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星之夜
作者: 姬中宪深夜郊野,一对母子遭遇车辆故障。儿子手脚瘫软,无法动弹,只能尽快教会七十岁的母亲学会开车,方能逃生。这一夜,狭小的空间内,往事与现实交织上演……焦躁的儿子、焦虑的母亲,两人必须紧密合作,才能让失控的车子返回正轨。面对生活,也是如此。
1
“奇怪吧,它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他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称自己的身体为“它”。
“是药劲儿上来了吧。”她说完这句话,表情更加担忧了,知道这句话经不起反驳。
“跟你说吧,它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他果然又说出一句扎心的话。他知道这样的话最能扎到她。
“不会,不会,你可能就是累了。我坐到前面去,给你揉揉腿?”
“哈,算了吧,你连自己打开车门都费劲儿。”
确实,很多次,她连后排安全锁都找不到,找到了也不会按。
她没再说话。这样说我,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儿的话,你就尽管说吧。她想。 他瘫坐在驾驶座上。左前和右后的车窗各开了一道缝,车很久没开了,车内的空气还是两个月前的初春的空气,已经变质了,他之前打开车窗,是想让内外空气对流一下,但是夜晚的冷空气迅速灌进来,有点凉,他想关掉车窗,可是他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也好,那就吹一会儿风吧,趁皮肤还能感觉到一点点凉。
“你……别急,可能是一时的应激反应,”她终于组织起一段新的说法,“歇一会儿就好了。”
“哈,应激反应,你倒是挺会说的,说这些没用的话干吗?整个过程你没看到吗?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先痒,后疼,最后没知觉,从手到脚,一块一块都他妈的瘫了。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不可逆你懂吗?”
“唉,怎么就落到你身上,我真恨不得落到我身上……”她狠拧大腿,低声自语,然而每一句都被他听到了。他不说话,但是倾尽全力用鼻孔喷了两下气,以表达愤怒和不屑。
“我再打电话,我再叫车,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城市连辆车都叫不到!”
“别费劲儿了,你打不到的,而且——”他总能把一切事情都归罪到她身上,“你会打车吗?学了那么多遍,你学会了吗?你但凡平时多上点心,也不至于关键时刻用不上。”
“我打,我打……”她拿手指头连戳手机屏幕,屏幕被她那角质化的指尖戳得梆梆响,“唉,怎么又点不进去……噢,对了,我没流量……”
“你那破手机……”他恶狠狠地说,“破”字几乎破音。
她没敢说,她的手机也快没电了。
他用力喘几口气,说:“你非要打,就把你那破手机扔一边儿去,用我的打。”
“对,对,用你的。”她猫着身子,从两张座椅间往前爬,一只手撑在手套箱上,一只手够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夹在前排空调出风口的支架上,她够到了,但她拿不下来。她预感他要发火了。
“你怎么连个手机都拿不下来?!”他果然发火了,但是瞬间又泄气,“唉……”他用全身唯一能动的部位——头——用力捶打座椅靠背,靠背将他的头弹出去,又弹回来。
“哎哟我的……”她不知道怎样称呼他才能表达她此刻的心情,她只能张开两手抱住他的头,把他的头和座椅紧紧搂在一起。因为身体失去支撑点,她的上半身几乎悬空了,腰和肚皮也露出来。她丑陋地挂在他身上。
“行了行了,你赶紧松开,松开……”他显然更不能忍受这个样子。“松开!”他突然咆哮。
他浑身瘫软,嘴倒还硬。
她松开他,扯一扯衣服,眼里包着泪。
“你听好了,尽量让我只说一遍,”他耐住性子,“你一手捏住下面的两个按钮,一手拿手机……手机要往上抽,抽,抽……”她终于抽出了他的手机。
“屏幕锁上了……”
“那你把手机拿过来啊,难道要我把脸拿过去?”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手机需要人脸解锁。她抻长胳膊,把手机举到他脸前。
他指挥她点开哪个文件夹,哪个应用,右下角哪个选项,在哪里打字,哪里打钩,哪里确认……他在这繁琐的过程中渐渐找回了安静,是一种有些吓人的安静,也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她则一直努力托举着手机,想让他看到屏幕,可他一眼都没看,甚至闭上了眼睛。他太熟悉这块屏幕了,都背下来了。
没有司机接单,计时器一圈一圈空转,“请继续等待,等待,等待……”
他说:“再打电话,问能不能派车来。屏幕左下角,最近通话,重拨就行,排在前面的几个号码都是,挨个儿打,打通哪个算哪个。”
“最近通话”显示,第一个号码已经打了54遍,第二个67遍,第三个42遍……她按下去。
占线,占线,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我建议不打了,”他文质彬彬地说着丧气话,“省点电吧,关键时候好用。”
“现在还不是关键时候吗?还等到什么时候……对了,你说,能不能找人帮忙,楼下303那个男的,你有他电话吧?你和他熟吧?”
