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凌风

墙0

在近未来世界,宇宙中突然出现神秘的“墙”,一批批来自不同国家的科学家、心理学家被送进宇宙,攻克墙之谜题。离开地球后,他们是否还有机会与亲人团聚?人类为何一步步走向隔阂与失控?这些问题的答案不在未来,而在此时此刻。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许杨:

人们发现墙那年,我刚好六岁。此前人们一直默认空间是无限的,所忧虑的只有时间。直到遇到了墙。

那时人们谈起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漠不关心或者不愿多说,最后结果却都一样。它一直是人们话语中的碎片。我一直试图拼接这些碎片,直到我自己也遇见它。那之后我也不愿跟谁讲它了。

那年全世界的天眼先后给出相同的报告。首先是倒圆锥形的宇宙微波背景被拦腰截断,我们再也没看到过我们的奇点。然后,脉冲星坐标系一大半在瞬间消失,余下的也不再远离我们。当扩大观测范围时,发现所有方向上距离我们1200万光年外的星系,都消失了。每次望远镜试图再次聚焦,都会变得模糊一片,像被蒙上一层雾。墙就是这么突然出现的。

那年我还跟杨丽丽住在280多街。那是个典型的美东大城市,海水的咸味从我一出生就来到我家。我们住的几栋楼都是华人,紧挨我们的是棕色的西语区,然后是蜡黄色的印度人。然后非裔,他们人最多。再然后犹太人,这时已经离市中心很近了。最后是市中心。中心就是中心。那时又晃又响的地铁能从那里直通我们这里,但沿途中,没有人去其他人那里。每到一片区域,一种颜色就会从车厢消失。最后几站,会有西语区或者印度人陪我们。再最后,就只剩下我们。

那时所有信号都断断续续的。短短几个月有2万个探测器被送往墙,它们要在近地空间跃迁。我们每周日去教堂时,牧师都要先用五分钟祈祷信号稳定。我们礼拜时西语区也没有中止他们的娱乐。我们常听到来自肩式收音机的舞曲接近又远离。有次我们的圣歌和西语舞曲一齐中断,我们在突然而至的安静中沉默了几秒,爆发出猛烈的笑声。笑声中夹杂起西语脏话和巴掌声,很快又加入了我们牧师的声音——他让他们滚远点。而就在对方的英语脏话来临时,西语舞曲又和圣歌一齐回来了。

那个人来的那天和其他所有周日没什么不同。他进来时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片光从外面倾泻而至。大人们都在背对着他,而他背对着所有的光。只有我转过头。一个黑色的东西拉起他的右手。第一声巨响的时候,杨丽丽像甩一条绳子一样把我从后门扔了出去,在我的小臂留下三道指痕。那几分钟我对杨丽丽充满愤怒,因为我对她的右手充满好奇。直到后来不断涌来的尖叫声,才让我醒悟刚才看见的是一把枪。

教堂再开门的时候杨丽丽还带我去,那时我小臂的划痕已经结痂。她的视线在几张空椅子上反复游移,但那儿什么也没有。读博期间我第一次做哀伤辅导实习,那时第一批深空探索中唯二幸存的顾若非和徐忆北刚刚返回。在他们的反复更正下,我才发现第一批是派了7000多人,而非100多人。他们只在电视上露了一面就来了我们这儿,电视上的人们也跟过来。每次谈话,玻璃外都站着几十个人,航天总局、临床、军科院。

叫顾若非的宇航员无论聊起什么,都会绕回AI探测器。它也是第一批被派上去的,处在领航探测器右翼。领航是第一个墙的目击者,当墙一下子出现在它们视野时,它怎么也不愿继续前进。右翼和左翼分别重复了五遍机器人三法则,领航却突然说:

“我快窒息了。”

右翼和左翼面面相觑,那时的AI还没发展出意识。他们又重复了一遍三法则,得到的答复是: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右翼执行了销毁程序。然后不论我们再问什么,顾若非都会回到黑匣子里这句话: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作为队长,徐忆北显得思路清晰很多。在跃迁后,墙就以一个一望无际的灰色平面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一下子对观测结果产生怀疑,它不是一个长径1200万光年、短径900万光年的椭球体,而是一个“绝对的平面”。他们分到的远探组要搭载单人航空器向尽量广的范围探索。而所有留下的人都自愿转为了爆破组,因为“当它出现在你眼前时,你唯一的本能就是打碎它”。

