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旸:你,看见我了吗?
作者: 谢梦遥“这是我觉得单立人最悲催的一个人。”刘旸的朋友郝雨说,“他就像夹生的米一样难受,反复地去炒,反复地去加热。”
马东老师能看我一眼吗
在刘旸登上米未传媒制作的爆款节目《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之前,在这位曾经的新东方教师和他所在“老师好”小队在舞台上留下《虎父无犬子》《没有学习的人不伤心》等高票作品之前,在他被屏幕前的你看见之前,他曾在米未的试镜中遭遇过失败。
与选角导演见面时,他表现很不错,但一进到带镜头拍摄的面试现场,来到米未创始人面前,“感觉马东的状态就是不太想听我说什么。我说哪个东西,他都是那种,行吧,好。”他被淘汰了,那个片段后来没有播出,“又不好笑。”他开车回家,脑子萦绕着马东面无表情的脸。停在地库里,引擎熄灭,世界安静下来,他记得那些细微的感受,“那个时候是最容易哭出来的”,但他没有。他只是坐在车里想了半天,“做一辈子老师挺好的”。那是2015年《奇葩说》海选。
他当然不满足只当老师,于是有了再一次尝试,不是今年这一次,而是2018年播出的《奇葩大会》。一上台,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的表情就是不想听我说话”。他的状态受到影响,“甚至想说马东老师能对我笑一次吗,哪怕有一个梗把你逗笑就行”。那时的他已经是个成熟的脱口秀演员了,是单立人喜剧的台柱子之一,但那场表演很冷,演完所有导师都在“教我怎么讲段子”。千万不要播出来,他想,果然,镜头被剪了。
这件事给他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他数次公开发誓,再也不上节目了,但终于还是食言了。2020年,他第三次站在了马东面前——依然不是这一次,而是第七季《奇葩说》。去现场的一路,他都很忐忑,“马东老师能看我一眼吗”。他做到了,一雪前耻,其中有个精心设计的与“马”有关的谐音梗,引得全场爆笑。“讲到那儿,马东老师那种笑,就是乐得哈哈笑,我说我值了。当时我在想如果我被淘汰了,至少马东对我笑了。”他对我回忆。
那一季节目里他几乎走到了最后,临近决赛才被淘汰,上台发言总计五次,他已经做好了变红的准备,淘宝购买了签名设计,还清理了一些微博,所有调侃明星的微博都删掉,万一和人家一起拍电影呢?这没什么,红起来的人为了防止网友挖坟都是这样做的,不是吗?但最终,他还是会用挫败形容整趟旅程。“就像中国跳水队,每次播出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水花”。辩论本来就不是他擅长的,“好几次感觉到真的不行了,脑子烧得特别厉害,对方语速又那么快,我最后都是买士力架进去的。”
他认为他的艺名“教主”要对他的失败承担起部分责任。刘旸不像“教主”,认知度要小些,常被他人写成刘畅、刘汤乃至刘肠(是认真的吗?)。但“教主”这个词是不能出现在节目里的,导致其他选手评价他时,“下意识夸教主,夸的评价也被剪了”。
当时同属单立人喜剧的小鹿表现非常好,她首次出场就上了微博热搜:“小鹿太好笑了”,一炮而红。刘旸也希望像她一样。好几次他带着话题转发,“一遍遍刷,我后来也上热搜了。什么热搜?娱乐榜第50位,谁点开了娱乐榜刷第50位!”
