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内人

作者: 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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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学兼优的研究生长期遭受导师的伤害,最终无法忍受而走上绝路……这似曾相识的事件,我们曾多少次作为局外人围观过、痛惜过,而真正的局内人——与当事人师出同门、共同经历过伤害的同学、舍友,在事发时如何选择?在事后又将如何走出良心挣扎的梦魇?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海子

今天,三月底一个寻常日子,早上六点二十一分,也许是二十分四十八秒,睡在我上铺的小唐跳楼了。但我们搞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分秒是很正常的,因为他跑出去的那刻所有人都还在梦乡里。或许中间也有辗转反侧却装睡且事后三缄其口的人,譬如说我。但时间那么早,就算真的醒着,又有谁会紧紧跟着一个反复折腾一宿未眠的舍友跑出去呢?又不是要晨练。这段时间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早就快断了。

小唐昨天夜里一直在上面翻来覆去,动静很大。两点多突然打了一个电话给那个人。那个人随即打给我们舍长,要我们立刻打120带他去看医生。舍长还举着手机呆站在原地,但小唐已经听见了,反应非常大,坚决不同意打。

“你们要打120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小唐当时脸色非常难看,因为一直睡不着觉,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宿舍惨白的日光灯下,他太阳穴上青筋暴突,像两条短暂会面旋即分道扬镳的蜈蚣,下巴上的青胡茬同样呼之欲出。他一贯脾气温和,注意仪容,认识六年来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任何重话、狠话、不负责任的话,也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糟糕透顶如同逃犯的气色。说实话,我担心他立刻就要发病了,他的神情就像后面有人在追他,他正拼命往前跑,却猛然被叫住。也很像一只即将发狂的动物,被人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但谁在逼他呢?除了舍长,我们所有人都还躺在自己的床上懒得下来。舍长是没有办法,是那个人指派的。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用处,对于这件事,那个人总是非常清楚,无师自通的,好比一个从业多年的主妇到菜场看到任何蔬菜和肉类,就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将买下哪些部位的肉和哪些菜回家,又将用怎样的工具一点一点地将肉菜分割开,用最合适的方式和最恰当的火候撸起袖子烹饪好,再志得意满地端上桌,最终流着口水大快朵颐一样。这个福至心灵的比喻,让我意识到他平时看我们的眼神,正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厨子看案板上的肉的眼神。有些部位肥一点,有些部位则适合切末剁泥,摔摔打打,搓圆捏扁,最终做成丸子放进锅爆煎炸焖。还有一些肉适合做成刺身生吃,比如三文鱼。总之,他什么都知道。所以这天晚上他断然命令舍长打120,叫车。如果不是小唐激烈反对的话,大概舍长真就打了。

僵局既成,我说:“刘SIR,小唐可能是不愿意去精神科留下病历,怕影响两月后的入职体检。他不读博了。”

这件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床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小唐如死灰槁木的脸,我没办法看到而装作没看到,正如我也同样没办法知道他在意什么而假装不知道一样。

舍长想出折中之计,用手机约了个快车,先把小唐带到医院去,再看挂哪个科的号。大不了今晚莫困了,我听见他嘟囔了一句。甚至都不必真的去医院,就是出去转转,在黑暗空旷的大街上兜兜风,或许小唐就能清醒一点,我猜。他的样子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所有人都不说话。

凌晨三点了。我忽然之间困得要命,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困过。要是我能再醒着坚持一会儿就好了。问题就出在凌晨三点。我们已经研二了,也二十三四岁的人了。大一的时候,不要说凌晨三点,凌晨五点我也可以舍命陪君子。那时候不光舍长送小唐,我也愿意跟着一起送。谁让我是他在这个宿舍说话相对最多的人呢。也就是说,如果小唐认为宿舍里多少有一个朋友,那这个朋友就是我。但眼下这个朋友在凌晨三点困得发疯,只想重新在床帘里像尸体一样轰然倒下。在强烈到不可抵御的困意里,我听见舍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车已经到了,我们下去吧。”小唐说:“我不下。”舍长可能动手拉了他,他也可能用力甩开了,但我此刻早已不可遏制地昏睡过去。沉入黑甜乡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外面复杂的纷争,一言难尽的事,包括让人做噩梦的那个人,统统都可以抛诸脑后。

