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盲盒

作者: 姚鄂梅

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古典爱情梦想,遭遇当代都市复杂的生存环境,女性与男性或许都已身陷樊笼。一对性格迥异却都身负隐秘创伤的闺蜜,在寻觅良人的情感道路上经历各种坎坷,途中所遇越来越像拆盲盒一样,不确定,不可控。

周末是从早上九点多开始的。拉开窗帘,天色已似中午模样,朱玉加快动作,洗漱、收拾、整理,打仗一样,要把被世界遗弃的几个小时夺回来似的。

其实不过是去徒步,这是她给自己安排的法宝休息节目。她选择向着城市徒步,而不是郊外,她害怕空旷和丛林,害怕别人看出她的孤单,城市徒步正好完美避开她的害怕。而且她纵容自己的口腹之欲,离开城市一公里,就觉得饥渴难耐。

上个月她独自一人过了四十九岁生日,一只五十块钱可以托在掌心的歌蒂梵蛋糕,她分两次吃完,相当于隆重庆祝了两天。一个人虽然惬意,但她从没停止不太积极地寻找伴侣,情况并不乐观,今年已经过去了大半,才发生过一次相亲,同事给她介绍一个死了伴侣的小老头,她第一眼就觉得没戏,那人眼里放着刚刚获得解放的光芒,不把这激动的光芒耗到暗淡,是不会静下心来过日子的。老头问她烧菜怎么样,她没好气地说,不怎么样。老头不介意她的语气,继续问她的烧菜风格,她扔出“川菜”两个字。老头萎靡地坐了回去:川菜不行,又咸又辣,我吃不来。这场厨师招聘式相亲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宣告失败。去年的情况并不比今年好多少,也就两场而已,一场是个老单身,比她小四岁,她本来挺有兴趣的,至少其人履历干净。对方问她房子多大,她说七十多平。他似乎有点激动,得知在龙岗,立刻泄了气:这么远,还这么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气得差点跟他干一仗。另外一场根本没留下印象,这样也好,谁也没打搅谁,这就像两盒豆腐,虽说都打开冷柜门看了一眼,但没出手,没有弄乱,两块豆腐仍然可以完整如新地投入下一趟旅程。

明年恐怕比今年更糟,她已不期待结果,相着亲活下去也不错,至少可以趁机打扮打扮,振作一下。中间的空当,她想悄悄安排一点基础建设,比如去切个眼袋,这两年越来越明显了,早上尤其如此,看上去显老,没精神。

切眼袋不是为了给相亲增加筹码,是为了拍照好看,她每年生日都会去一个没有营业执照的影楼拍生日照,所谓影楼,其实就是某小区里的一套公寓,女主人是个职业摄影师,她把两个房间打通,布置成工作间,拍照的时候,三岁多的女儿跑来跑去递气球、搬凳子,俨然是个训练有素的小助手。她很羡慕摄影师的工作,不用打卡,也不会得腰椎间盘突出,不像她,先是腰椎,后是颈椎,时不时就出问题。当然,要知足,她的工作就像文火煨汤,越老资历越深,可以干到干不动为止,她寻思,在会计师事务所退休以后,她就去一些小公司做财务,还可以做代账会计,这些工作不需要每天上班打卡,对她而言最是完美。只要有工作,她就什么都不怕,到最后,实在一无所获,起码还有钱,虽然不算多,养活自己没有问题。有丈夫有家庭又怎么样,她常常拿身边事例安慰自己,事务所有个同事,丈夫去年出了车祸,突然之间,她跟自己一样成了孤家寡人。因为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失落和空寂,有一次她向朱玉哭诉:太佩服你了,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我现在一进家门,看到空空的房子,空空的餐桌,空空的床,就忍不住泪流满面。见她这样,朱玉想说,很快就会有人帮你填满的。不出一年,同事果然再婚了。

出发前,她看到门边有个快递,是肖贞贞寄来的,不用说,是家乡的茶叶、金银花干之类,已经穿上速干运动服的她来不及打开了,一脚踢进门里,待会儿回来再收拾。肖贞贞每年都给她寄这些,作为回报,她也会在年底的时候寄点广式香肠和炖汤料回去。曾经,她们电话很多,特别是她刚来深圳那一两年,后来她慢慢觉悟过来,如果她过分依赖肖贞贞的电话,她将无法在此地交上新朋友。有意克制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发现没有人可以像肖贞贞那样,让她握着手机笑到肚子疼,她明白过来,她的快乐来源于跟肖贞贞一起讲述过去,也就是说,她的现在没有快乐可言,也许再过许多年,等现在的日子风干,慢慢浸出油来,再来讲述过去(也就是现在),才会有快乐的讲述。但那个时候,她能跟谁讲呢?与其期待未来,不如抓住现在,所以她跟肖贞贞的联系重又密切起来。

