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了
作者: 陈谦
在美国疫情严重的非常时期,她费尽周折,赶到千里之外的老人院见父亲最后一面。世间万物皆有其时,爱有时,恨有时,宽恕有时——孩童时落下的心理阴影,父女间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隐秘心结,能否在告别之时彻底放下?
柳琼刚在“金柏长者之家”窄长的停车场里停稳车,一抬眼,就看到妹妹桂琼迎到车边。桂琼穿着裁剪妥帖的lululemon(露露乐蒙)灰黑健身装,配一只黑色布质大口罩,身手敏捷地闪近,拉车门,脑后那把高高扎起的马尾一甩一甩的。
柳琼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赶忙从车门的小边箱里扯出淡蓝的医用口罩戴上,车门就给桂琼拉开了。柳琼一脚跨出去,刚站直,迎面看到桂琼那双大圆眼下两个黑蓝的眼圈,被烟熏过一般,还有那些密集在桂琼眼角的细纹,似乎都是新冒出来的。她心疼地抬手去撩妹妹垂在额前的碎乱短发,急切地问:“爸还好吗?”
“没变化。”桂琼轻声答应着,低下头来,接过柳琼的手袋,未等柳琼回话,又说,“姐,你要有准备。Anytime(随时)了。”话音未落,两姐妹同时伸开双臂,将对方抱住。
柳琼立刻感到自己被妹妹热血突奔的气息紧密包围。身为两个高中生的母亲、加州大学圣塔克鲁斯分校的化学教授,桂琼是经年无休的长跑发烧友。隔着口罩,柳琼都能感到桂琼吹到自己耳朵上那一股股热腾腾的呼吸。她原先发凉的手心在回暖。桂琼带着湿热的手掌在她的背后很快地滑下,松开前停了一下。“好像又瘦了啊!”——柳琼接到了她的心声。
“我一直在努力地吃啊,胖了的。”柳琼说着,口气急切起来。桂琼揽过她的肩:“这话要爸说才管用啊。唉,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说着声音就变了。柳琼赶忙打断她:“当然很重要。”——她这样紧赶慢赶,就是为了要给父亲送来这个最重要的告别礼物。就算对父亲已经不重要,对她仍是特别重要。她要完成父女一场的最后功课,画圆那个闭环。是时候了。
桂琼侧过头来,盯着柳琼的眼睛:“姐,我以前还真不知道,人要咽下这口气有这么难啊。特别难,看着太难受了。”柳琼看到妹妹的眼睛一下红了。她咬着嘴唇,没说话。桂琼昨晚在电话里已说过了:“所有的人都知道,爸就是在等你了。好在我们有欢欢啊,要不真不敢想象。”
疫情自春天大流行开来,作为重灾区的全美老人院和护理中心,已全面停止亲友对老人的探视。若不是到了最要紧的生死别离关头,“金柏”作为疫情防护第一线的老人护理中心,早已谢绝访客。好在“金柏”是柳琼姐妹的发小韦欢博士经营的,这就让在疫情中进入临终关怀护理的柳琼父亲获得了小小的特权。近半年来,桂琼一周里能因欢欢的特许前来探视父亲一次,更重要的是在眼下加州已经规定外州人员至少要在自行隔离满一周后才能出入公共场所的时刻,欢欢又为柳琼办了特许,让从西雅图赶来的她一下飞机就能直接来见父亲。美国人如今在各种媒体上讲到疫情中最深的痛,排在前三之一的就有“因为疫情而不能与去世的亲人道别”。在今天之前,柳琼每次听到电台里谈论这样的话题,都会立刻掐断。六月中的时候,组里的科学家大卫在实验室里接到远在纽约上州小镇的父亲因新冠病毒感染去世的消息时,那男人压抑不住的痛哭声,轰隆隆地在她的耳膜里冲撞。她隔着六英尺的距离,安静地陪他流下泪水。公司里的人们都知道,柳琼病重的父亲也住在老人护理院里,大家远远地围出稀松的一圈,以无声的关注安慰着他们。现在,是她的双脚穿进了大卫哭诉着喊疼的那双鞋子里。她努力安慰自己,真是感谢上苍眷顾,因为拥有发小欢欢,她们获得了这样的特权,能让她赶来为父亲送别。
柳琼远在西雅图。疫情暴发不久,九十一岁高龄的父亲就因拒绝查治胃部肿瘤而进入临终关怀阶段,住进了欢欢的“金柏长者之家”,果然应了父亲这些年一直讲的,“我最后还有个欢欢,我没有后顾之忧”。柳琼在疫情中已不能像往年那样利用年节假来加州妹妹这里探望父亲。从夏天开始,她就一直是通过护工的帮助,与父亲视频联络。开始还可以一天一次,慢慢地,父亲就已经说不了多少话,视频探视就基本断了。她每天只能从妹妹桂琼那里听些消息,跟进父亲病况的发展。如果要说心理准备,柳琼觉得自己很早就已经做好了。她已接受那只是时间的问题。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绷到昨天,当她同时收到妹妹和欢欢非常简短的微信,让她尽快赶来。柳琼还是马上约了她长期的心理顾问南希。这些年来,南希对柳琼而言,心理支持已经远超过心理辅导,在她离开前,南希给她念了“世间万物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悲恸有时,跳舞有时;花开有时,凋零有时”。——南希真是有复印机般的记忆力,那是她跟南希说过的,父亲住进“金柏”前的半年里,在电话里最喜欢重复的就是“花开有时,凋零有时”。昨天欢欢在微信里的最后一句也是这个意思:It is about the time(是时候了)——熟悉的欢欢以一个专家的口气在提醒,而且用英语讲出这句来,冲击力好像一下减弱了。