我其实没睡多久,又突然在黑暗中惊醒了。一身冷汗。

周围传来多名青壮年男子叹息、打鼾、在睡梦中吧唧嘴的动静。上铺反而安静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任何响动,我猜小唐也一直没睡着。看了一下手机,四点半。真想敲敲床板和他说,有什么天大的事能比睡觉更重要吗?睡一觉醒来看到太阳,再去二饭堂吃碗热乎乎的热干面,一切都好了。也想过不然发条微信给他,但最终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以前小唐是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导师,人人有问题都向他吐槽,女生们也都叫他暖男,但自去年冬天终于和那个人摊牌并遭遇一连串报复后,他就越来越敏感,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经常好几个礼拜不去足球队,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我知道他找工作是读不了博退而求其次,自从和小吴分手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确定的女朋友,但事关隐私,男生之间无法倾诉,更不好探问,只能眼看着他一天到晚话越来越少,进出宿舍都低着头。

那个人和他之间的事,只能从微信群里一窥端倪。已经很久了,无论那个人在群里宣布什么,小唐都不再回应。

那些话我们其实也都觉得太过分了,但仍留在研究室和足球队里的成员又能怎么表态呢?男生之间同样不会安慰人。更何况毕业在即,兵荒马乱,人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最多不过见面拍拍肩膀,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每当这种时候,小唐都立刻如遭电击一样快速闪开,避开目光。他什么都不和我们说,也许觉得说了也没用,也许不想把我们也拉下水。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再次慢慢睡着,直到又被上铺打电话的声音惊醒。不知打给谁,他妈还是他姐。再后来小唐好像压低声音哭了,不再说话。再一会儿,又听到几声微信提示音。集体宿舍就是这样,一个人随便做点什么,磨牙、翻身、放屁,都没人不知道,也没法不知道,尤其睡在他正下方的那个人。这一夜也着实漫长,都下半夜了,黑暗里气温还在不断升高,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太阳藏在黑暗中,灼烤着每一个装睡的人。我打个寒噤,仍旧闭上眼。

我怀疑不到六点小唐跑出去时不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听到了,包括舍长。但我们实在太困了,没人去追。

我知道他这些天都睡得不太好,其实每个人都是。宿舍所有人都在一个系、一个实验室,几乎都来自某省各地农村,只分属于不同地市。我和小唐从本校直接保研,按理说本该更亲。一开始也的确这样,一起下楼吃饭,去实验室,一起去踢球,踢完那个人偶尔请我们一起喝酒。小唐一开始性格也更阳光一点,很爱笑,也爱开玩笑。但我了解真正的他吗?只能说,我其实没什么机会了解更多的他。他是足球队的队长,是研究室的财务总管,是那个人最信任也严格要求的“宠儿”,被钦点以后,每天都来去匆匆,而我只能目送他越来越瘦弱的身影。偶尔深夜头顶的床板会轻微颤抖,仿佛木板中居住着一个会痛楚的灵魂。但豁达洒脱睿智尤其不必要的坚强,是我们所有人都必须佩戴的假面具,这也就意味着我永远没法敲敲床板,问他一声到底怎么了。

何况读研也真是忙。每天都有无数新的数据要核算,得按时按质完成进度,不能晚于邮件规定的时间,哪怕仅仅十分钟。那个人剥夺小唐送饭“资格”以后,会时不时让其他人给他从食堂打饭。我仍然还留在足球队,只不过不是次次都去——和那个人踢球从来就没有真正乐趣可言。球权都在他一个人脚下,所有队员只能传球给他,射门和充当英雄的机会也只能留给他一个人,除非偶然兴致来了,才会漏给小唐或别的最近看得顺眼的人一两个球。他所在的队总比另一个队要“出色”得多,必须取得绝对碾压性胜利,如果新来者胆敢从他脚下断球,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进攻,不惜犯规地用力推搡、骂人,甚至恶狠狠地直接出脚铲人。别的老师带的学生因他受伤,他从不道歉,那些人便不再来。他在球场上就像只狮子,是和在微信群里每天自吹自擂、赏风吟月,并强迫我们发长文吹捧的形象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但这两者其实高度合一,背后都是唯我独尊的强烈自恋。