墙看上去是一块暗灰色的金属实质,偶尔能看到局部有些灰色像水波一样荡开,又重归平静。他们试了所有方法观测墙的另一边,但什么也看不到。从衍射谱看,墙的构成无法匹配任何一种元素,原子之间几乎没有距离,接近绝对零度。探测组所有的取样都失败了,当他们尝试高能粒子轰击墙面时,墙没有丝毫震动。

徐忆北的前两次远足发现了墙周围迷宫一般的引力场,由此把它归为“暗能量”。

徐忆北的第三次远足是到墙边一颗静止的行星。墙的突然出现把这颗行星嵌在了墙上,它的另外1/6在墙外或墙体里(由于墙的厚度未知)。在这颗行星上,顾若非是唯一一个摘下手套的队员,氯气在他右手上留下的疤痕至今依然清晰可见。当他触到墙面时只说了三个字:

“好冷啊。”

好在墙的表面只有零下15摄氏度。当时所有队员都在拼命仰望拔地而起的灰墙,没人在意别人的动作。

徐忆北的第四次远足没有目的地,他们在墙的表面像一群攀岩者一样跳跃前行。墙面平整如一,他们八个人中常常只有四个真正吸住了墙壁。最后几次访谈时,徐忆北反复提起“预设”。最后的单独访谈时,他才说起在他的第七次远足前,他忘了提前探测引力场。当时所有人都进入了一种心理木僵状态,常常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然后,一股未知的力量把他和顾若非瞬间拉回地球,他再也没有见过余下六名队员。

徐忆北让我一下就想起杨丽丽,在我们不多的相处中她反复提起“梅姨”的名字。杨丽丽是梅姨生前望向的最后一个人,那时鲜血正从她的乳房中间喷涌而出。但杨丽丽把我甩出教堂后,再也没有回去。

导师把徐忆北归为自责创伤引起的PTSD,内省型人格。我却总觉得PTSD之上还有另外一些东西。

我们没再去几次教堂,便踏上了回国的旅程。我们扫不出变异疫苗的标签,我便让杨丽丽伸开手掌,给她画了一个。机场所有人都戴着拴满绳子的口罩来回踱步,所有的座位都是空的。我们经过一个小房间时,一个陌生女人突然抓住我把我拉向一条长队,队的尽头是一扇漆红的门和一面洁白的墙,上面挂着十字架。队伍里两个人在彼此抓着对方的衣服,不让对方前行,他们都说自己才离上帝更近。这时杨丽丽抓住我的另一只手,她俩拉扯起我的身体。那个女人喊道,墙已经来了!

杨丽丽把我夺回来之后,一下就坐在椅子上。

“咱去的教堂只说中文。”她说,“而且那个人只打女人。”

她的话越来越慢。清晨的微光从机场窗户投进来,有尘埃在里面不断翻滚着。她接着很肯定地告诉我,这不是第一回,肯定也不是最后一回。在我们漫长的对话中她始终没有谈到墙。当我们走向登机口的时候她说:

“如果真有上帝,祂不会是这样的。”

我们最后又一齐望了一眼那个祷告室。又有更多人凑过去,又有更多的争吵。我们走进飞机的时候,空姐朝我们弯了弯沾满睫毛膏的眼睛,它们都躲在护目镜的后面。

韩杰:

在我们那儿,女人从不上桌吃饭。厨房就是她们餐厅,餐桌就是厨房的矮桌。她们吃边角料,或者剩菜。小时候我会跑过去,拨给她们自己碗里的菜。她们就拿筷子打我,说我长大了没出息。可我还是去。只有一次我没被打。那天我过去,我妈都不看我。她的一边脸是青的,那天是她被打了。

韩力每天傍晚准时回家。他身上有股药味,又怪又香。我上小学之后,他身上药味越来越少,酒味越来越多。我三年级那年,他身上只剩下酒味了。他喝酒和睡觉分不开,睡醒之后也不去药厂。我们的H省紧挨首都,首都的工厂顺着铁路一座座运过来,我们的城市就在铁路上建起来。我妈念叨,这么多工厂搬来,我爸的怎么不开了。韩力说,医保担子重,要用便宜药。我妈说,那也不能把咱便宜没了。韩力就给她一巴掌,声音闷在她胸腔。我妈一边哭一边咳了几下。韩力又一巴掌,我妈把咳嗽也憋回去。我也是,一开始叫,后来邻居老问,我就开始学我妈。那一段我们家最大特点就是安静。

酒不是什么好东西,破坏记忆力。有次韩力出摊,回来没带液化罐。他开始喝酒,跟我说,妈的,他们收的时候我还在笑。那天我起夜时,他还在喝。他说,妈的,不该要这小子。我眼睛没睁开,嘟囔地问了一句。他就抓起我领子,把我拎起来扔到地上。又从地上拎起来,按到墙上。他的力气太大了,我感觉自己都快被按到墙里。我沿着墙滑下来,又顺着墙蹿上去。第二天我们还像之前一样吃早点,他掰掰我的脸,一脸诧异地问:

“你这是怎么弄的?”