徒步刚开始,肖贞贞的信息过来了。她们的交流通常也是这个密度。

我从网上查到你那边有个医院在脊椎外科方面达到了国际一流水平,我脊椎底端有几个囊肿(骶管囊肿),最终可能要手术。

朱玉看了两遍,回道:好专业的病,有个字我都不认得。怕啥,我们都将患癌而死。

不做手术可能二便失禁,比死难受。

二便失禁不可能!朱玉眼前晃过肖贞贞一丝不苟却又轻盈盈的样子,她是个苍白瘦弱的小个头,常年着套装,山寨王妃款,颜色亮丽雅致,这样的形象她总觉得跟二便失禁相差甚远。

怎么不可能?压迫马尾神经。

看来是真的有病了,张口就是专业术语。为了安慰她,朱玉说:没事别去想它,用上意念,病会减轻很多。

肖贞贞很执拗:身体就是用来摧毁意念的。这是一个刚刚去世的朋友在病床上对我说的。

整个周末,朱玉都在帮肖贞贞打听医院的情况,通过各种途径咨询,最后汇总意见给她:先观察,手术早了,反而会把它撩醒。尽量让它终生沉睡。

肖贞贞过了很久才回复:刚刚在打理狗。我的狗从来不得皮肤病,因为我总是提前干预。人也一样,需要干预,没有终生沉睡的病。

肖贞贞的狗是捡来的,样貌丑陋,血统可疑,穷尽各种考证,仍然难以归类。她捡它的时候,丑得并不突出,她们都寄希望于它长大了会变好看,没想到一年比一年丑,偏偏肖贞贞还不赞成宠物美容,理由是她没想把它当宠物养,它就是她的孩子,没有哪个母亲会嫌自己的孩子丑。要么是看习惯了,要么是肖贞贞真的在它身上倾注了感情,朱玉有时觉得,那狗虽丑,倒也丑得自信、丑得骄傲。

最不喜欢这狗的人,当数肖贞贞的前夫,他前脚搬走,后脚丑狗就进了门,明显是为了填补他离开后的情感空缺。除了他,所有人都对丑狗投以过分温暖的目光,似乎这样能安慰到肖贞贞,因为肖贞贞的离婚很大程度上是因生育困难引起的,所有人都在同情她,为她的未来感伤不已,只有朱玉知道她在窃喜。多好,无须避孕,无须喂奶,无须为笨蛋孩子四处求爹爹告奶奶,无须在老年穿孩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

有天傍晚,肖贞贞和朱玉一起带着丑狗散步,路遇一个同样遛狗的熟人,三个人聊了一会儿,熟人话锋一转:肖贞贞你失策了,如果你收养个孩子,而不是狗,现在都会帮你打酱油了。

肖贞贞语塞了几秒钟,回道:我不吃酱油。

肖贞贞的确不吃酱油,也不吃各种酱品。

相信我,每个酱缸里都是成团成团的蛆,这是我在酱品厂亲眼所见,我是一路吐着出来的。肖贞贞无数次向朱玉描述她在酱品厂经历过的事情,他们本来是去参观,但她走错了路,走进了非参观区域。

那时她们刚刚成为朋友不久,下了班总要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讲一些身边琐事,自己的过往和家人,讲来讲去,她认识了从没见过面的肖贞贞家人,她的父亲和继母,以及两个同父异母妹妹。

我是从那个家里逃出来的,我有我的理由,但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我怕说出来会遭五雷轰顶。

会遭五雷轰顶之事,肖贞贞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并非朱玉追问,她永远不会追问别人任何事,她最最擅长的事就是做听众,只用几个嗯和啊,就能让别人在她面前把心肝肺都掏出来,偏偏她的身体又是个死胡同,绝对不会把她听到的转述给第二个人。曾经有人刻意在她面前讲小话,指望她能传播出去,结果大失所望,她的耳朵似乎是消化器官中的一环,她听了,就把它传输到胃里,变成粪便拉了出去。

那是在一次长长的散步途中,暮色四合,大地一片模糊,肖贞贞突然来了情绪,讲起了她妈。我对我妈只有一个记忆,也是这样的天色,她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挽着篮子,我们一起回家。永远只有这一个场景。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朱玉轻声应道。