然后,《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来了。如果你以为这里谈论的是正在播出的这季,那你还需要耐心等一下。2021年第一季,刘旸就参加了。在这个编剧和专业演员进行自由搭配、共创作品的全新概念的综艺节目里,他更想当演员而非编剧,他没被选上。
然后就到了现在。
以防你没注意到,让我再说一次吧,刘旸是个脱口秀演员 (因为“脱口秀”是stand-up comedy在国内的谬译,他更倾向于使用“单口喜剧”这个词语)。这个身份在节目里始终不突出。参加《奇葩说》,他的标签是英语老师。在第二季《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二喜”),他是编剧兼sketch演员。但是等一等,如果他首先是个脱口秀演员,为什么他不是出现在另一档节目里?《脱口秀大会》播到第五季,那里似乎才是检验脱口秀演员成色的地方。得到《奇葩说》亚军之后,小鹿在去年也参加了《脱口秀大会》。
这是一个需要用很长篇幅来回答的问题,脱口秀是一场马拉松。如果你愿意,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OG ①
进入脱口秀行业的人各有原因,绝大多数演员会归结到以下三点:有表达欲,找到价值感,希望被看见。这三点其实是彼此联结的。
在遇到脱口秀之前的9年里,六兽是罗永浩的助理。罗是他的精神偶像,与偶像一同工作听起来无比愉悦,但过程中一个问题渐渐浮现出来。六兽学美术出身,工作岗位却是行政岗,很难找到价值感。他想当设计师,公司里的顶级设计师太多了,老板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罗永浩对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以后能拿一下态度股”,言下之意是态度可以,能力不行。一开始他当玩笑听,听得多了,“我真的可能就有点被洗脑了”,慢慢地,他相信并接纳了自己的平庸。如果罗永浩的一些追随者在与偶像共同创业的过程里找到了某种自我,对六兽而言,自我在慢慢流失。
当他开始说起脱口秀,从职场中难以得到的正向反馈,源源不断地涌向他。他先是成为单立人的签约演员,继而在2018年初加入这家公司,独挑大梁成为商演制作人,他变得快乐了。“单立人的光环还是很强的,我觉得有一点点小小的成就了。”他说。
六兽初至单立人时,刘旸已是这家公司的头牌之一。他有一张戴着眼镜颇似哈利·波特的脸,他的表演风格热烈活泼、激情四射,舞台人格张扬自信。他和另外三位初创成员石老板、周奇墨、小鹿合起来有个响当当的名号,“石墨鹿教”,
很少有新人能在第一次上开放麦就炸场,这位艺名“教主”的英语老师做到了。那是2015年1月。他一路顺遂,入行两年半,他成为单立人四大头牌里第二个开办专场的人,领先周奇墨和小鹿半步,从西方演员的进阶路线来看,拥有60分钟个人专场是生涯里程碑,意味着你上升到了一个拔萃出群的序列里。刘旸没有止步,随后每年推出一个全新专场,还有一年写了俩。速度上,没有人比他更快了。圈内人会把他的高产归结于他的天赋与勤奋,但我们有一次交流,他认为原因来自“表达欲”。
光是讲脱口秀还满足不了他的表达欲,他还屡屡登上播客节目,“我太喜欢播客这个形式了。”光做客别人的播客不过瘾,于是《无聊斋》诞生了。第一期录制,他和嘉宾TomFu都很亢奋,“两个人都在比着输出,最后成了两个北京小孩在那儿相互打岔”。很快,六兽和博博加入《无聊斋》成为主播,三人搭档,节目节奏好多了。
从过往履历看,刘旸一直是人生赢家,脱口秀成就只不过是一种惯性延续。中学他是年级第一,大学就读的制冷与低温专业排名全国第一。但在毕业前,他放弃了未来从事本专业的想法,只因为上过新东方的课,他迷恋上“那种点燃别人的感觉,我想成为那种人”——后来他的心理咨洵师告诉他,这叫作“希望被看见的冲动”。毕业后,他如愿进入新东方,每次“比课大赛”都是第一,成为集团演讲师(全司仅10位),每年有几个月要全国到处进行品牌宣传巡讲。
他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这源于家庭教育,小时候他哪怕得了第一,和第二名若是分差不大,父母就会告诉他,这个第一不长久,都是运气,你很快就会被别人赶上了。“我必须碾压式地获胜才是第一。”他说。
他在新东方后期感到疲倦,是因为发现台下的学生“点不燃了,时代变了”。他分享少时励志故事,大家不感兴趣。他既要表达,也要反馈。他本来从不过问课酬,渐渐变成每月都会认真去看工资明细。他知道是心态变了,从“乐在其中,不会去想你挣了多少钱”,到了“这点钱值不值得我再继续忍一个月”。