韩力的话给了我很多启发,我练出走神的本领。他一打我,我的思绪就飘出去,在一边看着自己,好像他打的不是我。我看着白白绿绿的酒瓶,里面有人的倒影,都是扭着的。上中学,我跟我妈离家出走,走神却跟着我。我妈要找大夫,我说,以前我爸再混,钱还是他挣的,我还要考大学。我还是走神,因此也没考上大学。我从铁路技校混了两年出来,沿着铁轨抄读数。可新冠来的头两年,我们组解散了。我看见北京一个医院招护工,我想这行业我熟啊,就过去了。

那时的医院里,过道一半都是床。大家整宿整宿地聊墙,蛋壳、笼子,宇宙外墙。有人说世界末日要来了,但我想那玩意儿不是几千万公里之外吗?人多的地方,纠纷就多。有次家属占着床边,我在床尾给病人吸痰,没给上劲儿,痰回去了。我赶紧给病人拍背。他儿子上来就给我一巴掌,说,你老缩个脖子什么意思?我又走神了,直到护士拉走我。我隐约听见他们在吵,你傻啊,护工也拿回扣,都医院的人。我只记得病房的墙白得发晃。我努力想找个污渍看,但那墙上什么都没有。

这让我想起有次帮王德利抬大体,我刚上手,大体的冷劲儿就压下来,好像福尔马林钻进皮里。大体顺着池子垒五六层,王德利从下往上,一个个钩。我到第五具就没感觉了。我手不酸了,他们变得很轻。我想,他们都是医学院教授啊,怎么挤在这儿。后来这些想法也没有了。我突然很慌,向四周抓。结果抓到了王德利的一只手,他的手给我插上一根烟。那根烟我跟他抽到了解剖室门口。他问我,累吧?我说,一百二,值。他说,这段实验都排不过来。我说,给我发微信就得。他说,得,咱再跑两趟,两趟差不多了。

那时候所有人都抽烟,男人抽,女人也抽。大街上都是烟蒂,好些都在燃着。如果不嫌弃,捡起来能接着抽。那天妇产科一个主治让家属捅了,因为没保住孩子。他说能保住大人就不错了,那边说五年才怀上。我到大厅时那个主治正被人抬进抢救室,血洒了一路。急诊的小大夫把眼睛捂上了。我问他,见不得血?他说,见不得给自己人做手术。

我出去看拳。外面风大,烟头烧得旺,一会儿游向一边,一会儿向另一边。拳场就在小饭馆的地下一层,人围成一圈,他们在中间打。一开始瞎打,后来都一招一式的。女的也打。我那天看的就是女打男,那个女的穿紧身衣,身条像海豚一样顺,拳套破巴巴的。那天她被打得不轻,喊停的时候躺地上起不来。没人管她,只有我过去抱她起来。我说,我带你去外科,今天急诊没地儿。她说,你把我拳套解了。我解了,看见她磨得发红的指节。她说,真痛快。我说,我送你过去。她摆摆手说,你送我去楼上。

楼上人跟音乐一样杂。我接了俩扎啤,她塞给我一卷钱。我抽出来几张想还她,被她挡回来。我问她你干啥的?她说,跟人唠嗑赚钱。我说,赚多少?她说,一回千八百。我啤酒一下洒出来。她说,可我小时候,不会说话,老师以为我哑巴。我说,你现在挺能说的。她说,你干什么的?我说,我比你运气差,我就没钱看病。她说,那你遇见对的人了,我给你打个折。我说,你到底干啥的?她说,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师。后一个词我听过,满大街都是招牌,前一个词是哪来的推销话儿?她说,你听过宇宙外墙吧?我点点头。她说,它出来之后,人的问题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就是看这些的。我不懂她的意思,盯着她眼里闪着的光看。她没再解释。酒吧的光被人群点亮一会儿,又暗下去。她的血迹渐渐干了,眼里的光也跑到她眼镜上、她鼓鼓的胸脯上。我们聊天没断,一直持续到我们婚礼那天。她问我看上她什么?我说,这话应该我问你。她说,你先说。我说,我们家都是粗人,想有个有文化的。她说,你说的话粗,但你人很细。这时她爸把她的手交到我手里。她爸没哭。她爸是个汉子,以后我闺女嫁人的那天,我也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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