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
作者: 陈思安
人近中年的戏剧女演员,依然深陷性别认知和身份认同的困顿中。恰逢此时,剧团知名大导演要排一出女版《哈姆雷特》——由女演员出演哈姆雷特。拿到这个角色成为她久未曾有的强烈渴望,沉睡已久的狮子在她心中渐渐苏醒,爱与禁忌的风暴也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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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谢幕灯光骤然亮起,十五盏聚光灯的热力灼烧她的脸庞,她又一次沉陷于自己的伊卡洛斯时刻。观众持久不歇的掌声扎入她肩胛骨两侧,轻柔展开蜡羽,使她缓慢腾起迎向那团耀目的太阳。她微笑着打开双臂,向着观众席鞠躬敬谢,先是朝向池座正中,随后是左右两侧,最后是二楼楼座。掌声和欢呼声一阵阵压过激昂的谢幕音乐,她听到不断有人在高喊她的名字。
没有踏上过舞台的观众不会知道,在灯光的强烈直射下,她看不清舞台下方任何人的脸。从她的角度望过去,那里只是一整片翻滚着橘橙色光芒的迷雾虚空。多年的舞台训练让她在数十盏灯的强光刺激下也能够睁大神气十足的双眼,对着舞台下方浓浊的黑暗散射出各种微妙情绪。但依然,她始终看不清任何脸庞。表演开始时,除了她自己的人物和她的对手,她看不到任何人。表演结束后,她不需要也不再渴望看到任何人。然而每一个被她的目光扫视到的人,都会发自心底地认为她就在凝视着自己,他们不只是被她看到,而是被她刺痛,被她撩拨,被她独一无二地眷顾,让他们情愿将心绪之绳卷挂在她的指尖,一次次随她扯动着飞升半空再坠落崖底。
就在她的双眼重新适应了谢幕灯光的刺激,马上能够重新看清台下的一切时,她鞠下最后一躬,缓步倒退着向侧幕条走去,让身体迅速隐入后台的黑暗之中。跟很多演员不同,她从不贪恋持久的谢幕,总是在观众意犹未尽掌声正浓时就知趣地离场。她绝不会等到所有人耗干激情,却因主演还未离场而不好意思停下击掌,届时掌声将逐渐变得迟疑和带有劝哄的意味,那种局面只会令她感到尴尬且有失尊严。她是劝哄他人的人,无法忍受位子倒置。同行演员只当她是过分谦虚或谨慎,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唯有看不清任何脸庞的虚空才能令她感到安心。借由那片虚空,她方能清理过去两个小时的沉重皮囊,重新走回自己的生活。因此,必须在那片虚空消散之前重归暗处。
舞台监督像往常一样在侧幕条里侧等候,见到她退过来后,便按下关闭幕布的按钮。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肩膀和腰背放松下来,整个人瞬间缩小了一圈。苏凌曾经跟她开玩笑说,舞台上的她比平时的她起码要高出五厘米,不是因为高跟鞋,是因为提着一口气。这口气至少有五厘米。服装师走到她身后,轻拍了下她右肩提示自己要换装了,随后便开始动手解她背后的系带和纽扣,帮她把厚重的戏服褪了下来。跟她工作过的人都知道她在演出刚结束时不愿讲话,因此都会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工作,不跟她交谈。她木偶般地顺从着工作人员无声的指引,脱掉衣服,卸下饰品,掏出衣袋里的小道具,随后木偶般地走回化妆间。
一出还不错的戏。她对着化妆镜撕掉黏在眼皮上的假睫毛,丢在桌面的小垃圾盒里。每次只有在一部戏一整轮全部演完之后,她才会允许自己做出审慎的评价。一出还不错的戏,但也仅此而已。剧本过得去,导演也算有点想法,但就是哪里差了点什么,总让她觉得还不够劲儿。究竟差在了哪里呢?她一边拿出化妆棉蘸上卸妆液轻轻抹蹭着眼周一边想着。这出戏里她演了一个当代版的嫦娥,又或者说,就是几千年前的那个嫦娥,在月亮上苦熬了千年后重返人间。台词够有趣,有几场甚至算得上幽默,能看出来编剧还试图探讨当代女性仍背负着历史中女性始终背负的枷锁这样的深入主题。
但就是哪里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她换了块化妆棉,开始抹卸脸上其他部位的妆容。只抹了几下,化妆棉便全污掉了,她只好一块又一块地更换着。她始终不喜欢化浓妆,年轻时登台向来要求化妆师只给她略施淡妆,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只要自己不严厉要求,化妆师就会给她用上厚厚的粉底和遮瑕液。她是个聪明且敏感的人。化妆师没有换,舞台灯光也没有变,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是她在变老。逐渐老到了不做些修饰就会被灯光一瞬戳破的程度。可恶的灯光。如此锐利又如此残忍。灯亮之时舞台上的一切暴露无遗,尤其是那个站在聚光灯下众人关注的焦点人物。
