出,一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谦卑低调、感恩戴德地过着小日子的样子。入夜,松郡的一切赶紧归顺大地,高低长短重返混沌,甘于一片漆黑,几盏油灯像萤火虫那样明明灭灭。看上去,像是一群蹲在黑暗里打盹的乌鸦。
城墙和其他城楼拆掉后,德胜楼就无用了,多余,只有怀旧价值(供乡愁)。城中高楼林立,长颈鹿般日夜伸着脖子,夜晚也目光炯炯,不睡觉,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城门洞前有一条大道,从省城那个方向过来,车辆开到德胜楼附近就绕过它进城去了。什么县法院啦,消防队啦,气象局啦,消费者协会啦,第一人民医院啦,公安局啦,文化局啦……都在那些楼里面。德胜楼已经在地面上凹下去,几乎成了个盆景。只有东面还勉强居高临下。奚无用知道它正在一天天陷落,阳光照到他脸上的时间一年年不同,在他小时候,8点钟,阳光就能照到他的眉头,现在(他53岁)要10点半(太阳光已经接近垂直而射)才照得到了。诸葛南飞说,走了,玩牌去。奚无用跟着她下去。赵国强是从哪里上来的?晓不得呢!大猪的牙齿给还疼?好些了。今天会不会下雨?晓不得。两个人又说了六句话,就下去了。诸葛南飞(52岁)低眼看见砖缝里爬出来一个油绿色的小东西,就掏出来看,是一个螭。玉的,很温润,老东西,奚无用也看了一眼,不错啊。说话之间,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抓走了诸葛南飞手上的螭,两人转身去看是谁,已经不见了。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天那个方向一般人不太注意的。诸葛南飞说,先下楼去看看,一跃,先奔下楼追去了。奚无用说得对,是天上伸下来的一只手抓走的。那螭本是一条小龙,落地成玉,诸葛南飞过了一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