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个夏天
作者: 王鹏
死于非命的父母,出轨离异的妻子,并非亲生的孩子……这些屈辱对于他皆是可以忍受的命运,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直到相依为命的奶奶,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他决定忤逆命运之神,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一回是如愿改命还是彻底毁灭?
一
张正七岁这年,美国航天飞机刚刚爆炸,紧接着,苏联发生了核泄漏——当然,世界上还有很多大事发生,不过,这些和老峰村东头的张正都没太大关系。他的年度大事,是被他爹金宝逼着上了小学。在此之前,他爹教过他“正”字,正直的正,三横两竖,好写。正经上了学,他才发现汉字笔画能拐好几个弯,隐约感到了学问的深奥和复杂,生出逃避心,后来看同桌小姑娘挺漂亮,也便认了。
他从小就学会了妥协。
他上学的目的就是等放学,送同桌回村西头。晚饭前如果有时间,就去邻居家看一会儿《西游记》,黑白电视机,山是灰的,水是灰的,一草一木也是灰的,连猴子的毛都是灰的。可是,七岁生日那天,他爹给他派了个长期任务:去山上扶奶奶回家。
奶奶常去的小山就在村口,并不很远。张正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想长期去,尽孝这种事儿一旦变成了任务,就会很痛苦。张正挠头说:“爹,这天儿黑得跟锅底似的,要不还是你去吧?”
他爹脾气冲,当场送出一巴掌,说:“怕啥?山上又没狼,你奶犯了癔症,就认得你。”
七岁的张正和他死去的二叔长得很像,奶奶发病时认出的不是大孙子,而是她的二儿子银宝。
山西省北部连接内蒙古草原,经常有灰毛野狼出没。那还是1966年的夏天,动物保护法还没出来,众生基本平等。人和狼都饿,谁吃谁都行。
张正的二叔那年七岁,脑袋奇大,胳膊腿儿却很细,他刚换完两颗门牙,看起来整天笑呵呵的。某个午后,烈日如蒸,饥饿感使他忘了长辈们不让出门的叮嘱,他摸着干瘪的小肚子,上山找张正奶奶要吃的。夹腥带土的热风迎面而来,他穿过大片黄绿色的狗尾草丛,一路上行,最后的痕迹消失于山腰的小杨树下。
到了傍晚,几个锄地归来的村民,在杨树下发现了一摊血迹和被咬坏的花边小草帽。
张正奶奶扛着锄头,提着瓦罐路过,罐里还有中午没舍得吃完的粥底。她在缕缕血气中闻出了熟悉的味道,猛然扒拉开围观的村民,尖叫着捡起二儿子的草帽。捕猎者的痕迹已经被围观者踩得非常模糊,但还是能看到几个尖尖的爪印。
惜肉如金的野狼没留下其他线索,这让张正奶奶在惊恐之余,心里涌起一丝希望。老峰村人发疯似的找了三天,村里的鸡窝狗洞和村外的地窖天坑都钻了个遍,最终确认了张正的二叔尸骨无存。
那时候,张正的爷爷和大姑已经饿死五年,一直是张正奶奶带着她俩儿子讨生活,现在二儿子也没了,她抱着那顶花边小草帽哭了个天昏地暗。对张家的不幸,老峰村的村民们进行了古老的同情和充分的慰问。一些男性村民在张正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号声中,从语言层面上跨越了种族隔阂,完成了对母狼们的暴力问候。
看客的人生会继续往前,当事者的记忆却停在了夏天。受此刺激,张正奶奶的精神时好时坏,隔三岔五就发癔症。她不犯病时,是个正常老太太,能干农活能做针线,院里种的水萝卜都要分一半出来给邻居们尝尝;犯病后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道德水准,既不大喊大叫,也不打砸抢烧,只是如同梦游般重复着一件事——她会在午后煮好小米粥,盛到瓦罐里,拎着,顺便拿起那顶花边小草帽,跑到山腰小杨树下盘腿坐着,望着苍云远山,等待魂飞魄散的二儿子回家。如果大儿子没来找,她会一直坐到深夜,直到迅速降低的气温把她冻醒,她才会回到现实。
无数个夏天汹涌而去,又无数个春天翩跹而来,那棵小杨树已经长粗了,野狼也变成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而张正奶奶从中年一直等到了老年。当张正长到七岁时,她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每当张正出现在山腰,停滞了几十年的时间就开始缓慢倒流。她总是摸着张正的头说:“银宝啊,饿了吧?快来喝粥!”