没有人明面上去谈论这些,其实是因为无须谈论。她接到的角色从最开始的少女、女儿、众人追求的缪斯,逐渐变成了情妇、妻子,甚至母亲。这次可倒好,直接成了女神。女神是尊供在台面上的雕像,谁会对女神产生非分之想呢?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该怪谁。怪编剧吗?难道就写不出几个像样的这年纪的女性角色?可他们也是被观众的喜好所牵引。怪观众吗?有多少观众能被自己生活经验之外的形象给激起想象和欲望呢?还是该怪岁月无情,韶华易老?她立刻摇了摇头。我才四十二岁,还远远谈不上老呢。没有像样的现成角色,我就去塑造像样的角色。想到这里,她丢下最后一块污掉的化妆棉,倒出爽肤水用力向脸上拍打,啪啪作响。
“成功收官,一尘姐,大获成功!恭喜恭喜。”化妆间的门猛然被推开,她的背后涌过来一阵卷带着各种杂音的劲风。她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只有一个人敢在演出刚结束时就冲进她安静的化妆间。陈旸“砰”地甩上门,脚下的高跟鞋噔噔噔踩出鼓点声冲进她耳中,陈旸一屁股坐在化妆台上,颇为得意地看着她。“我给你看票板,看看,你看一眼嘛。”陈旸掏出手机翻了翻,扬起来戳到庄一尘面前,“一张不剩,连演四周,还是场场售空,你不知道这一天天的有多少人给我打电话央求我留票,卖得那么好,我上哪儿找票子去?放眼整个艺术剧院,还有谁有这票房号召力?还有谁?!”
“我随随便便就能说出五六个来。”庄一尘淡淡地回了句,拿起眼霜点在双眼四周,轻轻按压着。“我的好姐姐,给我个笑脸吧,当你制作人什么都好,就是难得你一个笑脸。”陈旸跷起脚悬空来回甩着,冲着庄一尘撒娇。庄一尘抹平眼霜,仰起头来看着这个总是很快乐的年轻女孩。四年前这个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女孩第一次被剧院分配进庄一尘当时所在的剧组担任制作人,女孩机灵能干、办事利索,很快就得到了剧组所有人的喜爱和信任,但她最吸引庄一尘的特质,却是她时刻表现出的发自内心的愉快。庄一尘发觉,陈旸并不像她身边绝大多数人那样惯于表演愉快,那种表演不是出于掩饰自我,更多是为了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获得轻松感,好将人与人之间相对沉重的那个部分躲闪过去。但陈旸从不会表演愉快,庄一尘甚至怀疑她并不理解究竟该如何表演,她所呈现出的是一种内心真正被填满的人才拥有的快乐。这种快乐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对于不是有意使用这件武器的人来说,这反而成了最强有力的征服他人的武器。
庄一尘仰脸看着陈旸,认真地冲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投向陈旸,如石子投入水波,在陈旸脸上泛出一片更绵延扩散的笑,反射回庄一尘身上。“我知道你不喜欢参加庆功宴,但今天晚上你必须得去啊。剧院已经决定这出戏明年继续上档复排了,我应该能争取到定档在春节前后。晚上咱们好好庆祝一下。”陈旸摇晃着双腿说。庄一尘点点头,拧开盒子抠出一点面霜往脸上涂抹。找个什么由头推掉不去呢?庄一尘心里盘算着,还是说头疼吧,用过太多次的理由,慢慢就变成所有人都相信的事实了。
陈旸忽然从化妆桌上跳下来,躬身把头伸到庄一尘耳边,有意放低声音,“我还有别的消息跟你说。”庄一尘按摩着脸颊,“说吧,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你晚上去庆功宴我就告诉你。”“别闹了,赶紧说。”“你先答应我晚上一定去。”庄一尘看着化妆镜里映着的陈旸忽然严肃起来的面容,无奈地点了点头。
镜子中的陈旸轻声细语地将一句话吹进庄一尘耳中,“剧院决定新排一版《哈姆雷特》,由一位女演员来演哈姆雷特,周大导亲自执导。”
庄一尘脑袋嗡的一声爆响,随即陷入一片惨白的雾里。雾气缭绕中跌跌撞撞走来一个全身黑装的人影,因为心碎而手指颤抖,胸腹被仇恨的火焰灼烧得发红发烫。现在我只剩一个人了。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材!这一个伶人不过在一本虚构的故事、一场激昂的幻梦之中,却能够使他的灵魂融化在他的意象里,在它的影响之下,他的脸色变成惨白,他的眼中洋溢着热泪,他的神情流露着仓皇,他的声音是这么呜咽凄凉,他的全部动作都表现得和他的意象一致,这不是极其不可思议吗?她看清楚了。那人影,是她。
“一尘姐,一尘姐?”一声声呼唤将她重新拉回自己身体,“怎么样,兴奋了吧。”陈旸笑嘻嘻地盯着镜中的她。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局促地刮拨整理着头发,拿起妆台上的橡皮筋把头发扎起一个蓬松的马尾。