2018年,笑果主办的上海国际喜剧大赛,刘旸击败了另外32位对手,拿到冠军。据他说,从李诞手中接过奖杯后,兴奋感只持续了两个小时。这个在圈内权威度很高的比赛终究只是线下活动,没有转播。“没有任何报道,当时最大的媒体报道是我的公众号。”他回忆,那时市场整体没打开,“经常开放麦就两三个人。没有人知道我是冠军,不会因为这个冠军,多了几个观众。”
职业生涯的更多时刻,他以非选手身份出现在线下比赛里。他是2018年单立人新人赛的评委,那场比赛里有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杨波、小北和杨蒙恩。他是多届单立人喜剧大赛的评委,如果你在现场你就会知道,他的点评发言本身就是某种让人叹服的表演——每段不重样,大量的技术分析与建议,夹带着即兴笑话。
对于很多演员来说,第一本入门级教材是《人人都能学会单口喜剧》。小佳告诉我,入行之初他就读过该书电子版。这本书作者正是刘旸,他用5周写完10万字,在网上免费传播。
这次写作是单立人指派的工作(有两万元稿费),但它好像注定就该由刘旸来做,他是个热心肠,平时喜欢跟新人聊天,对人掏心窝。“他总是会充当这样子的角色,给人家鼓励一阵子,说坚持下去。”他的经纪人李珂说。周奇墨因此喊他“政委”。
他还乐于给其他演员的段子提建议,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过于诚实的意见——他数次在社交媒体发誓再也不干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了。“如果你问我,我有什么感受,我会如实跟你说。”周奇墨告诉我,“但我不会像教主一样很系统地去帮一个人从头弄到尾。不知道他那些能量从哪儿来,他对公司新的想法,他对某个人段子的想法,他对自己段子的想法,有的时候单独发(信息),有的是群发。”
刘旸去外地演出,观众不认识他,俱乐部的很多演员读过他的书,感觉太爽了,那是一种属于线下世界的“respect”。“不是说我培训你,你就能追上我了。你要迟早就能追上我,我与其等那天,我不如主动说,来,我教你点儿,你至少还念我个人情嘛。”刘旸说。这些话里当然有玩笑成分。
回到那个问题,如果刘旸是有实力的,为什么没有去《脱口秀大会》?
那个问题频繁出现,无可逃避。这是每一个优秀的线下演员都会遭遇到的问题。
在原来的圈子里,一种广泛认可的分类方式是把演员分为两种,开过专场的和没有开过专场的——艺术水准高低是一件主观的事,客观事实至少可以成为某种可靠的判断依据,专场在前几年是稀缺品。现在,拥有专场不是什么新鲜事,口碑也有好有坏,新的分类方式出现了,上过节目的,没上过节目的。一种宣传文案随之而生,为上过节目的演员做过线下演出的开场嘉宾甚至仅仅同台,有的俱乐部就会把这些信息放进旗下演员的商演简介里。有一天,刘旸给我发来这样一张商演海报,上面全是这样的介绍,他对此嗤之以鼻。
“他们会帮你预设一个你的目标来安慰你。比如说上不了《脱口秀大会》没事的,你的粉丝不会怪你。”他说。这种预设也会出现在对他的夸奖中,“这么好的段子,再努力一下,也许能上《脱口秀大会》呢。”
登上《脱口秀大会》的前提,演员需与笑果签订经纪约,如果你本身有隶属公司,则意味需要分约,这是选秀类综艺的通行操作。刘旸说,他卡在了合约上。除了传统商务,与笑果分成还涉及巡演和他的播客《无聊斋》产生的收入。他对此难以接受。
但一个笑果内部人士给出了一个更残酷的答案:节目有太多选择,对他的需求没有那么强烈。这不公平,我对前述人士说,我认为刘旸的脱口秀水平能够进入中国前十。“我完全不觉得,你听得太少了。”他说,“这个行业每一年变化都很大。”他继而列举了一些他所认为的刘旸的不足。
这就是问题所在,关于艺术的辩论永远是存在的。只有事实无须辩论。
比如,这个演员是否上过节目。
热闹之外
“上过节目”给脱口秀演员带来的改变,会让人有一种超现实感。徐志胜的人形立牌出现在便利店,周奇墨的巡演海报登上车站广告牌,杨笠更是成为风靡全国的名字,常年盘踞热搜之上。他们都曾是单立人的演员。对于圈内人来说,这种冲击力显然是更强的。“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个诱惑也太大了。你就是草根变明星呗。”成都芥末喜剧的主理人王大进说。
对待周边人的变化,作为一个早期入行的人,刘旸曾这样讲述过他的感受:“心里有波澜吗?完全没有。对于入行晚的人,我心里充满了祝福。我认为每一个入行的人都应该在这个行业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也要向后辈看齐,自己也要不断地精进。再次表达我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