银宝是张正二叔的乳名。
善良的张正不愿意伤奶奶的心,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那个灰黑色的旧瓦罐,用食指划开凝固的米油,猛灌几口早已经变冷的米粥,然后扶起奶奶,说:“妈,回家吧,入秋了,山上风大。”
是的,张正叫他奶奶“妈”,他自愿把自己当成了他二叔银宝。
祖孙俩每隔一两天,就会以母子身份相认。张正给奶奶做儿子时,台词可长可短,内容也应时而变。每次说话的时候,他都像个三流演员一样,主动揣摩揣摩人物心理,有时候,还会抬头看看天,似乎他二叔银宝就躲在某一块云朵后面看着他们。
喝粥是触发奶奶回家的关键步骤,他一端起那个灰黑色的旧瓦罐,奶奶呆滞的眼神就会亮起来,像是一阵风吹醒了柴堆的余烬。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最烦的不是演戏,而是那口冷粥。七岁到九岁的两年多,张正隔几天就要在晚饭前喝几口冷粥,这导致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看到粥,就像看到了牛粪一样恶心。
活人不会永远停留在七岁。
到了九岁时,张正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身体长壮,个子变高,单手提一桶水能走十多步,露在背心外的皮肤也晒得黑黢黢的,而且,也学会了逮鸟摸鱼偷土豆。奶奶从张正身上,再看不到银宝的影子,眼里的火苗也熄灭了。张正反而习惯了儿孙同时重叠的身份,他一如既往地承担着去找奶奶的任务,连哄带骗扶奶奶下山回家。
春耕刚开始,池塘里蛤蟆还没叫。三间石窑洞里,一家人在西屋吃晚饭。奶奶今天没犯病,端起碗唠叨着张正二叔的忌日该烧点什么。张正爹说,还有小半年呢,妈你着啥急。奶奶吃得少,睡得早,丢下碗就去东屋休息了。
张正打了个饱嗝,盯着他爹妈说:“我好想有个弟弟啊。”
他爹扭脸问:“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他妈看儿子碗空了,赶忙添了一勺炖土豆。
张正摇摇头说:“要是哪天我死了,有个弟弟还能照顾你们。”
他爹听完一愣神,扇了张正一巴掌,骂道:“晦气!才九岁,什么死不死的!”
他妈赶忙拽过张正,一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顺便数落他爹:“你多大人了,怎么跟一个孩子置气?”
有他妈给撑腰,张正气壮了一些,躲在妈妈怀里继续陈述理由:“你们想啊,我二叔早就死了,要是没有爹,奶奶怎么办?”
他爹沉默着下了炕,低头从灶台下抽出一根杨树枝,点着了中午抽剩的半支烟,对着墙思考着儿子这份突如其来的孝心。
话题就此中断,张正悻悻地去写作业了。
不过,再生一个孩子可不是容易的事,那时计划生育正紧,乡里计划生育小分队冷不丁就下来搜查一遍,把育龄妇女弄到乡里做孕检,查出哪个怀孕顺便就做了人流。张正他妈有个远亲负责B超,他爹妈送了一些人事,糊弄过一次,等胎儿成型,看得出是男是女,再做打算:是女孩就打掉,是男孩就出逃。可他妈的肚子太高调了,不到四个月,就已经凸了起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张正摸着他妈日渐鼓起的肚子,知道自己要有弟弟了,心中充满喜悦。
张正他爹妈三令五申,要求他严守秘密,千万不能说出去。张正在爹妈的威逼下做了保证,但终究未能信守承诺。
村东有个池塘,面积不大,兼具着小孩游泳和牲畜饮水的功能。一条公路南北穿过村子,把孩童们分成东西两派。两派关于池塘的游戏权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夺。村东派认为池塘在他们村东,有优先权;村西派认为自己拳头硬,坚持物竞天择,胜者为王。村西派的老大是刘村主任的儿子,五年级,村民根据这货打架的表现,起了个诨号叫“刘三不”——打赢了不停,打输了不服,打狠了啥都不顾。
那天中午,塘里发情的蛤蟆呱呱叫着。张正和三个小伙伴刚脱衣服下了水,刘三不就领着小弟们来清场,顺脚把塘边的衣服都踢到了水里。张正光屁股捂着小鸡鸡往家跑,边跑边大喊敌情:“西边那群驴操的又来抢水啦!”