“怎么可能?门卫不会同意的。再说,你叫谁出来,谁就有可能回不去了,谁肯出来?”
“我就不信了,这么大个城市,就找不到个人帮忙?你等着,我下去找人!”她说着就要打开车门。
“别动!”他喝斥她,“你去哪儿找人?这一路上你看到过一个人一辆车吗?”
“我就不信……”
“什么你信不信?!你不信的事多了,你不信的事就不会发生吗?愚昧!动不动就找人,人这么值得信任吗?何况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你人没找着,自己走丢了怎么办?告诉你,你现在走丢了,我可没法去找你。”
“遇到困难找人帮忙,生病了找医生,这不都是天经地义的吗?你什么人都不信,什么事情都只靠自己,到最后还不是得去医院?唉,早就该去医院了,今晚也是,我叫你早点儿出门早点儿出门,你不出,要是早点儿出门,现在早就开到医院了。你说我愚昧,你自己心里有数吗?”她确实被这两个字羞辱了,忍不住回击,“你什么事情都要拖,觉得什么都在你的计划中,都来得及,每次把时间卡那么紧,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呢?你看现在……”
他忍着,忍过一个个他本可以反驳和发火的点。发火需要体力,他现在最缺的就是体力。
她刚说完就知道说重了,虽然她早就想说这些话,但不是现在,现在不是埋怨他的时候。她又说:“话说回来,谁能想到呢,出门时还能开车,才开了这一段路,就开不动了……门卫那个小胖子,我早晚找他算账,要不是他耽误我们这么长时间……”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你要振作啊,咱们谁也不能放弃,我反正没放弃。我想了,真没办法,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医院去!”
手机还在拨打中,呼叫音一声一声,微弱而坚定,让人想到生命监测仪。她双手捧握着手机,好像每一声呼叫音都很珍贵,一不小心就会从指缝中漏掉。
再这样等下去,很可能错过最佳救治时间……她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出口。
“你抬一抬手,”他突然说话,语气出奇的和善,“车顶,靠前面点儿,再往前,有个按钮,带箭头这个,对,你按一下。”
哗——车顶幕布打开了,露出夜空深邃的舞台。隔着全景天幕,他们静静地看着,慢慢地,舞台深处探出一个个演员,带着点点微光。是星星。
她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一半因为星星,一半因为刚才的按钮。她难得地成功启动了一次按钮。
“你下车,到前面来,把我挪到副驾驶座上,”他说,“然后你坐到驾驶座上。”
“你要干什么?”
“妈,我要教你开车。”
他温柔地说。
2
她七十一岁了,还没学会解锁车门,她默默地摸索着、拨弄着,等待他的奚落或训斥。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不急,不差这一会儿,他想,我当年可是花了八个月才考出的驾照。
她居然打开了。车停在一个斜坡上,因为重力,车门一下就甩出去很远。她一一搬运自己的左脚、右脚、无法弯曲的腿、肥胖的腰、肿胀的胃,她最后像被车门吐出来似的掉在了地上。
她瘸着腿来到前门。两年前她的左腿做了膝关节置换手术,两年来她只过了半年好日子:第一年是手术恢复期。最近半年,左腿恢复好了,右腿却出了问题,因为左腿术后变长了,足足比右腿长了两三厘米,右腿于是成了那个弯曲负重者,终于被压垮。当初做手术时,医生从两条腿里优先选了问题更严重的左腿下手,但是医生有一句俏皮的预言:“手术之后,严重的好了,不严重的就变成严重的了。”果然,她现在又回到了两年前的瘸腿状态,只不过左右颠倒了一下。
她瘸着腿从后门走到前门的这两步路上,他想的是:接下来,我真的要教她用这条半废的腿来驱动这辆两吨的车吗?
