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蓼者莪

作者: 温亚军

老年境遇,婆媳关系,被作家们一写再写,而在温亚军笔下,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都被无情揭下,传统的伦理认知被摧毁。“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诗经》记录了我们最初的美好,现实见证了我们最终的背叛。

从父亲住院那天起,钟慧萍再没睡过懒觉。退休后不久,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钟慧萍能睡到自然醒,连早饭都省了。起床后洗漱一下开始着手准备午饭,反正儿子去了外地工作,儿媳妇在一所学校旁边租了个店面,卖文具,主要是不愿跟婆婆住在一起,除了午饭过来混一顿,其他时间吃住都在店里;丈夫老傅早几年退了休,被承包了一座矿山的亲戚叫过去帮忙,虽说薪水不高,但管吃管住,关键是有事干觉得日子充实。钟慧萍起初不愿意老傅出去,守在那种寸草不生的地方,生活条件差,又落不下几个钱,还担风险,万一哪天矿塌了呢。小视频里这种事故特别多。可老傅不愿待在家,对她的反对置之不理,只说亲戚让他去搞管理,又不是让他下矿,便乐颠颠地去了。钟慧萍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家,天天晚上刷着抖音到眼神模糊、神志不清才沉沉睡去,这样才能睡到第二天上午九到十点,也就是所谓的自然醒。

这天早上,不到六点钟慧萍突然醒了。屋里静得只有她的呼吸声,屋外也没什么动静。醒来的瞬间,她有种世界消亡的茫然感,剩下她自个儿不知在哪个空间飘浮。在床上赖了一会儿,耳畔才开始有捉摸不到的微微颤动的静谧之声,她努力地翻了翻身,拍了拍暴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和肩背,用身体制造出来的动静压制着无迹可寻、源源不断的声息。她望向窗外的天色,太早了还看不出晴天阴天,应该是要上班上学的人群正常起床的时间,也是她这种退了休无所事事的人群不愿起早耗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间。不过钟慧萍不愿意胡思乱想,不是生活太平静没什么可想,而是烦心事太多,哪个也想不通透,想多了更糟心,索性不去想,认认真真地刷一刷那些小视频,管它真真假假,跟着哭哭笑笑或骂上几句,也算是疏通一下情绪,不然能怎么办呢?生活太琐碎,每一块琐碎上都沾着鼻涕带着泪,像她这样不爱跟人交流,没有个缓解的途径,还不得活活让那些前赴后继的旧事新尘给憋死、给呛死。

以为还可以接着睡会儿,转辗几次,头脑却越来越清晰,索性爬起来。穿上厚实的家居服,笨拙得像只企鹅,钟慧萍看着穿衣镜里敦实的自己,笑了笑。家居服是当地人的标配,无论男女老少,是寻常百姓还是政府官吏抑或企业家,只要是居家,从秋末到仲春时节,多数人这么一身横跨秋、冬、春三个季节,倒也省了不少事。钟慧萍的家居服穿了三年,洗了几次,旧色难掩,也不似刚穿上身时那般舒适合体,她却不舍得换掉,又不出门做客。做客穿新的亮是亮眼一点,但拘谨啊,哪有穿旧衣服洒脱自在,想往哪里蹭就往哪里蹭,都不用想衣服脏了的事。钟慧萍穿衣这方面想得开,以前除了过年图个吉利,从头到脚一身簇新的,平时不都是尽着旧衣服穿,什么时候穿烂了才作罢。

钟慧萍没有养生概念,早饭于她可有可无,她一点都不执着。难得今天起早了,就想着是煮点稀饭就着前几天腌好的萝卜条、笋条,还是出去买两个包子馒头对付一下?这样的选择对她一般毫无意义,过去更多的是听儿子媳妇和老傅的意见,轮到她自己能做主了,丝毫不犹豫——不吃或者吃剩下的。在很多事情上,她好像没有给过自己选择的权利。这么多年,她似乎习惯了这样不给自己余地的人生,连儿媳妇都说她活得有些莫名其妙。是啊,活了六十多年,她理不清自己,更说不明白自己活出个啥样,活得不清不楚,确实莫名其妙。想起在朋友圈里有人总结:“拼命地顾家,家没顾好;拼命地挣钱,钱没挣到。”这好歹还有个大而化之的人生轨迹,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自己的人生也放进这个总结里。不过想想,谁的人生不是这样呢,顾家挣钱,挣钱顾家,像自己这样的,还能活到这个框外面去吗?