我妈死后,我爸给我洗澡,他让我站在他面前,他在热水桶里拧了个毛巾,洗我的小屁屁,包着毛巾的手指,使劲地往上顶我,顶得我都离地了,我以为他是男人,力气大,就拼命忍着痛,没有喊出来。第二天,他还是顶我,我哭了,他骂我不愿洗澡,是个脏孩子。第三天还是一样,第四天,趁着天还没黑,我跑去了姑妈家,我只认得去姑妈家的路。我说如果你要我回去,我就跳河。后来我爸来了,他跟姑妈谈了很久,那以后我就成了姑妈的孩子,他从没专程来看过我,连我的换洗衣服都没送过来,我想他大概早就想甩脱我这个包袱了。前几年,姑妈去世,我们在葬礼上见了一面,他带着他跟第二个老婆生的两个女儿,我们只打了个招呼,彼此间找不到话说。

朱玉心里轰隆作响,表面上却无动于衷,她看着前方,边走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

我也有过会遭五雷轰顶的事。

她说她早上出去放羊。小时候,她家有十多只羊,清早放羊是她的任务。她在山上遇到一个男孩,他是哥哥的朋友,他提议他们来玩一个打针的游戏,他让她扮病人,他扮医生,病人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医生从远处走来,医生解开裤子说,我来给病人打针了。她看到了他的针,有点害羞,知道那不是针,但也没多想,毕竟是在玩游戏,过家家的时候,还用树叶当碗呢。

她们一起沉默了,晚风迎面吹过来,衣裙紧贴身体,她们不约而同地侧了侧身,保护她们突然暴露无遗的曲线。

有些经历,比细菌还厉害,我们这辈子都摆脱不掉它了。

摆脱不掉,还说不出口。

她们转身,往回城的方向走,汽车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人流渐渐熙攘,孩子们欢笑着在大人腿边跑来跑去。朱玉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经历过那些,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感觉自己没有童年,只有一场不愉快的梦。

出生在那种地方,居然能够长大,能够靠读书离开那里,这个比例并不高,我们很幸运。

她们的关系就是从那天开始有了质的变化,她们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打个比方,她们从不手挽手,但她们共同觉得,彼此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不分场合地牢牢绑缚在一起。

她们走到一个路口,肖贞贞指着一个亮灯的窗口:记得吗?那个窗口是小赵的。你后来去过没有?

没有,不敢去,因为我撬走了她的好朋友。

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正是在小赵那里。小赵跟朱玉是中学同学,跟肖贞贞是中专同学,刚参加工作那几年,被所有人称作小姑娘的她们,生活清苦而快乐,每天一下班,就像闻得到味儿似的,三三两两聚到一起,今天是我和你,明天是你和她,后天是你我她。朱玉和小赵就在这种类似筛选的交往中渐渐稳定下来。小赵的爸爸退休以前是燃料公司职工,退休回家后,原来燃料公司分给他的房子就给了小赵。以友谊的名义,朱玉在小赵那里得到了一个免费的床位,其实也不是每天都去睡,而是当她不方便回到自己的集体宿舍时,可以在那里留宿。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当朱玉一头冲进小赵家,发现屋里有个跟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卷发小姑娘,皮肤白皙得令人怀疑,墨绿色针织上衣,黑灰色小窄裙,异常地瘦,但瘦得妖娆。朱玉记得当天晚上她一直没怎么出声,很显然,她跟小赵更熟,她们一直在交流别后的状况、其他同学的状况,朱玉插不上嘴。但这不是朱玉不出声的主要原因,她不出声,是因为她被卷发震撼到了,在大家都还是一副又天真又愚蠢的学生妹形象时,她已完全不同,蓬松卷发烘托着精致小脸,细薄腰身轻靠桌沿,连桌子都被她衬得简陋无比,她浑身上下那股说不出的女人味,一下子把大家甩开了九丈八尺远。朱玉知道自己应该走,把时间交给这对久未见面的老同学,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舍不得走,一厢情愿地留在那里旁听她们的忆旧。最后还是客人先走了,她说:我该走了,兴华还在等我。她走之后,小赵告诉朱玉,刚才这女孩叫肖贞贞,兴华是她男朋友,他们在学校就是恋人。

朱玉和肖贞贞很快建立了单线联系,而且一天比一天热络,这得罪了小赵,朱玉很羞愧,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舍下小赵,直奔肖贞贞而去。她对肖贞贞讲起自己的愧疚,肖贞贞说:你觉得对不起她,说明你们曾经是好朋友,我不是,我跟她就只是同学,仅此而已。

肖贞贞的话极大地安慰了她,她跟小赵也就是同学而已,同学跟朋友是有区别的,朋友得像她和肖贞贞,一见钟情,什么话都想对她讲,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也能从对方身上收到令人惊喜的回应。比如她说,我不喜欢吃甘蔗,不喜欢把嚼过的东西吐出来那个动作。肖贞贞说:你不是不喜欢那个动作,是不喜欢看到别人做那个动作。她恍然大悟,这么多年,连她自己都没搞明白的事,只有肖贞贞一眼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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