“Be strong.(要坚强。)”柳琼向妹妹轻声说,听上去像自语。姐妹俩的目光一对,看到彼此的眼神都是凝结的。桂琼点点头。她们姐妹俩相差不到四岁,两人又都是1.60米出头的个儿,人们却总将她俩谁是姐姐搞错。运动上瘾的桂琼看着个高腿长,走路生风,一眼望去身上没一点多余的脂肪,浑身健美的肌肉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特别饱满,要说体重是柳琼的两倍大概也有人信。这当然不是桂琼显胖,而是柳琼实在瘦得令人忧心,以致这成了晚年父亲最大的心病。
微微起风了,前天过的秋分。停车场里有几片卷着的深褐色落叶在滚动。正在落山的夕阳,将停车场边几棵红杉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打出斜长的树影。柳琼轻叹出一口长气——她不仅赶到了,而且是在日落前赶到的。
柳琼从小就知道,父亲对“黄昏前的赶路”有着莫名的恐慌。晚年到了美国,只要天色一转暗,哪怕是坐在车里在繁忙的高速公路上赶路,父亲也会不停叹息,有时干脆紧紧抓牢车窗上的把手,挺直了腰,屏住呼吸,好像担心随时会被甩出车外,跌入那暗合的暮色。柳琼问起来,父亲告诉她,他年轻时生活在浙江山区,乡里的土匪们大多在夜里出门打劫,山民代代相传的古训,就是告诫人们在日落之前要关门闭户,赶路的人也要赶在日落之前住定,更不要说作为遗腹子的父亲,一直跟着寡母住在祖父大家庭的外围,母子都没安全感。跟父亲在一起,这样的叹息听多了,柳琼也对每天要在黄昏到来之前了结手头的事情有着下意识的紧迫感。柳琼从来不敢问父亲的是,他对黄昏来临的恐惧,是不是跟母亲的死讯是在傍晚时分传来有更直接的相关。在柳琼来自五岁那个傍晚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气息是父亲所在的师大化学楼前桉树林里那无边湿气的腥涩味,那怪异的气息让幼小的她第一次有了反胃的感觉;她一直无法抹掉的记忆残片,还有父亲随一群灰蓝色的年轻男女从高高的台阶上疾步而下时,看到她时猛别过去的头,和他那张灰黄的脸。
柳琼所在的西雅图“博雅”药物公司直接参与了对新型冠状病毒疫苗的测试实验,公司上下在疫情中都不曾停止过到实验室上班。今天一大早,作为第一试验室主任的柳琼就跟室里的各位开完早会,确认了下周外接疫苗代测试项目的具体事项,忽然就说出来了:“我马上要离开一些天。我父亲到了最后时刻。”她看到了散坐在会议室里的人们一双双露在口罩上的眼睛里的凝重。西雅图老人院大批老人染上新冠病毒死亡的消息,曾一度震惊全美,人们对柳琼传递的这个消息当然非常敏感。一段短暂的沉寂之后,会议室里响起一片被口罩捂住的怪异的叹息和安慰声。柳琼转身离去,以最快的方式从西雅图飞了过来——先到硅谷中心城市圣荷塞下机,再租车开了近一小时,赶到这里,终于完成了黄昏前的赶路。她算是父亲的好女儿吧,柳琼想,吐出一口气,却被口罩拦住,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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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柏长者之家”坐落在圣塔克鲁斯城里僻静的小街上,主体是个一层长方形的低矮建筑。乍眼看去,跟四周民居的风格很像,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卡特时期能源危机背景下的产物。“金柏”主体的外墙灰白相间,总是打理得干干净净。父亲在六月入住时,加州疫情稍有缓解,柳琼专门飞来探视过。因为知道它是老人护理院,柳琼觉得它看上去总是染着一股日暮的悲情,连带欢欢让人在庭院四周用心种植的应季的艳丽花草,好像都有点用力过度,反衬出一股淡淡的哀伤。这里在疫情之前就非常安静,实在很配“长者之家”的名字,而且入住的老人平均年龄是八十七岁,这让“金柏”成了名副其实的人生最后驿站——这里的老人们最爱的“永远的甜心”欢欢,是从来都不愿提“终点”二字的。