等他换了干衣服再出来,村东的孩子们已经在池塘边集结。两派隔塘互骂,骂不过瘾,又刨起地上的土块互丢。土块取之不尽,经济实用,打在身上也不太疼。胜负难分之际,突然有人惨叫:“哪个狗日的甩石头?”
形势急转直下,双方开始肉搏。张正没几个回合就被刘三不压在屁股底下狠揍。张正一边哭着一边嘴硬:“你等着,等我弟弟生下,我们哥俩打你一个!”
这话刘三不记在了心上,打完架回去就告诉了村主任父亲。
第二天,刘村主任夹着大红笔记本来到张正家,盯着张正妈的肚子看了几眼,悄悄拉过张正爹说:“老张,真有了?”
张正爹明白已经掩盖不住了,反问:“今年是个啥情势?”
村主任摇头说:“今年又严了。”
张正爹叹口气:“多少钱我尽量给。罚多少?”
村主任摇头说:“老张,这不是钱的事,还是早点拿了吧。”
张正爹见大势已去,咬牙说:“大不了你把我家里的牛和骡子都拉走!”
村主任皱眉说:“这是什么话,要按规矩办事,你还是早些处理吧。”
张正爹望着村主任离开的背影悄悄骂,个驴操的。跟着一口唾沫被风吹偏,砸在了自己脚面上。他和张正娘商量,立即收拾东西逃走。
到了村口,却已有村干部在那里把守。东南西北的路试探个遍,都有村干部。这天下午,村主任又来了,这次带着乡里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人,还有村西一帮男人。张正在给蚂蚱编笼子,被这阵势吓住了,和妈妈站到角落里不敢说话。
村主任抽着水烟,顺鼻孔喷了两股,慢悠悠说:“老张,嘱咐你好几回了,就今儿吧,不能拖了。”
张正爹急得冒汗,骂道:“驴操的,你想让我断子绝孙啊!”
村主任笑了笑:“你已经有个儿子了,断不了香火的。”
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人不耐烦了,高声喊:“跟他废什么话,把人架走!”
张正爹立刻操起锄头转圈抡:“都给驴操了,谁他妈的敢!”
一拨男人夺过锄头,把张正爹按到了地上,另一拨人推开张正,围住了张正妈。村主任冷着脸下命令:“你们都别为难我,走,去卫生院!”
张正妈捂着肚子就是不从,可一个女人能有多大劲?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被抬上了拖拉机。临走时,还喊着别让张正跟来。
奶奶从外面回来,看到儿子被按在地上教育,孙子在墙角大哭,问:“这是怎么了?”
按着张正爹的男人回头骂:“死老太太,回屋去!”
张正妈被弄上拖拉机拉走了。张正爹要跟去,被村主任拖住,怕他到那儿闹事。
乡卫生院条件有限,张正妈情绪激动,也不配合,何况快四个月了。做手术的女医生引产时,她剧烈挣扎,大出血了。女医生眼看着怎么都止不住血,就跟村主任说,快叫她家属来,好歹留句话。
张正爹得到消息,感到不妙,下意识把儿子也拽上了。他们一路狂奔到乡卫生院,张正妈已经断气了。
张正摸着他妈的脸,还有温度,就趴在旁边开始哭。
村主任惋惜地说:“命数啊命数……”
张正爹本想给家里添口人,没想到一转眼却少了俩,红着眼操起椅子就要砸村主任。村主任边躲边劝:“不至于不至于,当着死人面呢,老张你别冲动。”
山路不好走,张正爹用板车拉着张正妈回家,手电筒挂在胸前,在路上照出巴掌大一片昏黄。张正爹的泪珠刚出眼眶,就被冷风吹到耳垂后。张正躺在颠簸的车斗里,望着满天星光,旁边睡着凉透了的妈妈。他紧握着妈妈的手,也慢慢睡了过去。
按乡下习俗,是七天后下葬,葬礼结束那天,亲戚们陆续离开了。晚上的月亮很圆,张正坐在池塘边,孝服宽大,很不合身,看着像一只白色的水鬼。他盯着水里的月亮发了很久的呆,想等他妈会从月亮里钻出来。
这次是奶奶找到了张正,摸着他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