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教授夫人的卫生间
作者: 〔俄罗斯〕柯伦迪“咱们要不去度假吧?”兔科夫副教授大声建议道。
“我更想去南方。”女人委婉地对丈夫说。
兔科夫说:“去南方又贵又累。”
“你的别墅更贵,也更累。”妻子温和地说。
“去乡下虽麻烦,但很开心。”兔科夫说。
“我可没觉得。”妻子轻声而简短地回应。
“咱们不吵架。”兔科夫平静地说。
“我不是故意的,”女人温柔地说,“别以为你可以整个夏天把我锁在你的小木屋里。”
“只有不理智的人,才会去南方买别墅。”他仿佛在宣誓保护自己的女人。
“只有傻瓜才会买别墅,而不是在南方安静地休息。”
“我们应该友好相处,”他说,“Les homes sont faits pour s'entendre, pour se comprendre et pour s'aimer(法语,意为家是为了彼此更好的相处、理解和爱)。”
“你能说人话吗?”女人轻声问道,“什么鸟语,听起来不像俄语,我不懂。”
“不是什么鸟语,是法语。”
“好吧,我更喜欢听俄语。”
“人们生来就要对话、理解和爱,但咱们俄罗斯人好像不是这样的,”兔科夫说,“我即将有一项重大发明,谁能像我这样,给这个国家带来7000万美元的财富?”
“这和别墅有什么关系?”女人问。
“我可以在那里安静地工作。”兔科夫说。
“我就想休假。”女人说。
“你为什么不喜欢别墅?”
“全世界谁不喜欢呢?但至少得有个像样的卫生间吧……”
“卫生间这个词来自法语。”兔科夫说。
“你很聪明,但也很烦人。”
“我很好,我从来都是心静如水,”兔科夫自言自语道,“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会保持一颗平常心。”
这种自动微共情模式,能够使他在不提高音量的情况下,与温柔的妻子继续交谈。
“你为什么不喜欢咱们那里的卫生间?”他问道。
“它到处漏水,几乎成了筛子,水渍随处可见。”她回答道。
“可以修理呀。”他说。
“根本毫无意义,所有地方都烂透了,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她抱怨道。
“好吧,我重建卫生间!”兔科夫说。
“什么时候?”妻子平淡地问。
“明天就开始准备。”
“可你还得上班呀。”
“我先花两天做个预算。”
“你记着,只能花两三千卢布呀,再多就不行了。”妻子满意地打了个哈欠,把睫毛上的睫毛膏洗掉。在这世界上,她最喜欢和丈夫拥抱了,因此,她抱了他一下。
兔科夫从婚床上起来,系上睡袍,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电脑里储存了十六卷的《土木工程百科全书》,以及巴黎土木工程师协会所有版本的《土木工程经典》。
副教授编制了一套预算方法,根据建筑结构的成本和构建时间,设计出最佳方案。第二天早上,兔科夫按动键盘,很快,预算金额出现在电脑屏幕上——2300卢布零25戈比,正好满足妻子的预算要求。
兔科夫副教授的薪水曾经是闻所未闻的高,然后变成一般的高,接着就是中等收入。他的心情较为复杂,一方面暗自为自己的工资赶不上一级司机而感到羞耻;另一方面为自己的工资毫不逊色于三级司机而感到自豪。兔科夫工作的优势在于稳定,无论他如西塞罗般地授课,还是无助地咀嚼着那些早已过时的废话;无论是在科学领域精研探索,还是故步自封;无论把学生培育成牛顿或者柏拉图式的伟人,还是教成了无用的白痴——无论如何,他的收入都会一如既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的地位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尽管他的工作具有上述明显的优势,但兔科夫不知道该如何来利用好它。本应将所有时间投入到科研中,然而,他的科研经常被备课和教学所干扰。为此,他遭遇到同事们怀疑和不解的目光,以及妻子居高临下的怜悯。