她没有多想,只是习惯性地配合,以换取他一时的好脸色。她最激烈的反对也不过是沉默,这已经变成她的一项本能:事情再荒唐,我也不要直接反对,我只管沉默,让荒唐自己去证明。
她打开前门,看到两条腿都不能动的他。这本该落到我身上啊,她很迷信地想,我就不该做那个手术。要瘫也该我瘫,我如果瘫了,就不会轮到你了。
她托住他的胳膊和后背,想把他兜起来。他沉得很,比手脚灵便时更沉,根本兜不动。她又想推着他翻身,翻到副驾驶座上,同样不行,他和座椅牢牢地贴合着,他也在用身体无声反对,让她自证愚蠢。
“你这样是不行的,”他终于开恩纠正她,“手脚好的时候,我想从驾驶座爬到副驾驶座上,也不容易,何况现在。”
她停下来,喘着粗气,等他指示。
“麻烦你,把我背起来,绕到车的右边,再放到副驾驶座上,”他恶毒地客气道,“行吗?”
她立刻执行。首先要拎起他的两条胳膊,像穿衣服那样,搭在自己肩上。“你就不能先把右边车门打开再回来背我吗?”他说。他知道她老了,做事颠三倒四,即使在厨房,她最熟悉的那块阵地上,她也常常热了锅才找油,找到油才想到锅铲,菜炒好了才想起开油烟机,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挖苦她。“再不挖苦她”这条纪律,顶多约束他三分钟。
他看她蹒跚地扶着引擎盖绕到另一侧再回来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笑。
“你小的时候,你记得吧,可愿意叫我背你,”她近乎讨好地笑,“一转眼,都快背不动你了。”她像叠衣服一样将他收拢起来,搭在她后背上,下巴卡在她肩上。她能听到他克制的呼吸声。他在努力地克服屈辱。
她驮起他。他轻得可怕,他整个人倒比他单个的胳膊或腿更轻一些。她心里面又空又怕。
他细长,她圆胖,他上身伏在她身上,脚耷拉到地上,她半是背半是拖地带他绕车半周,然后卸在副驾驶座上。她把他的手脚摆好,顺势握了握他的一只手。他假装感受到了她的抚摸,他和她刚刚在身体的配合中培养起一点点友好,他不想破坏它。
在绕回驾驶座的途中,她看到了墨蓝色的天空,天空下悬着一片荒地,野草冲破泥土刺向天空,稻草人鬼魅般摇晃身体;远处有河、树、高架桥和高压线塔,几台挖掘机轮廓清晰地映在天地间,铲斗保持着最后一个姿势,好像它们在最热火朝天的时刻突然被拔掉了插头。在坐进那个全新的座椅前,她看着这一切,好像在和这一切告别。
“开车呢,说简单也简单,”她刚坐好,他就开始了授课,看样子他已备好一套教案,“你年轻的时候不是踩过缝纫机吗?开车跟踩缝纫机也差不多,你就把车想象成一台会跑的缝纫机……”
他看出她没怎么在听,她的注意力还在手机上,只是顺便陪他玩玩角色互换的游戏。要知道,她平时连坐车都不敢坐前排,她害怕速度,害怕挡风玻璃外排山倒海向她倾泻而来的街景;她手脚不协调,还害怕系安全带。系安全带、戴围巾、穿过紧的袜子都会让她血压升高,所以她平时总是躲在后排座位上,车一动,她就犯困。
“放下手机,别再重拨了,没用。你想救我,就赶紧学会开车。”他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放下手机,“来吧,把安全带系起来。”
3
她年轻时踩过缝纫机。二十二岁那年,她在农村做赤脚医生,二十八岁进周城的工厂,本想重操旧业,但是医务室的岗位要等,就先派她进了车间,她才发现这是一家制衣厂,要踩缝纫机。缝纫机是电动的,脚尖一踩,轰一声响,听着吓人,胳膊肘架在缝纫机上,震得浑身骨头都松了一扣。制衣厂接了日本的大订单,全厂上下摩拳擦掌,日本客户要来参观,厂长要女工们全上阵,把缝纫机踩出轰天响。带她的师傅没什么文化,教学全靠象声词:“你要轰——轰——,不能轰,轰,轰轰……”意思是动作要连贯,一脚踩下去,不能停,手也要跟上,要把牢方向,这样工作效率才高,缝出的针脚才直,才均匀,满车间的人一起“轰——”,才有气势,才唬得住日本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