“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她谨慎地说。
“院里已经立项了,还没指定制作人,我要争取去做这个戏。但现在有个问题,”陈旸朝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听苏头儿的话风,周大导这次想用年轻点的新人,他在考虑艾可。”
“艾可?”庄一尘愣了片刻。
“去年演希尔达那个女孩,《建筑大师》,大导去看了那戏,对她印象很深刻。”陈旸马上提醒她。
“哦。那段时间我在外面巡演,没看到。”庄一尘淡淡地回应。
“她确实还不错。但比起你来肯定还差得太远。太远。”陈旸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庄一尘,眼神里闪动着不需直言的挑动。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庄一尘才会想起这个聪慧的年轻人,不只是个内心充盈的女孩,同时也是个异常精明的制作人。
“汇报完毕。”陈旸飞快直起身,噔噔噔地向门口走去,“你答应我的,晚上一定得来啊。老地方,二楼303包房。我先去饭店准备。”大门拉开,走廊里的杂音一瞬铺卷袭来,又在陈旸甩上门后一瞬消掩。
庄一尘凝视着镜中这个已卸去所有妆容的女人。她的额头依然饱满,苹果肌坚挺,下颚线没有任何赘肉,脖颈雪白耸拔。日复一日登台的浓妆和灯光的炙烤并没有摧毁她的面容,反而令她脸部的线条更加凌厉,随反复锤炼演技而来的自信为她周身灌入一股特殊的强大气场。不管什么人,哪怕只是打她身边经过,哪怕认不出她这个红极一时主宰舞台的演员,也都会被她身上的那股气场所震慑,下意识地自动为她让路。她的面前极少出现会挡住路的门,门总是自动敞开。她向来知道自己不是个常人眼中堪称美丽的女人,即便在最青春动人时也不是,但她独有的气质确实无可取代,只要她站在舞台上,无论是位于正中央,还是任何边边角角,观众的目光就是无法从她的身上拔除开。观众们通常想在女演员身上看到清纯的小女孩、包容的姐姐、慈爱的母亲、性魅力十足的熟女。但在她身上从来不是。他们在她身上看到了世界上没有的人。谁都想成为,但又无法成为的那种人。这很危险,却没有妨碍她的成功。
然而此时的她还是难以抑制地燃起汹涌到淹没每一根发丝的沮丧。她竟不是导演心中堪当此任的第一人选。不再是了。她还没有自恋到认为某个角色只有自己能够胜任,但这可是哈姆雷特啊,哈姆雷特!每个有追求的男演员一生都在渴求的圣殿之角,他们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走上舞台穿上这位忧郁王子的皮囊,念出那些经典的、爆裂的、令人心碎的台词,而耗费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青春去忍受枯燥的训练,反复打磨自己的声带和形态,只为了在这圣殿之角中留下自己演绎的一笔。而现在,一位女性,一个如假包换的女人,也将在国内的舞台上拥有这样的机会。一想到这个机会可能不属于自己,她简直感到自己前半生所有的付出都显得像小孩子反复用弹弓射树枝上的小麻雀一样毫无意义。而这仅仅是因为她已经年纪太大了吗?狗屁!剧院顶梁柱那几位男演员,年逾五十甚至六十了都还在演哈姆雷特,为什么换成是女人就行不通了?她几乎要发怒,却不知这怒火该抛向谁。
她曾经在国外演出的间隙去四处看戏。让她终生难忘的一次经历,就是在柏林的剧院里看到一位女演员扮演的哈姆雷特。她坐在台下望着台上的女王子泪流满面。尽管听不懂德语,但哈姆雷特的剧情和台词她早已熟记于心。一同看戏的同事还以为她是被演员的表演所打动,才不是呢,在她看来那个德国女演员动作僵硬,台风生冷,似乎只是个背词机器般地吐出一串串自己仿佛从未理解的台词。可她是多么地羡慕那位女演员,更确切地讲,应该是嫉妒。嫉妒到控制不住自己奔涌而出的泪水。她宁肯死也想拥有这样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伸手可触,她却要眼睁睁看着别人代替自己去完成。这会要了她的命。
我已经得到很多了,我应该感到知足。她努力安慰着自己,克制着不要再去想这事,否则泪水又将喷薄而出。这种状态可没法去参加庆功宴。她迅速起身,换好自己的衣服和舒服的平底鞋,拿起挎包走出化妆间。穿过乱哄哄的后台化妆间走廊,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拐回到舞台上去看看。每次首演之夜和演出收官之夜,在离开剧场前,她都会到观众散场后的舞台上去看看,这是她自登台之日起就保留给自己的一场小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