到了单位,兔科夫立即去申请休假两天。他填好假单,请系主任、院长、教务处负责人、研究处负责人、人事处、会计处、教育处、负责科学和经济工作的副校长、负责人事和日常工作的副校长挨个儿签字,再交到校长办公室,请校长签字……这一切,大约花了两周时间。
火车将兔科夫带到了索斯诺夫卡村,从那里又乘公共汽车到了他在彼得罗夫卡村新购的乡村别墅。鸟儿“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香甜的新鲜绿草、红色的醋栗果儿,以及清新的桦树芽儿,令人晕眩。这一切,让兔科夫想歌唱。
“我将修整好这里的草坪,种上菊花,让它们长成书中描写的样子。”即将来此消夏的兔科夫透过栅栏,望着花园内撒满干土豆的土地心想:“我要攒钱买车,在这里建一个车库,重新装修房子,修整院子里的小路。然后,我在这里安静地写一本专著、一本教材……但现在,首先得弄好卫生间!” 现实就像一篇沉闷的散文,他叹了口气,回到眼下生活。
狗叫了起来。达里亚把斯捷潘尼奇推到一边,说:“看,城里人来了。他是去年秋天从阿尼西亚那儿买的房子。”斯捷潘尼奇锹不离手,抬头看了一眼。
兔科夫打开大门,门锁在冬季生锈了,顽固地抗拒着钥匙。
“他这会儿来度假,早了点儿吧?”斯捷潘尼奇说,“现在好像还没到能游泳的时候。”
“这次他穿灰西装来的,”达里亚说,“上次他穿的是蓝西装。”
“秋天的时候,他该在锁眼儿里滴点儿油。”斯捷潘尼奇说。
“上次他还戴了一条带波尔卡圆点的领带。”达里亚说。
“看他那开门的样子,真让人抓狂。”斯捷潘尼奇不无同情地说。
“他这人跟别人不一样,难道他没有夹克吗?”
兔科夫注意到了邻居,礼貌地向他们打了招呼。“最近这儿有什么新闻吗?”他问。
“冬天过去了,夏天终于来了,谢天谢地。”斯捷潘尼奇说。
“你们在忙什么?”兔科夫问道。
“我们在想办法提高庄稼的收成。”斯捷潘尼奇说。
“嗯,怎么弄?难吗?”兔科夫好奇地问道。
“我们干了很多年,已经习惯了。”斯捷潘尼奇说。
“成没成功?”兔科夫接着问。
“报纸上是怎么说的?”斯捷潘尼奇问道。
“收成还没有提高,但很快就会有效果。”兔科夫答。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斯捷潘尼奇说,“你拿着尺,转着圈儿地测量,要干什么?”
“我想重盖卫生间。”兔科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这事儿值得办。”斯捷潘尼奇赞同。
“我需要人手,”兔科夫说,“得雇些人。”
“干吗不雇呢?”斯捷潘尼奇表示赞同。
“这儿,能找到人手吗?”兔科夫问道。
“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手。”斯捷潘尼奇颇富哲理地说道。
“比方说,你们愿意帮忙吗?”兔科夫问道。
斯捷潘尼奇脑海中,浮现出一棵摇曳着枝条的大树,上面挂着闪亮、饱满、长方形的透明果实……
“帮不了。我们得种土豆,活儿还没干完呢!”达里亚生气地说。
一阵风吹来,酒瓶像秋叶般在空中打转,最后融化在空气中。斯捷潘尼奇舔了舔嘴唇,叹了口气。
“去国营农场找找吧。”达里亚说。
“在那儿你能找到帮工。对了,你办妥建筑许可证了吗?”斯捷潘尼奇问道。
“需要办吗?”兔科夫充满惊讶地说。
“怎么能不需要呢?”斯捷潘尼奇很惊讶。
“我已经是第三次去申请修卫生间了,他们说,得等一阵才能批下来。他们无非见不得我舒坦,才不关心你能不能洗上澡呢!”兔科夫有些不满地说。
“他们就那德行!”达里亚厉声说,“来吧,赶紧挖吧,别耍嘴皮子了。”