父亲在年过九十之前,一直跟桂琼全家生活在一起。大家都觉得那是父亲最好的养老方案。桂琼和丈夫杰克都在加大圣塔克鲁斯教书,在拼终身教授的那些年里,两个孩子小,父亲一下就成了桂琼家的主心骨。“就像我们小时候家里的奶奶啊。”桂琼那时每每感叹,还总要加上这么一句。柳琼姐妹的母亲去世后,从老家跟来桂林的奶奶撑起那个没有了女主人的破碎门户。一直没再婚的父亲,跟在柳琼的奶奶身后,成了一个会缝衣、做饭、洗涮的男人,一路将柳琼姐妹拉扯大。如今两个女儿都到美国念下博士,定居下来,父亲退休后就跟了过来。作为当年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父亲懂英文,能帮桂琼处理家中很多杂事,看孩子做饭。六次路考失败后,父亲在年近七十的时候,居然还拿到了加州的驾驶执照。妹夫杰克是意大利移民后裔,从小在纽约长岛的大家庭里长大。杰克说,早年他们家里总是走马灯似的过往着一家家拖儿带女从意大利来落脚的亲戚,让他对男女老少欢聚一堂的生活有一种源自童年的迷恋。杰克甚至说得出“家中有老是个宝”那样的话。“多少亲生的儿子怕也做不到杰克这么好啊!”父亲只要谈到女婿的体贴,总会由衷感叹。每到这种时候,柳琼就会想到儿时总是沉默着在家中忙碌的奶奶,不再接父亲的话。
孩子们到了上学年龄后,父亲除了洗衣做饭,还忙进忙出接送孩子们上下学。他将家里孩子们每周的作业表、课外活动表列得清清楚楚,贴到冰箱的门上。正在忙着做科研跑实习还授课的桂琼夫妇,将两个小孩子都丢给了父亲带着。各种课后活动——学琴、游泳、打球、练跆拳道一样不少,父亲夜里还帮盯着他们的功课。按桂琼说的,就算她和杰克能做,都绝对做不了那么好。
也就在那个时期,原来在新泽西的强生制药公司做药理研发的欢欢,随从东部过来加盟硅谷软件开发创业公司的丈夫来到了圣弗朗西斯科湾区。
欢欢和桂琼同年出生,父母也在师大工作,跟桂琼一路从幼儿园到师大附中都是同学。柳琼父亲见到欢欢特别高兴:“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以前你一放学就来我们家找桂琼去玩,看着你就跟见到女儿一样。真没想到能在美国碰到,都这么有出息了!”
欢欢本科到广州念了中山医科大学,来美国之前在广州做过几年高干保健医生,后来跟着华南理工大学毕业的丈夫来美留学,读下生物药学博士,进了强生药厂做研发,却发现自己还是对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更有兴趣。这下到了加州,就有了转换职业跑道的念头,正好“中山医”时代的学长当时正在圣塔克鲁斯经营“金柏长者之家”。圣塔克鲁斯离硅谷五十分钟车程,欢欢便决定加盟“金柏”——按她说的是当学徒来了。她凭着自己当年在广州当过老年保健医生和美国读生物药学的经历,上手很快。一年之后,学长拿到了国内合资办医院的邀请,要将“金柏”出售,回国发展。这时的欢欢,已经对“金柏”有了感情,工作又做得顺手,就集资盘下了“金柏”。漂亮能干的“金柏”女主人韦欢博士一时成了社区名人,上了市里的电视和各种媒体。让欢欢意外的是,老人护理院女主人的工作量远远超出了想象,而在硅谷创业的先生也忙得脚不沾地,照顾女儿非常吃力。桂琼和父亲就让欢欢将跟桂琼的儿子小明一般大的女儿梦梦转学过来。在欢欢接手“金柏”后最忙乱的第一年,梦梦就寄住在桂琼家里,和桂琼的孩子们一起生活,直到欢欢将“金柏”里里外外都理顺了,才将梦梦接走。欢欢反复说着道谢的话,柳琼父亲笑眯眯地摆手,说:“你客气什么呢?好吧,将来等我需要的时候,你记得给我留个床位就好了呗。”大家听了哈哈一笑。谁想到那个“将来”真的会来呢?
桂琼和杰克也在那前后双双成了加大圣塔克鲁斯的终身教授,生活算是稳定下来了。为了方便父亲的晚年生活,他们将原来的两层楼房换到半山上的一座占地开阔的西班牙式海景平房里,方便父亲在屋内行走,在后院看书喝茶,打太极拳健身。
早年孩子们还小时,柳琼每次给父亲打电话,总能听到背景里小孩子互相追逐打闹的尖厉喊叫声,她就有些为父亲担心。父亲却总在电话里反复问:“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声音会越来越高,带着兴奋,好像怕柳琼会错过。柳琼作为儿时在家里从不敢随便打扰父亲的女儿,听得很是诧异。母亲去世后,留在年幼的柳琼脑子里最深的印象就是父亲在他们那间拥挤又灰暗的小屋里伏案的身影。那时妹妹桂琼才刚学走路,就被外婆带回杭州去了,一直到了上学年龄才给送回桂林。跟在桂林照顾柳琼的奶奶总是示意她要安静:“安静,再安静一点啊——你爸爸受不了这些声音啊。可怜见的。乖乖听话。”——这些是她儿时最熟悉的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