不可能。除非你是外星人。外星人不顾家吗?只有外星人知道!

没等钟慧萍对早饭有行动上的选择,手机响了,是嫂子叶子清打来的。钟慧萍刚“喂”了一声,叶子清的声音在她耳朵边已经炸裂:“慧萍快来,爸得赶紧送医院!”

钟慧萍浑身一抖,像有人把她扔进冰洞里一般,“爸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早就要送医院?我哥呢?”

叶子清说:“爸胃疼,晚上吐了好几次。妈也不上楼说一声。刚才我下楼,妈才说爸呻唤了一夜。你说这个时候老人有病哪能耽搁,昨晚跟我们说一下,就能立马送医院了……”

“嫂子,我哥呢?”钟慧萍打断叶子清,急问道,“现在让我哥赶紧送爸去医院,我直接去医院先排队挂号!”

“唉,你哥他、他一早就去菜地了。”叶子清说完这句话,赶紧又补充道,“你说你哥,伺候那个破菜地,跟养个闺女似的,有那个稀罕劲还不如跟你家老傅一样出去寻个事做,好歹还能挣点儿钱。”

“那我赶紧找车!”钟慧萍打断叶子清的抱怨。

菜地是叶子清找人给大哥钟鸣寻来的,农村外出打工的人多,周边的菜地抛荒也多,叶子清喜欢交往,认识的人多,曲里拐弯地用两百块钱租了两块面积不大的菜地,原是让钟鸣与她同事的老公一起合伙种菜。结果,两个老男人总是意见不合,勤恳度不同,撑了几个月,分崩离析。对方索性另寻了块地,开垦自己的兴趣去了。钟鸣一个人种着两块菜地,不见懈怠,买种、培苗、除草、翻地、施肥、浇水,样样不落,一天不去两趟菜地就心神不宁。叶子清说钟鸣伺候菜地就跟养个闺女这话倒也贴切,可钟鸣要哪天不去菜地,她又说他偷懒,就那点菜地都放任不管。反正左右都是叶子清的理,她还不接受钟鸣的反驳,不然就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在钟慧萍跟前控诉、列举“你大哥脾气太坏了”之类的实例。钟慧萍是不相信大哥这么早去了菜地,这二月天早起天还有些凉,菜地露水重,栽种又有点早,除了菜农赶早扒拉些大棚里的菜去卖,谁会这时候去菜地呢?钟慧萍对哥两口子心知肚明,不再多说,挂断电话。思忖了一下,给儿子的同学黄小山打电话,约他的车到家里去接父亲。

去年底,正是疫情放开的时候,父亲突然尿血,因为疫情原因,找小区诊所的医生来看,说父亲是前列腺有炎症,输了三天液,不尿血了,却尿不出,憋得人要死要活。大哥那会儿刚阳了,全身无力,说是不敢开车,也不敢跟父亲接触,怕他把阳性传染给父亲。其实,钟慧萍知道父亲也感染了,她给父母做过抗原检测,妥妥地都是两道杠,她却懒得跟大哥大嫂说,怕他们跟她争执。整个疫情期间,大哥他们一直得意把父母保护得很好,大嫂在爸妈的卧室门口一天不知道要喷多少次消毒液,好像病毒不是从外面进来,而是来自父母卧室似的。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吃各种保健品的原因,母亲没表现出明显症状,父亲有些咳嗽,低烧了一个晚上就退了,还以为是晚上起夜受了凉,自己吃了两包感冒冲剂竟然不咳了,还喜滋滋地跟母亲说他身体底子好着呢。父亲的前列腺一直有问题,医生说是老年人的通病,已经钙化了,父亲的钙化病灶多,把尿道堵了,不是大问题,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钟慧萍没想到不是大问题的问题,这个时候却冲着父亲来了。没有大哥开车,她也不敢骑电动车带父亲去医院,万一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她打电话给黄小山。儿子经常叮嘱她,黄小山专门跑网约车,也是儿子好多年的铁杆同学,靠得住。儿子说,有紧急需要车的时候就联系黄小山。