当地建筑师莉莉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每天陶醉在她伟大的事业中——禁止私搭乱建。她的工作,与人们通常以为的建筑师这一职业特性相悖,莉莉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从早到晚“沉浸式”禁止疯狂的人们用他们辛苦赚来的钱,以不可理喻的毅力,在自己的土地上建造房屋、棚屋、浴室、车库、地窖、阳台、阁楼、露台、厨房、淋浴、棚屋等等设施。人们不应该把莉莉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当成怪物、傻瓜或者官僚,相反,她是一个务实、聪明、美丽的女人。由于职责所在,她必须把最高当局出于公共利益所制定的许多禁令落实到特定对象身上。这项有关建筑的工作,没有列入《维特鲁威和帕拉迪奥公约》,程序很简单:居民提出办理建筑许可的书面申请,莉莉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强行作出不予批准的决定。在那些仍然需要获得许可的罕见情况下,莉莉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力保房屋不舒适、车库狭窄、浴室狭小、阳台小之又小。
在看了兔科夫的书面申请和图纸后,莉莉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用她美丽而疲惫的眼睛盯着副教授,用倦怠的声音说:“不幸的是,我们不能批准你的申请。”
“为什么?”兔科夫问道。
“法律规定的事情,不容我们去讨论,只应去执行。”建筑师说。
“我听说国家已经颁布了一项新法令,允许人们建造任何想要建的东西。”兔科夫说。
“法令可能已经出来了,但我们仍然需要指示和解释。”莉莉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着,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禁止人们建造设施,以至于她无法想象,一旦放开了,人们该如何去生活和工作。
于是,兔科夫又起草了一份申请,公用事业部、技术清单局、防疫站、消防监察局、建筑部门和综合部门都认可了这份申请,在公证处公证了这份文件,并在第四天出现在他心爱的妻子面前。
“傻瓜,”她说,“无论有没有许可,我们都得动手重盖卫生间……”
兔科夫认为妻子是对的,他给院长写了希望再多休几天假的书面申请。他写道,这样就能有一周假期,为再次获得宁静的生活庇护所,在幸福梦想中按期完成卫生间的重建。
“丰收园”国营农场这会儿热火朝天,正是播种的季节。首席农艺师在田野上东奔西走;总工程师由于没有助手,为寻找备件,亲手拆解了新到的拖拉机;主任连续三天,每三十分钟向上级报告一次播种工作的进展,而不是像往年,每一小时才报告一次。播种机在贫瘠的土地上犁沟,把谷物撒进干瘪的土地,盼着产出更多的粮食。很大一部分机械设备,无法承受严冬甚至更严酷环境的考验,很快废弃在修理厂宽阔的院子里,日积月累,变成一堆生锈的金属——让首席机械师头疼的是,如何处理这些废金属……幸运的是,这些拖拉机和播种机,以及种子、田地和未来的收获都是公有财产,因此国营农场的工人不太担心粮食和金属的命运。就在农场附近,每个人都有一所房子……
在修理厂的工匠房里,三个友人热情洋溢地进行着一项复杂的多阶段工作。先从玻璃容器中提取液体,然后将之送入更小的玻璃容器内,以便在已经装满了液体的食用点进行循环,直到容器内所有的液体完全沉降到食用点。玻璃的锐利眩光和酒槽鼻子的嗅觉,被装满棕色纤维的烟卷发出的特殊气息所软化。每个纸卷都足以杀死一匹马,但对这些“最后的晚餐”参与者不会造成明显伤害,他们无所畏惧地将这些烟卷含在嘴里。
最后一瓶酒被倒进了玻璃杯里。三三两两的酒瓶被遗弃在桌子底下,再也无人置理,它们悲伤地回忆起,男人们先前是如何温柔地将它们抱在胸前,贪婪地将嘴唇贴在它们身上……现在,被剥夺了童贞、被摧毁、被冷漠地抛弃,它们只能哀叹自己的命运。
“好吧,”拉祖瓦耶夫用颤抖的声音说,“也就剩这点儿了。”朋友们喝完酒,垂头丧气。虽然脑子里有点儿晕,但他们知道,瓶中酒和其他任何东西一样,总有结束的时候,但他们枯竭的灵魂却无法接受这个可悲的事实。口渴难耐,想喝酒,喝酒,直到现在,他们才感到自己多么想喝酒。