毕业多年的王师兄后来说:“没有成年的教职员能受得了他,所以只能和学生玩。而且自己的硕士博士最好,唯唯诺诺,绝对不敢反抗。”

小唐当然更了解他。他有一次笑着说:“你看导师总在群里说捐钱给这个那个——但不会捐给不认识的机构和人。只给那些和他有切身关系而且有求于他的人。不要还不行,要了就得帮他做事,没价钱讲。”

更多时候,我们甚至连这种都懒得分析。可吐槽的地方太多了,但终极目标还是那张文凭,只要没毕业,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也许每个人的真实想法都是,和那个人尽可能保持距离,千万不要让他对自己另眼相待,就像之前对小唐,但同时也不敢与之彻底划清界限。小人是得罪不起的,远不得,更近不得。像小唐这样当牛做马任劳任怨这么多年,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接近。——如果没有小唐在眼前以身试错,这个道理所有人能明白吗?我很怀疑。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小唐越来越经常给他在附近工地打工的妈妈打电话,不知道是怕吵到我们还是别的,一开始还到走廊上压低了声音打,但来往的人太多,每个人经过小唐时都竖起了耳朵。他无处可去。我们都不在宿舍他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一个男生无时无刻不在给家人打电话也挺奇怪的,或许问题还出在他一直没有女朋友上——之前有一个,被那个人极力反对,终于拆散了。上学期某天早上五点,我再次被他在上铺压低了声音的电话惊醒,忍不住开口:“一天到黑打这么多电话?”说前觉得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说完就后悔了,觉得明明可以再忍一下的。

小唐很快挂断了电话。后来几个礼拜他都把电话线拉到外面打,冬天早上男生都习惯性赖床,人少。但走廊有扇窗子漏风,睡在床上也能够听到那呼呼的风声,好几次想出去和小唐说:“算了算了回来吧,以后不说你了。”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现在也没必要再说了。

人还是豁出去了好玩一点。小唐有次突然说那个人很像苍蝇,我们立刻想起《大话西游》里的唐僧来,会心大笑。其实比唐僧可怕多了的是,这苍蝇令人腻味又无法彻底排除在生活之外,哼哼声有时大有时小,有时会打电话,有时会发微信,有时还会踢足球,和你面对面地近身拼抢,身上的病菌令人恶心。苍蝇无处不在。有很长一段时间,苍蝇似乎主要纠缠小唐一个人,所以对于我们来说的嗡嗡哼哼,对于小唐来说就是雷霆万钧。有次在群里他说:“唐某,你明天早上六点十五分、六点半、六点四十五分,分别给我打一次电话,确保我醒来参加会议。”一秒钟内小唐回复:“到。”与此同时,那个人毋庸置疑的命令嘴脸和小唐屈辱的应答神气,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吐,又无法可想。

因为始终没有遭遇有效质疑和制约,嗡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说一不二,但群里沉默如群羊,战战兢兢犹如面对一匹孤狼。我们其实需要的只是苍蝇拍,却清楚听到了狼在靠近,撕碎、咀嚼、吞咽猎物的声音。人人自危,只能在狼决定吃某只特定的羊的时候,希望它尽可能吃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这样才能晚些殃及自身。

小唐说得对,其实还是苍蝇,不是狼。但在特定的小环境里,苍蝇完全可以和狼一样嗜血。

而我们是什么?我总是避免想到一个事实:苍蝇的后辈,其实是蛆。

如此严格遵守苍蝇规则的我们,有一天也会发育成苍蝇吗?

进实验室之前确然都行过弟子跪拜礼的,也都心情复杂地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却不知道原来这个“爸爸”真的要时时刻刻说出口。也许是郭德纲的相声听多了,我们90后都喜欢自称“爸爸”,那个人把这句戏谑全毁了。有时小唐在宿舍,有人兴高采烈地推开门说:“爸爸回来了。”我都不知道小唐有没有浑身一颤。

“以后你就叫我爸爸。”

“我爸在老家养鱼呢。”

这句话他大概从来没有说出口。直到最后,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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