钟慧萍给黄小山打完电话赶紧换鞋出门,还是这套泛旧的家居服,脱不下的铠甲一样,由着她穿上东奔西走,抵挡着初春的寒风湿气。她的家离父母家不远,骑电动车十多分钟就到了。刚把电动车在院子里支撑好,大哥钟鸣和叶子清从屋里出来,后面跟着瘦弱的、神情憔悴的母亲。见到慧萍,母亲眼泪涌了出来:“慧萍,可咋办,你爸这回可是麻烦了,一晚上都没睡呢,吐了好多回。”

母亲话音刚落,钟鸣忽然转过身,大声对着妈妈吼道:“你不要老是说麻烦麻烦的?谁还不生个病啥的,这不是准备送医院吗?有病治病,别净往大处说,把大家都弄得心慌慌的。”

母亲看了看儿子,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眼泪在她满是褶皱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

钟慧萍几步冲到母亲跟前,抱住她说:“妈,爸会没事的,我已经叫了黄小山的车,一会儿就到。”

“到了到了!”钟慧萍的话音刚落,黄小山连跑带跳地冲了进来,“老爷子呢,我们现在赶紧去医院,东西要没收拾好,等下回来再收拾。”

一旁的叶子清却忽然说:“小山,是你啊,谢谢你了,这次就不用你的车了,我们自己开车送老人去医院好了。”说完,她像是预备好似的,掏出十块钱递过去,“不好意思,这钱就当是你过来的车费。”

黄小山一时有些发蒙,看着叶子清手里的十块钱,“这个、这个”了几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钟慧萍。

钟慧萍也愣了,搞不懂叶子清这番操作是什么意思,她看向大哥。钟鸣却别开脸,没说话。

“哎呀慧萍,我以为你大哥不在,才打电话让你过来,打完电话又看到你哥没出去。这可不得让你哥送咱爸去医院呀,哪能再麻烦小山呢。小山跑车也是生意,不能为了咱们耽误他的生意不是。”

钟慧萍这下才回过神来,上一次父亲住院是黄小山送去的,他不仅把父亲送到了医院,还找到认识的医生,跑上跑下替父亲办理了入院手续。那时候住院的人很多,根本没有空余的床位,要不是黄小山找熟人帮忙,钟慧萍根本没办法使父亲尽快住院。

那次,大哥大嫂虽然后来到了医院,但两人都袖着手站在一旁观看,好像他们仅仅是跟着来医院看望的。父亲去做各种检查的时候,都是钟慧萍和母亲一起扶上扶下,甚至父亲疼的时候着急要上厕所,也是妈妈寻了一间病房,搀进病房里的卫生间。大哥始终没说一句话,也没伸一下手,神情冷漠得如同陌生人。钟慧萍心里明白,都是钱惹的祸。前年,钟鸣听信邻居谗言,在心里计算父母退休费,认为父母手里攒有几十万块钱,便找父母借钱,他儿子在省城要结婚买房,正愁首付款凑不齐呢。父母一口回绝,声称没有存款。为此,钟鸣声称不再管父母。

父亲第一次进医院时,对大哥大嫂的做法,钟慧萍尽量说服自己,大哥刚阳了也是病人,他确实不能开车,既然他能来医院看一眼父亲,也算不错了,不要苛求太多。

可这次父亲再进医院,钟慧萍不知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了。

依然是黄小山开车把父亲送到医院,已有过父亲第一次住院的经历,钟慧萍觉得自己能应付过来,她让黄小山赶紧去忙吧,自己能办好手续。黄小山没再坚持,临走时又叮嘱钟慧萍,有什么事应付不来一定跟他说,只要傅天宇不在家,他就是她的半个儿,可随便差遣他。钟慧萍心里一热,没想到不是亲人的黄小山,反而让她体会到最浓的亲情意味。

钟慧萍这次驾轻就熟,她找的还是之前的那个医生,经过检查、分析,医生根据父亲的病情,帮忙联系转到了其他的科室。除此,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大哥大嫂虽说拒绝黄小山的帮忙,他们还是像上次一样,随后开车也赶到了医院,客人似的跟随着进到病房,站在那里看着护士给父亲抽血化验、埋针输液。快到饭点时,大哥大嫂完全复制了上一次父亲住院时的行为,及时地回家了。看来,在医院照顾父亲,又是她钟慧萍的“专利”。

这次唯一有点不同的是,钟鸣打电话到医院的次数增加了,每次都要说上一声有事赶紧给他打电话。至于什么样算是有事,钟慧萍心知肚明,内心悲凉如水,却还是不愿把大哥想得太绝情。叶子清一直嚷嚷着,医院的病毒太多了,上次从医院回去,她就一直不舒服,至于是怎样的不舒服,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母亲倒跟上次一样,她天天吃过早饭就来医院,有时候钟慧萍交代自己的儿媳妇骑电动车把她带过来,有时给黄小山下个顺风车的单接过来。叶子清有时也会托人,把母亲顺道送过来。毕竟,母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不敢让她在医院熬夜护理,白天她来医院能换钟慧萍休息半天。不然,钟慧萍白天黑夜连轴转,早就熬不下去了。

这天,叶子清说是路过医院进来看看,可她一直显得很忙,在病房外面接打了几个电话,口罩也遮挡不住她的盈盈笑意,在医院这种满是病痛因子和忧虑情绪的地方,她的笑声显得格外响亮。钟慧萍多么希望叶子清明艳地笑,在家里时能笑给父母亲啊,他们的生活里积攒了太多尘屑,也许只需一丝阳光便可穿透这些尘屑,照亮他们的内心。许是叶子清与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久了,彼此的亲情都被消耗了吧。钟慧萍隐隐心痛,每次回家看到父母分坐在堂屋大门的两侧,望着院子里那棵生长了几十年,一到秋天落尽叶子便显出宁折不弯的倔强枣树,两个老人两张干瘦的脸上都掩着一层轻绵的哀苦时,她便有心痛的感觉,好多年了,总也挥之不去。

更早些年,父母还能坐在一起下跳棋,原来父亲的象棋下得好,但能与他对棋的邻居却越来越少了。人抗不过时间,前一天还与父亲下棋的人,第二天或许就再没法为一步悔棋吵闹了。

父亲的象棋拿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抱着象棋也没了可以去的邻居家。终于在某一天,不知道孙辈里的哪个孩子,翻出来落满厚厚尘埃的象棋,棋子上红黑字的漆皮几乎脱落,红与黑失去界限,已经分不出彼此,好似象棋红黑两界另一种形式的融合。这副被搁置了不知多久的象棋陈旧、破败,如同落魄的人一样,被钟鸣毫不留情地丢进了垃圾桶。

父亲偶尔会念叨着“象棋放到哪里去了”,也只是叨叨几句,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替他去找失去的东西。母亲原来与左邻右舍几个老人练会了跳棋,且越下越好,圆溜溜的十个玻璃球玩似的跳来窜去,开疆拓土,不经意间就占据了另一方全部的阵地。母亲没有了棋友之后,就成了母亲的棋友,他在楚河汉界上挥斥方遒,却在跳棋上施展不开手脚,每次母亲轻而易举就能赢了他。赢了棋的母亲眉开眼笑,父亲也是,哪怕佯怒,嘴角也是往上挑的。这样的画面那时多得让钟慧萍觉着,只要愿意,人的一生最后是不会被荒芜的。只是那副跳棋,总是莫名其妙就少了子,少了就少了吧,拿别的颜色来凑就是,凑着凑着,父母的棋子就混在一起,最后竟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棋子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日子就这么过着,时间跳过去,父亲的眼神越来越不清晰,母亲的听力也越来越遥远,到后来他们再不能坐在一起下跳棋了,那盘凑不齐两个人棋子的跳棋,在堂屋的一个角落搁着,依旧落满尘埃,直至被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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